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方才一样斟满了茶,再度打开抽屉,又摸出个纸包。

纸包打开,平摊在案上,里面的东西让红衣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

他倒是没和方才一样把纸包里的药加进茶里,只一睇她,笑问:“你来一杯?”

红衣就如同方才说不出话的邹氏一样维持了沉默,席临川悠悠地看着她,啧了啧嘴:“你真豁得出去。”

他说着,余光无意中注意到禁军方才离开时未关的门,便起了身。红衣正紧张着,看他起身自也跟着站了起来,是以他阖好门回过身时,就看到红衣面对着自己死死低着头的样子。

“说,自己给自己下药是冲着谁去的。”他淡看着她,一顿,又说,“没有外人。”

有没有外人…要紧吗?!

这事在她看来,最要瞒的…就是他啊!

红衣的心跳得就像和着《相和歌》踏出的鼓点一样,拢在袖中的双手相互掐来掐去,如鲠在喉地先辩解了句:“我…没想害人。”

话音未落,他忽地疾步走近。红衣心下一惊,脚下急退数步。

“咚”——她的后脑勺猛磕在墙上,磕得头懵了一瞬。再定下神,抬眸就见他怒目而视。

她右边是个小橱,另一边,席临川的手抵在墙上。围出的狭小空间让她跑都没的跑,红衣在他的怒视下怔了半晌,几乎要哭出来:“我、我真的没想害人…只是觉得邹氏兴许在顾氏的事中兴风作浪,怕轮到我自己身上,所以想、想借公子的吩咐设个防…”

席临川的神色却未缓和。

他一咬牙,抬手指着红衣恨恨道:“我诚心诚意想护你,怕是聿郸动手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竟是你戏弄我!”

“我…不是…”红衣吓得哭都哭不出,又想想邹怡萱刚被“带走”,怕得更加厉害。

她后脊贴在墙上、手掌也皆紧张得按在墙上,那点轻微的凉意此时似乎能透心,不一会儿,就让她没了支撑地力气。

膝头发了软,她倚着墙缓缓地出溜下去,直至完全坐到地上,心才随着身子稳了一些。

下颌搁在膝头,红衣夹杂着忐忑的语声低低呢喃出来:“我不、不是有意戏弄公子,只是没有证据,夫人又待邹氏不错,哪敢…哪敢随意说疑她…”

席临川怒意未消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逐渐绷不住了。

解释就解释么,话问到一半人慢慢地“矮”了算是怎么回事?!

弄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应付她这反应。

手在墙上一支,席临川站直身子。脚在红衣鞋尖踢了踢,大是没好气的样子:“坐地上干什么?起来!”

红衣本就高度紧张着,听得又一个问句冒出来,一时连他这其实明显不是发问都没意识到,立刻回答回答了“坐地上干什么”的问题,可怜兮兮地答得十分老实:“应、应激反应…”

第38章 再战

席临川眉头皱起:“什么反应?”

“…”红衣僵了一瞬可算回过神来,“应激反应,就是、就是…”其实她也解释不清楚,磕磕巴巴半天,勉强说了个大概意思,“就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的时候,没有意识地做出的保护自己的反应。”

席临川眉头轻挑着低眼打量了她半天,到底没在这词上再多费时间,靴子又在她绣鞋上一踢:“快起来!”

“哦…”红衣睨一睨他的神色,遂伸手在身旁矮橱上一支,站起身来。

但她还是走不开,席临川犹在她面前一丈远的地方站着,她必定不能绕开他走过去。

于是垂眸安静站着,感受着他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忍了一会儿,终于扛不住了:“公子,您…还有事么?”

“有。”他字正腔圆地回了一个字,而后又没下文了。

——有事你倒是说啊!!!

