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席临川扬音一唤,离得最近的一味宫娥迎上前来,他颔首道,“有劳添个席子。”

片刻,便有另一方坐席置在了旁边,一并送来的还有碗筷酒盅,席临川遂一笑,向红衣道:“坐。”

红衣依言坐下来,却是如坐针毡。席临川夹了菜送进口中,压音向她道:“尚食局的手艺不错,你快吃,今晚怕是还有的折腾。”

有的…折腾?!

红衣不解其意,他却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执箸去夹金鼎中烹熟了的羊肉。

帝后二人在一刻后并肩而至,一片齐整的见礼后,又是一番红衣最多能听懂七成的场面话,庆一庆战争凯旋、贺一贺太平盛世。而后歌起舞至,殿中愈发热闹。

席临川好像一贯对这些应酬上的事不怎么耐烦,但凡有人来敬酒,只要多说几句话,他就要扭头找点别的茬,正好让本也就是说说客套话的另一方离开。

比如,当一文官模样的人刚要在他面前歌功颂德时,席临川伸手就拦住了恰好经过的女官,话语诚恳:“有肉桂吗?”

红衣心里禁不住一笑,觉得他这应承方式也忒…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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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着肉桂粉的小银碟子送到席临川案上的同时,几个稳步入殿的人让殿中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静了下去。

众人不约而同地循着望去,之后,有些胆小的便缩了身子。

禁军。因为执掌刑狱巡查之事,而让诸官忌惮三分。

眼见几人面有肃杀,为首的一个手上“拎”着个宦官,众人便都觉出这是出了事。

面面相觑地望着,直至几人在殿中站定,把那宦官“丢”在了地上。

那宦官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朝九阶之上一拜:“陛下。”

殿中肃然,帘后在片刻前响起一个沉冷的声音:“怎么回事?”

为首的禁军一揖:“禀陛下,臣等例行巡查,见这厮在殿外西侧鬼鬼祟祟的,就叫住盘问。谁知他愈发紧张,竟想逃跑,拿住一问,果然有鬼——他身上有封信,从头到尾全是赫契语,也不知是给何人送信。”

他说着脚下一踢那宦官:“说!”

“是、是…”那宦官连磕了几个头,才哆哆嗦嗦道,“臣、臣只是奉命传信,是给…给冠军侯带进宫来的舞姬的,臣不知道里面都是赫契语啊陛下!”

这厢宦官尖锐的喊冤声听得众人盛宴,另一边,猛一阵咳嗽传来,连咳数声都没停下,又将众人的视线拉了过去。

便见冠军侯面色泛红,微侧着身仍咳个不停。他稍缓之后,就听九阶之上的天子问了一声:“冠军侯不适?”

“没有…”席临川有点慌乱地缓着,正了正色,端正道,“肉桂粉,呛着了。”

“…”一片哗然,众宾客哭笑不得,反倒他显得格外正经了。抿酒舒缓了一会儿嗓子,他皱着眉看向那宦官,问道:“给我身边的舞姬送信?”

“是、是…”那宦官连连承认,席临川眉头未舒地一睇红衣,口气促狭:“你还懂赫契语?”

红衣不知这是什么戏码,觉得自己少说话为好,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你不懂。”席临川一脸了然,视线一垂,触在余下的肉桂粉上,一脸嫌弃地推远了那只银碟,才又看向那宦官,问话的语气好像在抬杠,“谁让你送的信啊?还拿赫契语写?这么不长眼?”

第45章 化险

满殿寂然之中,那宦官的话似乎噎了一噎,而后略有颤抖却不失清晰地吐了几个字:“是…祺玉宫的阮姬娘子和张姬娘子。”

“呵。”席临川一声短笑的同时蹙起眉头,啧着嘴道,“这话有意思,写个信还跑出两位宫嫔来。”

“不、不是…”那宦官斜眼觑了觑这一侧,又向皇帝一拜,“臣是张姬娘子身边的人,但今日下午两位娘子殿中小坐时把旁人都摒开了,后来是阮姬娘子把臣叫进去、给臣的这信,是以、是以臣也不知到底是谁写的。”

这下连红衣都听出点门道——他虽是一口一个“不知道”,但若真办起来,大抵张云月和阮淇都逃不过去。

还是赫契语的,摆明了指她们通敌嘛。哦,还包括她自己。

“信先呈上来。”皇帝缓缓的开了口,语气中寻不出什么情绪,又隔着帘子,连神色也看不到。即有御前宫人应声上前,将那信接过呈了上去。

殿中的寂静又持续了片刻,而后听得九阶之上的声音带了点懒意:“先搁着,宴后再说。”

