踏进鹤鸣坞的院门,还没见着人影,就听得有女声尖刻道:“姑娘别在意…公子都没说过不许姑娘留着,她算什么东西!就算真要一比,姑娘还是脱了籍的呢,不必怕她!”

几人驻了足,红衣与绿袖相视一望,扯了扯嘴角,显都是一个意思:这是怎么了啊?

迈过门槛进了屋,才见缕词神色恹恹地坐在榻边,已哭得眼眶通红,还在不住地抽抽噎噎。

红衣眉头一蹙,一贯快言快语地丝缎已向服侍缕词的阿皎发了问:“这怎么了?谁欺负缕词姐姐了?”

阿皎回过头来,几人欠身互相见了礼,她便解释道:“新来的那位,仗着自己是老夫人送过来的,说话也忒难听!”

这话显带着几分气,端是在为缕词打抱不平。可意思和情绪大抵清楚了,事情可还是没讲明白,丝缎眨一眨眼,追问说:“哪位?顾姑娘还是邹姑娘?”

“邹氏!”阿皎切齿,睇一睇缕词,却是不再往下说了。不着痕迹地朝几人稍摇了下头,示意迟些再讲,几人会意,便也不再追问,带起笑容去安慰缕词。

临道别时,几人自然不约而同地一起“押”了阿皎出来,非要刨根问底的问个明白。

红衣这才知道,前些日子她见过的那位邹氏怡萱,长得漂亮不假,却真不是个善茬。

阿皎说,缕词自从脱籍以来,就觉得自己不该再住在席府里,白吃白喝还添麻烦,十分有愧。可她离了席府就没办法谋生,席临川也清楚,当然不可能让她走。

于是缕词便开始寻机会给自己找事做,起初试着帮忙做些杂活,被齐伯拦了下来;后来则尝试着给席临川做点心。

席临川知道她的心思便拿住了这机会,赞她手艺好,又“央”她日后每天晌午送一碟子到他房里。

“其实公子根本就不爱吃甜的。”阿皎叹气说着,大显无奈,“本来也算是件好事吧?公子这么编个谎就让缕词姑娘安心了。可方才再去的时候,公子不在,正好碰上那邹氏。非说缕词姑娘身子都不清白了,还日日不安分地非要讨公子欢心,还口口声声拿老夫人撑腰,说什么若老夫人在,必定早不让缕词姑娘留在府里了…”

这话一出,缕词哪能顶撞?只能吃了这哑巴亏,然后窝一肚子委屈没处撒。

“公子这还没正经纳了她呢!”阿皎越说越气,气得直磨牙,“真要给她个妾室的名分,还不得往死里作践别人呀?”

“那你怎的不告诉公子呢?”红衣蹙眉道,“你从前是在公子跟前服侍的,公子让你跟着缕词,不也是指着有事方便说么?”

“还是不说好…”一贯少话的素锦开了口,引得众人都扭头看向她。素锦思忖了片刻,又道,“你们想啊…邹氏到底是老夫人指下来的人,虽则仗势欺人不会是老夫人的意思,但对缕词的诸多不满十有八|九是真的。这话由着她说说也就得了,若真针尖对麦芒地闹出来捅到老夫人跟前,那缕词就真有麻烦了…”

所谓“仗势欺人”,到底还是因为有“势”可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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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冷着脸往回走,都为朋友受委屈的事而憋得厉害。想发火又没处可发,总结起来就两个字:心塞。

连丝缎都安静了,一路回到乐坊,愣是谁都没吭声,沉默得简直诡异。

回房时红衣先进的屋,没走几步就听背后绿袖赌气地摔上门,她回过头睇一睇绿袖,也只能一叹:“别气了,摔坏了那门也没用。”

“真是的,什么东西!”绿袖怒然斥道,“一个妾侍,真能讨公子欢心那也是她的本事——这可倒好,公子还没对她怎么样呢,倒先欺负起人来!”

语中一顿,她又冷然嗤笑道:“还就欺负缕词这无依无靠的!算什么!”

