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没人接上话,席临川面色一阴:“人呢?”

这显是欲要人问罪。

“出城了。”聿郸平静道。

剑影一闪,红衣只闻得短促风声一划而过,再定睛时,剑尖已指在聿郸喉间。

席临川清冷而笑,话语随意得好像持剑之人并不是他:“放走了人还有意来说一句,聿郸兄您有意挑衅?”

聿郸也未避,稍缓了一口气,回看过去:“身在大夏都城,岂敢挑衅大夏的骠骑将军?”

红衣屏着息,清晰地看到席临川眸中一丝杀意闪过,心弦紧绷之下当即喊了出来:“将军!”

好在他持剑的手并未有动作,淡扫了红衣一眼,收剑入鞘。

聿郸气息稍松,径自解释起来:“他们昨日在淮乡楼生了些不快,有心想找麻烦。我怕再惹是非,命他们今日午时前出城。”

他顿了一顿,苦笑又道:“于是他们一早来淮乡楼出了气,之后便直接出城了。”

红衣呼吸一窒。

她也清楚,这不是通讯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若搁在二十一世纪,首都出了这样的事,立时三刻便能通知各方警力出动,该封路封路、该盘查盘查。

这会儿就不一样了,消息得靠人来传,就算快马加鞭地赶到城门口也得要些时间,那几人想抢先出城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没料到他们会这样。”他看向镇抚使,神色诚恳。

“你该料到他们会这样。”席临川冷笑轻蔑,接下来的话语也咄咄逼人,“他们会冲着那些孤儿去,便不止是因为与淮乡楼结怨而回来报复。他们是知道那些孩子是我收养的,有意而为之,他们恨的是我们这些大夏将领乃至所有大夏子民——你不该察觉不到。”

聿郸哑口无言,连带着气息也噎了一会儿,默然应道:“是。”

红衣感受着周遭气息中的一丝又一丝冷意,不自觉地环住了胳膊。席临川狠一咬牙,转身便往外走:“我会禀明陛下,杀人偿命。”

“…君侯!”聿郸一声急喝,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席临川却并未停脚。红衣不解地看着聿郸面上的惊恐,那看上去并不像因为怕死而生的恐惧,倒更像是存着什么更大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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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出了人命、连主厨都受了重伤,淮乡楼自然是停业了。

什么时候能再度营业也不知,反正几日过去,淮乡楼都还被禁军都尉府围着,官员进进出出的,让旁人连凑近都不敢。

红衣和绿袖一时没事做了,只得天天去隔壁陪孩子们。

这日再去的时候,推门就见阿淼和阿远不知在抽什么疯,大叫大嚷着要出门,秦妈和几个席府差来照顾他们的婢子一并拉着,都很难拉住。

“阿淼!”红衣皱眉一喝,面显愠色,“闹什么闹!这个时辰你不好好念书,出门干什么?”

“我要报仇!”阿淼喊道。稚嫩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刺耳,让红衣一愣。

“我知道有赫契人!我要报仇!”阿淼声嘶力竭地喊着,稍停了一瞬,又道,“我知道他们又杀了人!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红衣被他这浓烈的恨意惊着了。

从来没见过小孩子这样,阿淼眼里的那份仇恨如同烈焰一般熊熊燃烧着,她怔了好一会儿,和绿袖一起强夺下他手里挥着的木刀,却不知怎么劝。

“拦住他拦住他!”秦妈带着心惊嘱咐着几个婢子,又回过头来宽慰红衣,“姑娘别担心,已着人禀了公子,以前有这样的事…都是公子劝得住他们!”

以前…有过这样的事?

她不禁一讶。

她从来没有碰到过,几乎日日都来,都不曾碰到过。最多也只是见过他们打架打急了,互不理睬,然后她劝上一劝哄他们开心,并不知还有过这样的麻烦。

席临川…劝得住他们?

她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木讷地点一点头,又全神贯注地挡阿淼和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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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来得很快。

大抵是清楚出了什么事,“咣”的一声闷响听上去很有些急促。他进到院中,两个家丁便守在了门口,红衣正和阿远“较劲”着,知道他来也没能回头,就听身后“嗖”地一声——

愕然抬头,一支箭钉在了眼前正屋的墙上,阳光下白羽的微光很是漂亮。

席临川冷着一张脸,淡看着曾淼:“过一阵子就要来一回解闷是不是?我怎么跟你说的?”

方才还很火大的曾淼登时成了一颗霜打的茄子,蔫搭搭地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说!”席临川一喝。

“你说打仗杀敌是你们军人的事。”曾淼如此答了一句,忽地抬起头,嚷出一句,“那我也要参军打仗!我要保家卫国!”

红衣热切地看向席临川,眼含期盼,盼着他说出一番感人肺腑的大道理震住这熊孩子。

结果,席临川言简意赅地丢给他一句:“我是将军,我不点头,看你到哪儿参军打仗去。”

“…”

曾淼再度蔫了。

红衣心情很复杂:震是震住了…但、但会不会太伤人了?