红衣一惊一乍地等着,又过了片刻,席临川回过身去,打开案上的一只木匣,拿了个东西出来。

红衣在他背后看着,隐约可见那是一块长方形的漆木牌,上面刻有精致雕花,还有褐色的流苏穗子。

一时止不住地猜测这腰佩一样的东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席临川睇着那牌子头也未回的开了口:“前几日去长秋宫见姨母的时候,见到了陛下新封的张姬和阮姬——就是从前跟你学舞那两位,她们说想让你时常入宫坐坐。”

“这话是当着姨母的面说的,我不好拒绝。”他回过头来,把那腰牌交给她,“她们若传你入宫,应是会另备腰牌。这块是我的,如若出了什么岔子,它兴许能帮你个忙。”

“能出什么岔子?”红衣脱口问出。脑中已然脑补了几十万字的宫斗大戏,但转而一想——这跟她一个侯府舞姬有什么关系?

席临川一笑:“有备无患。”

她静了一瞬,转而又说:“那公子呢?”

腰牌不是应该人手一块的嘛?她拿了他的,他怎么进宫啊!

席临川定定地看一看她,眼中的笑意似有些迷蒙,而后他吐了五个字:“我要出征了。”

红衣面上的愕然一划而过。

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住了,她好像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事,不知道怎么接话合适;而因她不开口,他也更不好再往下说什么了。

两人各自陷入深思,左顾右盼地想寻个台阶打破尴尬。少顷,席临川上前一步,指指红衣手里的腰牌:“这个你收好了。”

红衣连忙配合地点头:“嗯。”

“等我回来要还给我。”他又道。

她再度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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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未褪的夏季后叶,席临川得封骠骑将军,率一万骑兵随大将军出征。

又过五六天,红衣第一次接到了宫中的传召。

来请人的是两名宦官,均是笑吟吟的,十分客气。与红衣说明了原委,拱手邀她收拾妥当便入宫,红衣自不敢怠慢,匆匆地理好妆容便去了。

阮氏与张氏所住之处均在皇宫西边,红衣随着两名宦官走了好一阵子,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途经各处是什么地方,却没什么心思去听。

席临川有意把他的腰牌给了她,说是“有备无患”,可见在他眼里,这其中是会有险事的。

会有什么险事红衣不知道,只是心里不得不承认,在这样阴谋阳谋的事上,席临川比她有见地多了。

又拐过一道弯,一扇朱红宫门呈现在眼前,红衣抬眼看了看:颖淑宫。

走进正殿,红衣的目光在殿中迅速一划,看到张云月和阮淇均在座,却还有另一人在。这人端坐主位,看服饰也比张氏和阮氏华丽一些,却不知道是谁…

罢了,头一回么,不认识也很正常。红衣心里掂量着应该不能因为这个被找茬,便平心静气地先向张氏和阮氏见了礼:“张姬娘子万福、阮姬娘子万福。”

一拜,无声。

稍稍静了那么一瞬,听得一声泠泠轻笑,而后听到阮淇道:“这就是红衣姑娘。姑娘,这位是唐昭媛娘娘。”

红衣会意,下拜姿势未变,又添一句:“唐昭媛娘娘万安。”

“快起来吧。”座上之人口气温和,在红衣起身间,又招呼宫娥为她添了席位。红衣落座,垂眸静静的,唐昭媛的目光很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会儿,一哂,“本宫时常听她们提起你,嗯…百闻不如一见。”

这话让红衣很有些惶然。

“是呢。”阮淇浅浅笑着,向红衣解释道,“昭媛娘娘也善舞,与我二人相见恨晚,又听闻我们的舞皆是姑娘教的,便想见见姑娘。”

原来是这样。

红衣心中稍松,遂露出笑容,向唐昭媛颔了颔首,客气谦逊:“不敢和昭媛娘娘比。”

“没什么敢不敢的。”唐昭媛笑意和煦,招手让宫娥近前,指了指宫娥手中托着的舞服,“衣服本宫给姑娘备好了,有劳姑娘一舞——唔,莫怪本宫要求得直白,实在是身在宫中已有许久没看过称得上惊艳的舞了。”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略含了歉意又道,“姑娘请。”

这般诚恳的相邀,且又不是什么难事,红衣当然不便退却。想了一想,不知跳什么合适,便先问了唐昭媛一句:“娘娘可有什么想看的舞?”