众人好生滞了一会儿,摸不清皇帝的意思,再看看这边的席临川,他也没有说话,神色若常地品着酒,一点紧张都没有。

于是当歌乐再度升起时,方才并没有持续太久的安静也就烟消云散了。殿中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众人该敬酒的敬酒、该闲谈的闲谈。

“公子?”红衣按捺着心惊看向席临川,席临川睇了她一眼:“舅母猜对了。散席后不必怕,没你的事。”

她的目光仍然惊惶不安,席临川想了想,又添了一颗定心丸:“陛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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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心中忐忑与迷茫交替着捱到了散席。

帝后二人先行离席,殿中齐整的施礼恭送仿佛惊雷在她心中一震,想想接下来就要处理那莫名其妙牵扯上自己的“通敌”之事,起身时虚得腿都软了。

胳膊被人一搀,她抬眸看过去,席临川的神色没什么波澜,好像扶她这一下只是碰巧。

他略一颔首:“走吧,宣室殿近来有好茶。”

…“好茶”。

这用词让红衣心里打鼓打得更厉害了——看来从古至今,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都不是个好事啊!

步出宣室殿,红衣随着席临川往宣室殿走。夜色凄凄的,一轮玉盘在天边挂着,圆却不怎么亮。已接近暗黄的颜色看上去多有些沉闷,跟红衣目下的心情倒是吻合。

帝后二人如料皆在宣室殿里,红衣抬眸看了看,倒是大将军和敏言长公主也在。

再看向另一边,还有张云月和阮淇。

几人都是坐着,谁也不跟谁说话。红衣随着席临川一同见完礼,席临川自去了旁边的空位上坐着,她站在一旁,眉眼微抬再度打量一圈,一个劲地安慰自己“别紧张”。

“该到的都到了。”皇帝显得有点困顿,方才参宴时所着的一袭玄色直裾未换,十二旒也还戴着,以手支颐道,“带那宦官来。”

话音刚落,那宦官就被禁军“提”着带了进来,禁军松手他才得以双脚落地,跪地一拜:“陛下。”

“你再说一遍,这信是谁让你送的、送给谁的?”皇帝手指敲了敲案上的信,问他。

“是张姬娘子和阮姬娘子让臣送给冠军侯身边的舞姬红衣的。臣是张姬娘子身边的人,但是今天下午是阮姬娘子给臣的这信。”

他一席话答得齐全,皇后看向张、阮二人:“你们说。”

阮姬端坐着,微欠了身,笑意浅浅:“臣妾今天下午是去见过张姐姐不假,但可没本事让人送什么东西出祺玉宫。”

她这话说得隐有它意,殿中除了红衣大抵都听出来了,于是众人皆将那宦官的一愣收在眼底。

皇帝看着那宦官眉头一挑:“还不说实话!”

“陛、陛下…”那宦官心存惊意却摸不清情状,不敢妄言地噤了声。

敏言长公主一眼横了过去:“陛下早觉出不对头了,祺玉宫近几日都有陛下近卫在暗处盯着,宫人带了东西出去、见了外人都会禀到宣室殿,你还敢说是张姬阮姬给你的信?”

红衣和那宦官同时一讶,瞠目结舌地看向席临川,席临川却没看她:“说吧,究竟谁指使你的?”

那宦官的冷汗涔涔而下,跪伏在地滞了许久都未再言。

皇帝打了个哈欠:“杖毙了吧。”

红衣一愕。

“唐昭媛废位,着北镇抚司严审,若跟赫契有半点关系,夷三族。若无关…”他说着看向皇后,“只是宫闱之事,就交给梓童了。”

“诺。”皇后颔首。皇帝便起身往寝殿去了,众人一见忙随之起身,一齐施礼。

几人面色都有些沉,皇后看向席临川,又看看大将军,温言道:“你们先回去。”

席临川点了头。

红衣随着他出殿时,又听到皇后说了句:“有劳长公主到长秋宫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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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通敌的事,来得让人太怕,收场收得又太快。红衣花了一路的时间用来缓神,差不多平定心神之后倏尔觉得好累。

踏进府门她便向席临川一福,想要告退回去休息。席临川却一哂:“不想听听怎么回事?”