席临川嘴角一抹得逞的笑意,他半蹲下身来,放缓了口气:“不一定要参军打仗才能保家卫国。”

曾淼黯淡无光的双眼一亮。

到底还是小孩子,容易被人诱导,一听这话便不假思索地问道:“那还能如何?”

“你看啊…”席临川拖长了音,认真地分析起来,“我们军队是因为人多,所以去和赫契人多的军队对打拼输赢,叫保家卫国。但你说,大夏这么多人,护家人、护周围的人平安,家家户户如此,组成一方平安…就不是‘保家卫国’了么?”

乍一听有点“谬论”的味道,仔细一品又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不止曾淼点了头,连红衣绿袖都跟着点了头。

“你就好好在这儿待着,若真有心为做些什么,就帮我个忙。”席临川的笑容敛去三分,见曾淼怔然点头,又道,“你姐姐如今就住在旁边,赫契人那么凶狠,我怕她出事。”

曾淼若有所思地看一看红衣,席临川续说:“你替我注意着些,若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你护着她,好不好?”

“嗯!”曾淼坚定地一点头,眸中再无方才的恨意,抬头就向红衣拍胸脯道,“我保护红衣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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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变成了红衣绿袖去陪一帮女孩子玩,席临川和几个男孩子在一起。红衣偶尔看过去,见他好像正在教他们武术的基本功,严肃归严肃,却是十分有耐心。

到了傍晚的时候,红衣和绿袖才准备离开——再不回去就来不及做晚餐了。

“我也回去了。”席临川自觉地随着她们一同往外走,到了门外,红衣看一看他,欲言又止。

他一抱臂,笑睇着她,思量着猜道:“你是想问淮乡楼的事?”

“不是…”红衣摇头,水眸低垂着缓缓道,“将军不该拿我来哄阿淼,他还小,会当真的。”

“当真有什么不好?”他含笑反问,“有个人保护你还不是好事?”

“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保护我?!”她蹙眉,“无事便罢,若真有事,我拖他垫背?我还是人么?”

席临川突然沉默了,许久都没再说话。

红衣有点生气,亦不说话。

绿袖才一旁显得格外尴尬,抬眼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越看越别扭,最终忍无可忍,轻一跺脚:“我先去做饭!”

“…我也去!”红衣忙要跟她一起回去,才一转身,胳膊冷不丁地被人一拽…

她连忙站稳脚,抬眸怒目而视,耳闻不远处家门关上的声音,不快道:“我要回家了!”

席临川却没有松手。说不清是心中愠恼还是单纯想跟她说个明白,他的语气有点复杂:“第一,我敢跟阿淼那样说,是因我知道赫契人已清楚他是我收养的人,有聿郸压着,他们不敢动他,且禁军与武侯皆盯着这处,不会真让他出事的。”

他解释得明白,红衣一听也就懂了,却是不耐得这么被他拽着,挣了一挣见他仍不松,怒道:“还有二么?!”

他的视线稍稍一颤,避开她的愠恼,兀自默了一会儿,才又道:“第二,我说我怕你出事,原也不是为哄他的。”

红衣一哑,原本的不耐和愠怒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冻住了,让她半点火都发不出来。

就这么心绪难言地望了他好一会儿,直至他先觉得窘迫了,手上一松放开了她的胳膊,望向她住处的院门,看也不看她地没话找话:“天色晚了,你该回去了。”

她点点头,理了理方才被他拽出褶皱的衣袖,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淮乡楼大约不能再开业了。”他忽而道,红衣怔了怔,听得他踌躇着有续说,“你若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明日来说给你?”

第50章 计划

红衣并没有接受席临川的建议。

于她而言,知道淮乡楼大抵不能再开业了这一条,便足够了。那两国间的事如何,与她并无直接关系,非她必须知道。

她又有心想离这些远一些、离席临川远一些,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告诉他“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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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觉得有些意外,同时又觉得这结果很在情理之中。一路步行着回府,总觉得少点什么,沉默了一路。

两名随来的家丁也不敢吭声,直至离席府不远了,他们抬头看了看,又见席临川仍心不在焉的样子,才不得不提醒一句:“公子。”

“嗯?”席临川应了一声,而后看过去,驻足与等在府门口的人同时一揖,“大人。”

“君侯。”那人神色沉肃,席临川看了一看,挥手让旁人退远些,又举步往府中走去:“如何了?”

“抓到了。”镇抚使道,“聿郸的画像画得很准,一共六个人,俱是随他的商队来的,眼下押在北镇抚司。”

席临川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却是问了一句:“都是男的?”

“…”镇抚使一愣,遂回说,“自然。”

他没再说话,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这件事,直至镇抚使在旁边催问:“君侯究竟想如何?”

席临川皱一皱眉头:“怎么?”