唐昭媛羽睫轻覆,笑颜未变:“《佳人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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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祁川,就是赫契人的领地了。

苍茫的草地与戈壁辉映,有清泉汨汨流着。乍一看是一片无可比拟的美景,细想下去,却不知这美景之下掩着多少白骨、天上又飘着多少亡魂。

大军压过,沉默中晕开的气势盘旋不散,似乎还没开战就已有血腥气凛然。刀剑寒光盈盈,利箭尾羽在阳光下反射出浅淡的颜色。

席临川的目光定在眼前的连绵山脉上。

越过这座山,就该遇到赫契人的军队了。是何人带兵尚不知道——差去的探子未能探到,而前世,根本就没有这一战。

他难免有点分神,自始至终都很想知道这些战事上的变化是因何而起的。

手上缰绳一勒,他摒开杂念,犹自远眺着那山,面上隐有笑意,话语朗然:“过了这座山就要见到赫契人了!”

身后军队无声无息。

“听说他们有五万人。”他又道,而后稍稍回了头,“他们杀过你们的家人、屠过大夏边境的村庄,你们怕不怕!”

“不怕!”身后的回答仿若雷鸣,震得大地一颤。

“好!”席临川一笑,望一望天色,“现在约是午时——安营扎寨,待得夜深,突袭赫契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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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后,四下里就渐渐地冷了。

轻骑才黑夜中急冲入营,直朝大帐而去。

是遣出去的最后几名探子。

“将军!”为首一人抱拳,抬眸一睇,示意侧旁守卫皆退下,而后才禀道,“赫契人设了防,向前二十里有近千弩兵设伏。我们…死了两个人。”

“设了防?”席临川一惊。

怎会?他此前只与赫契人过了一次招,赫契人不该这样清楚他的路数。他的打法本就不合寻常套路,是以前世能把赫契人打得没有还击之力——前世那么多次交手都没能让他们摸清路数,这回仅经了一次竟能提前设防?!

“将军,属下有一言。”那探子犹豫道,见席临川点头,又续说,“您上次出征时,让属下在长阳城里盯着的那位姑娘…”

席临川眉心微一跳,垂眸凝视着地图须臾,又缓缓舒展开来。少顷,他一摇头:“不是她。”

这份笃信直让那人一愣,不放心道:“那将军上次疑她是为何?依属下之见,此人…”

“绝不是她。”他瞟过去一眼,遂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地图,冷峻一笑,“让他们先设着防吧。告诉将士们,今晚睡个好觉。”

“将军?”

“这几日风都不小,我们等场西风。”席临川笑意浅抿,“养精蓄锐——不只要人休息好,把马也都喂好。”

几人终于明白了些,再度抱拳,应了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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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恢复安静,明亮的烛火在案头晃着。席临川收了地图、铺上毛毡,又取了张白纸搁在毛毡上,平心静气地执笔蘸墨,在右侧开头书下两个字:“红衣。”

然后手中狼毫空悬了半天,也没写出下一句来。

突然想给她写信就拿了纸来,写了两个字又不知道写什么——席临川望着信纸,嘴角搐了一搐,大觉自己方才一定是魔障了,上一世时他都不曾在战事紧张时想过给她写信,这一世二人这么疏远,他抽什么风?

脑海中各样的念头又过了一遍,末了定格在他出征前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也就是给她腰牌的那次。

唇角笑意浅勾即逝,席临川面对着信纸板起脸来,面不改色地写了下去:“腰牌别弄丢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于我十分要紧。”

而后写了个落款,将信纸装进信封,没忘了在信封正面书下四个大字:红衣亲启。

滞了一会儿之后,却是复又将信纸抽了出来,在“于我十分要紧”之后再添四字:“见信速回。”

欣然一笑,他一壁舒着气一壁封好信封,以火漆封好口,叫了信使进来:“送长阳席府。”

第39章 捷报

唐昭媛确是很爱歌舞的人。

红衣一舞终了,驻足一望,便见唐昭媛一副看得出神的神色。不卑不亢地见了礼,红衣复随宫娥一并去了侧间,将舞服换下来。

再回到殿中时,唐、张、阮三人仍细心品评着方才的舞,见她回来,唐昭媛露出笑容,赞道:“姑娘真是好舞技,劳姑娘走这一趟,让本宫开了眼界。”遂扬音一唤,“秋棠,把父亲新送的那玉佩取来。”

这便是要有赏赐下来。红衣连忙施礼道谢,待得把玉佩接到手里,定睛一瞧,才发觉自己可能…发了笔小财?