红衣一怔。

自然想,若能听个明白,兴许就不用再接着紧张了。

便随着他去了住处,进了侧间,他随口跟婢子要了茶水果脯来,二人一并落座。

“记得我回来那日问你‘不好的事’,还有禁军来府里么?”席临川笑道,“你告诉我唐昭媛找过你,还想让你…咳,侍君。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信的事和唐昭媛有点关系,但宫里的事我又实在不清楚。”

而他又要把红衣的干系脱净,不敢等着禁军都尉府查过来——他不知背后栽赃的人有多大势力,万一连禁军都尉府也跟着一同办事,等着查不就是等着把红衣往死路上送么?

且禁军都尉府在这事上的效率还颇高——他刚回府不久就得了信儿,说从宫里传出来的那两封信,经比对,似乎是阮氏的字迹。

于是更不敢多加耽搁,他去大将军府见了敏言长公主,不知道哪些事有用哪些事没用,只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敏言长公主听完,一张脸冷到了极处,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这唐氏一贯阴狠,本宫没管过她,她这回倒阴狠到宗亲头上来了。”

这一席话,席临川只听懂了末一句——知道张氏、阮氏是宜宁王送进宫的,若摊上通敌的事,宜宁王必定逃不过干系。至于前两句…

席临川就此听了一出宫闱恶斗。

用敏言长公主的话说,唐昭媛从进宫开始,便不是什么善茬。她进宫比如今的皇后郑思还早些,这么些年来不知多少宫嫔折在她手里。末了是郑思有了孩子、又一贯得宠,唐昭媛才可算吃了次亏,屈居昭媛至今。

“她想把红衣弄进去,左不过是自己近年来过得愈发不济了,又始终没有孩子,眼下再加上张氏、阮氏风头愈胜,她不得不提携个新人给自己铺个后路。”敏言长公主说着沁出冷笑来,“但红衣没答应,她大概多少心里不快,又有心除掉张氏阮氏…拿红衣来这么一出不奇怪。”

席临川听完这些诡计在敏言长公主面前傻了好一阵子,少顷,强缓了缓思路,挤出一句:“虽然舅母这样说,但也未必就是如此。万一不是…”

“查查就知道了。”敏言长公主神色轻松,“咱们有这猜测,便比禁军都尉府按规矩一步步来要省力。”

他们便一同去宫中禀了话。因为信中皆是白纸,连皇帝也觉得,这只是后宫争端的说法兴许是说得通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几方安排,席府里暗中盯着红衣,洗脱她的嫌隙;宫中同样盯着张、阮二人;宫外,还有百余禁军逐个去查目下在长阳城中的赫契人。

结果,是红衣这边毫无疑点、张阮二人也毫无疑点,唐昭媛的嫌疑就更大了。

今日一早,敏言长公主差人传话给席临川,说依她对唐昭媛的了解,唐昭媛下手一贯快而狠,不会慢慢地拖时间——今晚的宫宴于她而言很适合把这事捅出来,不如给她这机会,试试看。

所以席临川带着红衣同去了。事实证明,敏言长公主猜对了。

这迷雾重重的过程…

感觉就跟剥洋葱似的,每一层看上去都差不多,每一层看上去都像是最后一层。

红衣吃惊地缓了一会儿,才可算把一环环都理顺了,思了思,又道:“可是公子还叫杜若问了话…”

“因为府里有人仿你的字迹往外递信,我想弄明白这个人是谁,自然先找与你有仇的。”他说着一喟,“但不是她。至于是谁,只好接着查了。”

红衣心如乱麻。

这不是简单的惊讶,更多的是后怕。在这事里她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却一直懵懵懂懂,直到他解释了,她才明白。

可这事又这么复杂,牵涉的人这么多,虽然乍看下去,谈笑风生地就把事情解决了,但实则哪一步想错了都可能有无辜之人丧命。

这么一桩关乎人命的事,她这个亲历者夹杂其中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当权者来解决。处理得公正,是她幸运;若出了岔子又或他们有“宁可错杀”的心思,她无处喊冤。

红衣感觉一呼一吸都带着凉意,她看向席临川,他正微低着头抿着茶。微白的热气蕴着茶香散出来,衬托着他面上的笑意,很是温和。

他看上去…似乎心情还不错?

“公子…”她试探着开了口,席临川抬了下眼皮:“嗯?”

红衣的手往袖中一探,捏紧了近几日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沓银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尽量平静道:“奴婢…有些事…”

他眉心一跳。

抬眸端详了她一会儿,他敛去笑容:“你从来没在我面前这样自称过。”

至少这辈子没有。他不知道她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倒也懒得挑她这错。

她心里一紧,知道自己紧张小心得过了头,想要佯装从容反倒露了怯,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不提了,他却道:“什么事,说吧。”

“我…”她咬紧了嘴唇,感觉探入袖中的手都快把最外层的两张银票掐破了,终于颤抖着拿了出来,搁在案上,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攒够了两千两银子,可以赎身么?”