绿袖一句句为缕词打抱不平着,红衣叹息之余亦有些欣慰:席府里就算处处压抑,也到底还有份友情在,多少让人安心。

“给她脸了…”绿袖气鼓鼓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红衣闷着声拿起没做完刺绣继续练手。

过了半刻,门被叩了叩。

“谁啊!”绿袖的声音明显还没消气,外面的人好似懵了一会儿,才道:“小的是给邹姑娘带话的,邹姑娘听说红衣姑娘大病初愈,想请红衣姑娘过去坐坐。她住燕绥居,说姑娘若是有空,明日一同用个午膳便是。”

“…”

绿袖觉得一口茶卡在了喉中,上不来又下不去。

红衣屏息望着不远处紧阖的房门,神情发僵地滞了好一会儿。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她就是傻,也知道这邹氏请她去用膳没什么好事。起因亦不难猜——大抵是前几日席临川情急之下抱她去寻医的事传开,引起这位妾侍的戒备了。

贝齿一咬,红衣大叹有些人真是有“平地掀起三尺浪”的本事。

如此好斗,真想知道这位邹姑娘是什么星座的。

第31章 挑衅

略读过几本古言小说的红衣知道,这种事要是搁在言情文里,接下来就该是穿越女毫无惧色地去赴鸿门宴、然后碾压女配傲视群雄了。

但认认真真地想了一番,自己虽然符合“穿越女”的设定,却显然不是穿越女主常见的白富美身份,也没有什么给力的人物能为自己撑腰。

所以,“碾压女配”这种事,论实力、论人脉,都做不到。理智起见,她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别干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于是礼貌地让人回了话,告诉邹怡萱乐坊日日要练舞,没有那么多闲暇;顺带着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意思”,让邹怡萱清楚,席临川虽然抱着她去找郎中,但只是因为事发突然、席临川又一贯待府中众人都不错而已,不是她所想象的那么回事。

她甚至特意嘱咐了那传话的小厮一句:“告诉邹姑娘,和我熟络与否全然不要紧——我早晚要给自己赎身的,帮不上她什么。”

循理来说,意思表达到这个份上,该是够明白了。

邹怡萱也确是没有再邀她一见。

可几日后,红衣去敦义坊时,却见邹怡萱正在院中陪几个女孩子玩着。她怔了一瞬,转而脸就垮了。

邹怡萱扭过头,睇一睇她,噙起笑意:“红衣姑娘。”

“邹姑娘…”红衣稍有些无措,缓了片刻才蕴起笑来,一边走上前去一边道,“邹姑娘怎么来了?”

“早听府里说姑娘心善,安置了不少孤儿在这里。我也喜欢小孩子,便刚好来看看。”邹怡萱坐在廊下一壁说着,一壁为眼前的女孩编着辫子,目光稍一睃红衣,又道,“看来就算是征战过沙场的人,也还是喜欢心善的女子。”

红衣神色微滞。

她果然还是坚定地觉得自己与席临川的关系不一般。哪怕她连想赎身的意思都表明了,也还是免不了这道麻烦。

“你别紧张。”邹怡萱笑言着,拿起搁在膝上的红头绳给那女孩系上,悠悠又道,“我信你想赎身,亦觉得给自己多留条后路没什么不好——毕竟席公子前程大好,那么多贵女都想嫁,已然身在席府的姑娘想争个名分,也在情理之中。”

红衣气息短短一凝。

她无法告诉邹怡萱,在她眼里做妾压根就不算是个“后路”——二人的三观天差地别,她就算这么说了,邹怡萱也不会信的。

红衣静默地等着她的下文,她慢条斯理地给那孩子梳完了头发后,方站起身,掸了掸手笑意和善:“见你一面可真难。今儿既然见了,可愿意再赏个脸么?回府去,我请你喝杯好茶如何?”

红衣抬眼对视过去,邹怡萱带笑的眉目间,夹杂着一抹掩不去的凌色,性子的强势可见一斑。

红衣盘算一番,心知这样的人不能一避再避——若一而再地回绝她的邀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有意驳她的面子。看似避开了事端,其实梁子反倒直接结下了。

“好…”红衣答应得很勉强,无声地缓了缓气息,便随她一同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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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都是邹怡萱走在前面、红衣跟在后面,二人谁也不主动开口,沉默得就像互相不认识。

红衣心里的紧张和提防越提越高,一再地脑补她一会儿会说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应付。

回了席府、走进邹氏所住的燕绥居,服侍邹氏的婢子走上前来见礼,邹氏笑睇着红衣吩咐那婢子道:“有贵客,备好茶来。”

那婢子屈膝一福便又退下,邹怡萱领着红衣去正厅落座,待得茶水奉上,她环视着四周道:“红衣姑娘,觉得我这住处如何?”