玉的事她不算很懂,但单看这温润玉色也知必是好东西——看上去比聿郸给她的那玉香囊的颜色还要温润些,只是雕琢得要简单许多,大概若论“艺术价值”会比不过那一件吧。

唐昭媛明言了为何给她这个,这礼便却之不恭了。是以红衣便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按着带她进宫的那两名宦官的嘱托,给呈物件的宫女秋棠了一些散碎银两算是答谢。而后又在殿中与三人同坐片刻,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长阳城中的事情、再听一听宫中的事情,直到夕阳西下。

唐昭媛露出的疲乏的意思,张、阮二人会意,便带着红衣一同告退,三人在颖淑宫门口辞别,二人各自回自己的住处,红衣则朝着宫外去了。

宫中宦官将她送到了皇城门口,红衣心思一动,寻了个由头让二人就此止步回宫,径自直奔离得最近的一道坊门去。

找当铺。

与当铺掌柜好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将四百两银子收入囊中。红衣噙着笑容走出当铺,望着夕阳长舒一口气,心下笑说自己这日子过得跟玩网游似的——做各样的任务换取“装备”,然后到当铺卖个好价钱。

只不过网游是为了升得级别更高,她是为了给自己搏一把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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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扎营的第三日,席临川终于等来了一场西风。

风力强劲,在帐间呼呼地刮着,刮得帐帘飞个不停。

军营的这一端设了靶子,席临川站在那一端搭弓。一众将士沉默地围观着,心中却有些犯嘀咕:这也太远了。

“咻——”一箭穿风而过,一声闷响,牢牢钉在箭靶上。

“好!”军中一片欢呼。席临川没吭声,叫了两个士兵过来,吩咐将靶子挪到自己现在站的地方。

他则去了方才设靶的地方,逆着疾风,再次搭弓。

“咻——”

又一声。大约是与风向相反,这声音似乎比方才更刺耳了一些。羽箭的劲力颇大,受着风阻,仍直朝着靶子而去。

却到底力道不够,离靶子还有几丈远时便向下划了弧,末了只是蹭着下侧靶沿脱靶而过,斜插在靶子后面的草地上。

这回没有人起哄叫好了。

“看明白了吗!”席临川放下靶子,轻笑淡然,“今天是风助我们!理好你们的□□羽箭,瞄准赫契人的胸膛,我们的箭会比平常飞得更轻松,他们就得碰运气了!”

诸人一阵神色恍惚之后,有些兴奋地喊了出来。

站得靠后的士兵没听到,但前排也很快把话递了过去。欢呼声便从前而后地响了起来,成了一片浪潮。

“离我们二十里有一千个赫契人,他们拿着弩,试图阻挡我们!”席临川朗笑道,“我们便拿他们练练手,在他们的射程之外放箭。把箭上都刻上自己的名字,此战过后逐次清点,杀敌最多的,我到陛下面前为你们请功!”

“好!”又一片欢呼腾起,席临川无声一笑,下令集合军队,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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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战比他所预想的还要顺利些,只在最初稍用了点“雕虫小技”。

那一千个弩兵也算个中好手,虽然逆着风,仍有数箭射到了大军眼前。

副将抬眼望一望他们设伏的地方,深吸了口气:“地势较高又草叶茂盛,易守难攻啊!”

算起来人数不多,但伏在草中却难以看清人在何处,前面又有几块大石挡着,从放箭的地方判断人的位置也不太容易。

席临川坐在马上远眺着,手指拨弄着缰绳,又抚着马鬃思量了一会儿,一笑:“投石车。”

“…啊?”那副将一愣,“将军,投石笨重,对方易闪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