“那日君侯说要禀陛下。”镇抚使气息一沉,“指挥使大人素来行事谨慎,听说君侯这样说了,便不敢擅自审那几人。可已过去几天了,也没见君侯去禀陛下…”

他语中一顿,而后有些许不满:“君侯您给句准话,禁军都尉府好知道怎么办事合适。”

“你们按章办吧。”席临川喟叹道。

镇抚使一愣,犹豫道:“可毕竟关乎…”

“我知道。”他一点头。

毕竟关乎赫契,搞不好就涉及军中动向,自然要和将领打个商量。他忖度片刻,看向镇抚使,苦涩一笑:“那日聿郸所害怕的,就是我也不得不担心的。”

对方不解。

“若禀明陛下,陛下为示公正,必定先把人扣下。不止是那六个人,聿郸也一样。”他轻笑短促,“汗王近年来愈发意气用事,若知赫契巨贾被扣,就又给了他一个兵指大夏的机会——但仗不能这么打。”

聿郸担心的,自是赫契连吃败仗后愈发孱弱,又或是担心影响自己的生意;而他虽不担心这些,也不得不为大夏想一想。

上一世经了几战,国力都多少显了颓势,银钱拨给了军队,能花给百姓的就少了许多。这一世已然比上一世多了一仗,若再添一仗…

这么一年一次地打下去,没有喘气的机会、没有休养生息的时候,再强的国都熬不住。

“汗王蠢,我们不能帮着他蠢。”席临川淡声而笑,一睇镇抚使,“这事就当普通的命案办了最好,能绕过聿郸就不要扯上大——大人若不放心,就让指挥使大人问问大将军的意思。”

“…诺。”镇抚使应得犹豫,抱拳一揖,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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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月皎皎,席临川一边苦思冥想地搜寻着记忆,一边小心地在纸上描了一笔又一笔。

那图案有一指长,单看外轮廓很像一颗菱角,其中却花纹繁复,中间镶着一枚圆。

这东西他见过两次。均是银质的,只那颗镶嵌的宝石有所不同。

此番见到,是那日在孤儿们的院外,目光瞥见墙角下有这么个东西闪着银光,中间镶的是一枚淡黄色的宝石。

彼时他正和聿郸同行,又急着赶去淮乡楼,便未多想,后来却愈想愈觉得眼熟。

——直至今晨在蓦然惊觉,这样的东西,他在两世之间是见过的。

他的魂魄跟着上一世的红衣飘到关外,看到赫契人来接她,给了她册封侧妃的手令。而后她便换了赫契人的衣服,额间悬着的一枚银坠便是这个样式,只不过中间镶着的是一枚红宝石。

这事里竟还搀和了一个女人。

席临川惊觉这一点的时候,登时就提高了防心。虽已不疑红衣什么,但上一世的经历让他不得不添个心眼——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人是原原本本的赫契人,还是如同上一世一般,赫契人买通了哪个长阳的女子…

长阳城中这样复杂,此人就算不在他府上,在其他官员府上,也同样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来人。”他叫了人进来,把那画了个大概的图案递了过去,“送去大将军府,问问舅舅见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若他不知,便请他着人暗查。”

“诺。”沉稳的一揖,小厮应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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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足足被绿袖满含探究的目光盯了一刻的工夫。

其间她被盯得发怵,怒问了她好几次“干什么!”,绿袖也不答。只是按着她的肩头不让她动,然后继续看她,看得她发怵发得更厉害了。

“你到底干什么啊!”红衣忍无可忍地一推她,绿袖终于不得不解释了,笑而一喟:“给你看看面相。”

“…你还会这个?”她皱眉,端然不信。

绿袖直起身子,悠悠道:“读过两本闲书,这不是正好拿你试试准不准么?得把你的面相记清楚了。”

…合着她还是个试验品。

红衣撇撇嘴,板着脸问她:“那绿半仙,您看出什么来了?”

绿袖神秘兮兮地笑着,诚恳道:“你没准还真是大富大贵的命。”

“那准了!”她认真地一点头,表示赞同,“手头有两千两银子,咱不穷。”

“…我说的不是这个!”绿袖的表情垮了一瞬,而后那神秘兮兮的味道更重了,“我是说,你可能有嫁给王侯将相的命。”

“哈?!”红衣一下子笑喊出来,懒得多听地推她,“别闹,谁要嫁王侯将相!”

“你没觉得公子对你不太一样么?”绿袖悠哉哉地问她。

这话倒让红衣一僵。

她虽没感觉出什么“不太一样”,但今日席临川最后那句话,却让她嗅出了点不对头的味道。

那话听上去有点无奈,又酸溜溜的,好像迫切地想让她明白什么,直戳进她心底,让她不知不觉中回思了好几遍。

不会吧…

“他之前差点杀了我。”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是提醒绿袖,也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绪。

“那他还救过你呢。”绿袖一语顶了回来,“宴席上当众跟何家公子动手,你可别假装忘了;还有你犯敏症的那次…”

当然没忘,但凡事一码归一码。红衣觉得他救过她、和他从前想杀她是两个独立事件,哪一件也抹不去另一件。

“你别瞎琢磨。”她一瞪绿袖。

绿袖还是那悠哉哉的口吻:“不琢磨就不琢磨,大不了咱走着瞧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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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听到敲门声前去开门的时候,红衣可全然没想到外面是席临川。

——她昨日明明拒绝了他今日来给她讲《淮乡楼抢劫杀人案始末》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