红衣也抬眸看了一看,厅中干净整洁,陈设也多精美漂亮,便颔首道:“是个好地方。”

“是啊,是个好地方。”邹怡萱笑着点了点头,“顾姐姐的望舒轩我去看过,也是个好地方。”

她说着收回视线,看向红衣,神色间隐有几分落寞:“我听府里人说,这两处从前都是给贵客留着的。”

红衣微微一震。

早听说过,古代阶级制度森严,衣食住行皆有讲究。原为贵客而备的住处大约没有给妾侍住的理由,不像是齐伯的安排,倒更像是席临川自己的意思。

“没想到,夫人费心教导了我们两个这么多年,如今入了席府,公子压根不拿我们当自己人看。”邹怡萱轻笑一声,又几分自嘲的意味。她打量一番红衣,又续道,“这样一比还不如你,虽则看似只是个普通舞姬,却可以让公子不顾身份之别那样救你。”

红衣静静看着她,没有把已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的闲心。

“可见你是有些本事的。”邹怡萱笑意愈浓,顿了一顿,又问她,“我想知道,赎身和为妾这两条路,于你而言哪条更好?”

“赎身。”红衣自然答得毫无犹豫,邹氏又笑一声,直截了当地道:“那不妨我们各帮对方一把,各取所需?”

红衣黛眉轻挑不言,邹怡萱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我可以帮你赎身——你若需要,我每个月的月钱可以给你,各样首饰也可以变卖换钱给你。”

好下血本。

红衣暗叹一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方才听上去觉得邹怡萱是想争个妾室名分,但这可明显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告诉我怎么讨公子欢心;你见公子的时候,也帮我美言两句。”邹怡萱曼声而道,语顿,又说,“再帮我除两个人。”

前者,只让红衣觉得自己做不到;后一语,则堪堪让她身子一栗。

她愕然望向邹怡萱,问她:“谁?”

邹怡萱笑了出来,眼帘一垂:“你倒是先说肯不肯帮忙啊。”

红衣滞住。心中一壁猜测着她大约会想除谁,一壁掂量着自己可以帮她除谁。想到最后,竟是觉得无论是谁,自己都做不到。

毕竟,她所说的“除”,多半涉及对方性命。而对方也多半不是什么恶人,只是在利益关系上威胁到了这邹氏而已。

这种利益纷争让她冷眼旁观尚可,却做不到推波助澜——自私点说,便是不顾那一方的性命,惹得自己一身腥也是万万没必要的。

“不愿意?”邹氏端详着她的神色笑问,见她仍自不言,啧了啧嘴,“罢了,我不逼你。”

她稍松了口气。

邹氏浅啜了口茶,又说:“但你要知道,这样的事你不做我也会找别人来做;我不做,她们也会做。你若能从中获利一笔,为自己谋些好处,何乐而不为?”

“我胆子小,许多事狠不下心。”红衣答得言简意赅。

邹氏一声轻笑,显然不信她这话:“连买下那么多孤儿的事都敢做,你哪里胆子小了?”

这是两回事…

红衣无语轻喟,邹怡萱睃着她,神色玩味:“还是你压根就更想也争一争名分,所以现在不愿掺合这些,更想明哲保身看看究竟?——莫怪我说话直,若不然,你赎身出府后,府中人是死是活和你也无关,你何必拒我这个意?”

“若邹姑娘横竖都觉得我是要争这‘名分’,我是改不了邹姑娘的想法的。”相较于邹怡萱口吻悠缓的循循善诱,红衣的语气显得异常生硬,“只好请邹姑娘耐着性子多看些时日,便知我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邹怡萱略惊于她的“不和气”,眼中很有几分好奇。

“先告辞了。”红衣稍颔着首说道,扫了眼搁在手边动都未动的茶盏,又说,“白白浪费了一盏好茶实在抱歉。但席府的茶我压根就喝不惯,每天都想赶紧离府,出去喝白水才好。”

她说得字字干脆,全无多留之意地起身一福,转身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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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阳光缓缓洒遍长阳城。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年轻姑娘们都换了轻便凉快的衣着,街头巷尾上售卖冰碗之类解暑吃食的店铺,生意都格外好。

各官员府邸中却多显沉肃。

赫契再次洗劫大夏边境村庄的消息刚传入长阳,听说又是屠尽了两个村子,一时满朝震怒,连一贯沉稳的大将军郑启都忍无可忍,当即请旨出征。

此事大为出乎席临川意料。

上一世的这会儿,赫契显得“温顺”极了,就像一头凶猛的野狼被驯化了一样,对大夏毕恭毕敬。

是以下一回动兵也该是在近三年以后才对,根本不存在这回洗劫村庄的事。

仍在席府借住的聿郸求见得急切,书房门口的小厮都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就已进入房中:“君侯…”

“阁下若是又想劝我‘和为贵’,趁早别费口舌。”席临川头也不台地回了一句,沉了口气,又轻笑道,“要劝,劝你们汗王去。”

他没有理会聿郸的反应,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刚咽下去半口,目光不经意地往盏中一扫,神色骤然一凛。喉中一噎,他狠然别过头去,猛将口中余下的半口茶水吐了出来。

刚要说话的聿郸蓦被他嚇住,口中话语化作惊问:“君侯?!”