全然措手不及。

好似全无防备地被人捅了一刀,席临川面色一白,错愕不已地盯了那摞银票一会儿,才艰难地将视线转到她面上:“你…”

“公子说过,有两千两银子,我就可以赎身了。”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望着他,不敢放过他一分一毫的神色,又将案上的银票往前推了一推,“这里是两千两银子,一文不少。”

席临川听出她的口吻中轻微的慌乱和惊意,显是怕他不答应。

第46章 脱籍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席临川尽力如常地问道,神色却仍不自然极了。

“唐昭媛传我入宫的时候,每回都有些赏赐。”红衣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解释,“我把那些东西当了,换的钱。”

席临川感觉心里一揪。

“哦。”他应了一声,听似漫不经心的声音断了一会儿,又问她,“钱都拿来赎身了,出府之后,你怎么活?”

红衣颔了颔首,坦言道:“还有几两结余,够花一阵子。”

他笑音短促,显然觉得她这答案并不靠谱。倚在靠背上抱臂睇了她一会儿,淡声道:“花完之后你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红衣的声音听上去少了些底气,却又执拗十足,她抬了抬眼帘,续说,“天无绝人之路。”

席临川悠悠地点了头,遂伸手将那叠银票拿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赎身了无妨,你大可在席府留着。反正已有一个缕词了,不怕再多留你一个。”

他将心下涌动着的挽留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斩钉截铁的拒绝:“不。”

他拿着银票的手顿住,再一次抬眼看向她。

“我、我想要真正的自由…”红衣一字一顿道,那份渴望溢于言表。他略有不解地打量着她,她踌躇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不知他眼下到底是打算答应还是不答应。

“脱籍之后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你的。”席临川笑喟着将那些银票收了起来,红衣忖度着,觉得这大约就是答应了。

于是她平息着忐忑的情绪,向他道:“我想自己活自己的。”

他眉心一蹙。

“我想让自己的命、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握在自己手里。”她吐字清晰地道,“我不想像缕词这样,即便看上去脱了籍,却还是要在府里,在意别人的脸色。”

席临川沉默未言,似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公子若许我脱籍…就请不要强留我在府里了;否则,公子不如直接不答应,断了我这念想。”她把取舍说得明明白白,水眸目不转睛地定在他面上,等他的回复。

少顷,他的视线迎了过来,略一笑,眼含探询几分:“你就这么讨厌这里?你知不知道,席府在长阳城中都算得名声很好。”

红衣点了下头:“我知道,每个人都这样说,但…”她迟疑片刻,一声哑笑,“我不够聪明,应付不来府里的勾心斗角,更不想牵扯上宫里的。如果胆战心惊才能换来衣食无缺,我宁可…缺一点儿。”

“如果不是缺一点儿呢?”他含着笑,问题尖锐,“如果你饿死在外面呢?”

“那不比被人算计死在府里强么?”她认真地反问道。他微一愣,听得她续说,“府里宫里这么复杂,总有我避不过的时候,如果有朝一日死在这些事上,免不了背着罪名,得多不甘?可如果在外面饿死…那只是我没本事而已,是我自己要把命赌上,我愿赌服输就是了,大概不会有那么多不甘心吧。”

席临川突然觉得再也说不出什么话说服她留下了。

她想得这么清楚,不管他赞不赞同,都不能说她是错的。她显然对席府忍无可忍了,一刻都不愿多等地想摆脱这束缚,大约有很大一半,是拜他所赐。

这事真是可笑。不过一年之前,他还想取她性命,后来慢慢察觉出她的不同而大有些后悔;此番出征,他刚愕然发觉自己竟对这一世的她起了心思,结果…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要离开了,坚定得无可挽留。

“那若我不答应你脱籍呢?”他冷睇着她问,便见她羽睫一颤,肩头倏尔绷紧了,静了好一会儿,紧抿的朱唇才微微启开,声音比方才弱了许多:“奴婢会做好分内的事的。”

答得很明白,失落同样很清楚。

安静中,红衣的心里发了闷。方才还以为他收了银票就是答应了,原来兜了个圈子还是要反悔。贝齿在嘴唇上轻刮着,她思量着如何再努力说些什么说服他,对面骤然一声轻笑:“那你肯定恨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