茶盏狠砸在案发出一声沉响,席临川无暇理会聿郸,只向外一声断喝:“来人!”

第32章 暗害

炎炎夏日里,席府陡然陷入一片寒意森然的肃杀之中。

近前服侍的家丁仆婢们静默地侍立在院中,谁也不吭声。只在房中有吩咐传出来时,毫不耽搁地立刻着手去办。

事情逐渐传开,先是传遍席府,而后传进大将军府。

郑启与敏言长公主在两刻后便亲自赶到,家丁连忙开门迎二人进去,顾不上见礼,也不敢妄言一句。

“好好的,怎么回事!”长公主怒问一句,那领路的家丁才连忙禀了原委:“公子在书房看书,突然叫人进去。可守在外头的人刚进去他便没了意识,郎中来看过后说是钩吻中毒…”

“府里哪来的钩吻!”郑启凛然喝问,那家丁又道:“茶过之后发现是公子刚喝的茶中有钩吻叶。似是公子喝到一半有所觉察了,是以反应及时。”

他说着即噤了声,有意无意地睇了一眼夫妻二人的反应,恰被长公主瞧见这神色,便见长公主面上一冷:“还有什么?”

“其他的…小的就不敢乱说了。”那小厮忙回话,声音有点发虚,顿了顿又道,“公子还未醒,里头是齐伯主着事,具体如何小的也只是听说…”

二人便不再与他多加追问,疾步直朝席临川住处而去,沿途有婢子经过俱是行色匆匆,见礼也见得匆忙。

现下自不是挑这礼数不周的时候,两人一路半点未停,直至进了他所住的院子,推门而入。

室内一派安静。

有婢子正跪坐在旁为席临川喂着药,每一勺均是以瓷匙轻启开嘴唇才能送进去,他自己无知无觉,半点反应也没有。

听得脚步,那婢子稍转过脸来,见了来人深一欠身:“大将军、长公主。”

“怎么样了?”郑启眉头深蹙,侧首问齐伯,齐伯一揖:“中毒不深,郎中说不多时便能醒来。”

夫妻二人颜色稍霁,长公主默了一默,又问:“知道是何人下毒了么?”

“这…”齐伯稍犹豫了一瞬,拱手道,“尚不确信,只是那盏茶…是新入府的顾氏奉上的。”

敏言长公主黛眉一蹙:“其间经过旁人的手么?”

齐伯答道:“皆问过了,没有。”

长公主便起了几分疑色,瞟他一眼,道:“那还有甚不确信之处?茶没经过旁人的手,还能是谁下毒?”

“长公主容禀。”齐伯又一揖,沉然答说,“这顾氏是陈夫人送进来的。”

夫妻俩同时一滞,皆有几分讶色。

长阳城中贵族世家颇多,权力盘根错节,相互陷害的事不算鲜见,这送个美女到枕边而后下毒谋害也是一种并不新鲜的手段,不足为奇。

另二人惊讶的是…这“陈夫人”姓郑,单名一个念字,是席临川的亲生母亲,哪有做母亲的送人入府害亲儿子的?眼看席临川前途无量,日后于他母亲而言定算得个依靠,可见这一道全然说不通。

敏言长公主困惑地看向丈夫,郑启思了一会儿拿了主意,告诉齐伯:“速派人知会长姐一声。”

齐伯应了声“诺”,又迟疑着询问:“那您的另一位姐姐…”

这便是指皇后了。郑启略思忖,遂摇了头:“先不必惊动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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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夫人并不住在长阳,她一时半会儿赶不到,席临川自己又没醒,就只好郑启和敏言长公主这身为舅舅舅母的先拿主意。

顾氏南芜暂被押了起来,席府也紧闭的大门,出入皆需严查。

是以红衣暂且去不了敦义坊看孤儿们了,在府中也不敢随意走动,闲时就只能听听各样传言。

一说顾南芜有一半赫契血统,目下眼看战事又要起来,她许是效命于赫契王廷,受旁人指点取席临川性命。

——红衣听言一声叹,那邹怡萱已显然不是善类,没想到这顾氏的背景还更可怕些,大感“艳福不浅”也不全是件好事。

又闻敏言长公主已屏退旁人找顾氏问了两次话,硬是什么也未问出来。顾氏除却鸣冤什么都不说,更不曾承认自己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