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想绿袖昨晚说的话,红衣的防心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往后一退,刻意与他维持着距离:“将军有事?”

“来跟你说说淮乡楼的事。”他淡声道。

“…我不想知道。”她立刻道,他便又说:“顺便听你说说接下来打算如何。”

她身形一僵。

目光在他面上划了一划,俊朗的面容上没有什么可看出情绪的神色,她缓了缓神,适当地提醒他道:“将军,我已赎身了,日后的打算…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说得好听。”席临川轻挑眉头一声笑,“你在长阳城里又没家人,若当真饿死了,还不是得我给你收尸?”

…真刻薄。

红衣险些把这三个字念叨出声来,暗瞪他一眼,干笑一声:“多谢将军那两千两银子,我不会饿死的。”

席临川又一声笑,负手睇着她,还是那句:“说得好听。”

…这难道不是实话吗?!

他上前了一步,她戒心十足地连忙后退,他便得以顺利地迈进了院来。

反手把院门一关,他一手支着门问她:“我倒是想问问,今天上午,你和绿袖四处打听有没有要转卖的饭庄酒楼是怎么回事?”

“你监视我?!”红衣脱口而出。

“用不着。”他平心静气地面对她的质问,“敦义坊现在人心惶惶,禁军都尉府掉了两个百户所过来镇着,我嘱咐他们多为你上点心而已——他们看你四处打听事情,也就多问了一句。”

“我们打算自己开个饭庄。”红衣被他逼问得没办法,简短地答了一句,而后美目一转,声音十分柔和,“厨子我们自己找、账房小二自己招、歌姬舞姬自己教,不劳骠骑将军费心。”

这原是想堵他话茬的意思,明摆着让他知道各样事情她们皆可自己办,孰料席临川听罢反倒眉头皱蹙,讶然看了她一会儿:“歌姬舞姬?!”

红衣没意识到他在惊讶什么,随口应了一句:“对啊!”

便见席临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带着万分诧异的神色徐徐吁出,打量着她不可置信地道:“姑娘,你好不容易从我席府赎身脱籍,是为了…自己当老鸨?!”

第51章 人脉

她们的内院里有一座小小的凉亭,虽然周围没什么景致可言,但在凉亭里小坐着也很舒服,尤其是略有凉意的秋天,傍晚吹着小风闲谈片刻,十分惬意。

眼下,红衣站在亭外看着“十分惬意”的席临川,却有点嘴角抽搐

——她也没注意正在进行着的交谈是如何从“被席临川盘问”转变为“席临川帮她们分析开酒楼的可行性”的。

总之当她蓦地觉出不对来的时候,已经是眼前这场景了——席临川笑容温和地在亭子里落了座,颔首接过绿袖递过去的茶水,修长地手指揭开盏盖,抿了一口,思量着徐徐道:

“我觉得你们两个不适合当老鸨。”

——到底什么时候说要当老鸨了啊!!!

红衣在原地噎了一会儿,狠狠跺脚:“将军!我只说要有歌姬舞姬,没、没打算做…那种买卖。”

席临川蹙着眉转过脸来,看了她好一阵子。

他带着点迟疑、又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红衣终于大悟——这事是她想当然了。

不止是她,就连绿袖这土生土长的大夏人都想当然了。

二人都一直是府中舞姬,从敏言长公主处送进席府,虽则一直身在长阳,也对这外面的世界并不熟悉。

她们只觉得席府每次设宴,都是有歌舞姬的;像淮乡楼这样大一些的酒楼,碰上有人设宴时,也是有歌舞的。所以歌姬舞姬自然要有。

直至席临川淡看着她们一语说明:“酒楼里的歌舞姬多是设宴的主家另请的。”

她们才一下子明白过来。

弄明白实际情况是个好事,红衣仔细想一想,却有点失落—一直以来,她最大的爱好也就舞蹈这一样了,若说“事业”,她也更乐得投身在舞蹈上。

是以对于开酒楼的一系列计划,她最带感的“脑补”也都在舞姬上,觉得若真能有这么一班人马,她便可着手研究新的舞蹈了,兴许真能弄出些名堂来,多好。

于是,即便听席临川这样说了,她还是问了一句:“歌姬舞姬就必须是做…那种买卖的么?”

席临川的神色有些复杂,她便又添了解释:“我备一班清妓不成么?”

“卖艺不卖身”这说法,又不是什么新词。

席临川可算明白了她最初的想法是如何的,定神思忖一会儿,缓言道:“平康坊一些有名的青楼也有清妓是不假…”他的话滞了滞,“但…真没听说过哪个青楼里…全是清妓的。”

“可我们不是青楼啊!”绿袖提醒道。

“但客人不会这么想。”席临川扫了她一眼,坦诚道,“纵使我这不去青楼的,听说你们要备歌姬舞姬,都直接想了那一面——你们可以跟我解释明白,但到时若是有钱有势的客人非要歌舞姬…咳,你们拧得过吗?”

这是个问题。

如若惯性思维如此,那么很多事便不是她们定了规矩就能行规矩的。

红衣心里不由得生了点悲戚,觉得不知该怎么评价这样的事,歌舞本都是艺术范畴,在这里却几乎全和皮肉生意绑定了。她在现代时一心想当个舞蹈家,在这里,只怕舞跳得再好,也不过就是个“舞跳得很好的舞姬”。

“贱籍”、“青楼”、“卖身”这些词是跟舞姬捆绑的,而“艺术”、“美感”什么的,并不重要。

她无声地一喟,知道自己拗不过所谓“主流”,不能做螳臂当车的事给自己招惹麻烦,心里便默默将这想法放弃了,忽听得绿袖道:“明明有…”

红衣和席临川皆一愣,绿袖明眸轻抬:“还在敏言长公主那里时,我听说平康坊东角有一家全是清妓,歌舞姬们议论了好一阵子,后来…关了么?”

席临川仔细一思,了然道:“你是说竹韵馆。”

红衣眼眸一亮——如是真有先例…

席临川笑喟着倚在靠背上,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了:“那其实是淮昱王谨淑翁主名下的舞坊,谨淑翁主素爱乐舞,所以专备了这么一拨人供她解闷。后来她又好奇做生意是什么感觉,就开竹韵馆——那地方穷人去不起,达官显贵则都知道底细,即便真去了也不敢做什么,谁也不敢图一时之快开罪淮昱王。”

换言之,那竹韵馆也不能算逆了规矩、首开先河的“先例”,只不过比起那些可以随意将喜欢的歌舞姬收为己用的“有权有势”的人来说,竹韵馆背后的权势更大而已。

再直白点,那就是个“王二代”有钱、任性的玩具,旁人若去效仿,就傻透了。

所以这事彻底没戏,清醒点趁早放弃为好,免得钱投进去还惹了麻烦。

二人同时一声长叹灌入席临川耳中,席临川轻挑眉头看看靠在亭柱旁一脸颓色的红衣,忍笑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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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君侯您人脉挺齐全么!”谨淑翁主清亮的眸色中带着点深长的意味,缓言赞了一句后,饮了口茶,又道,“不过恕我多一句嘴——一个舞姬…就算是脱了籍的舞姬,姑且认为就是良家女子,也与君侯身份差得甚多,君侯您干什么这么上心啊?”

席临川面上稍显不自然,佯装淡然地也喝了口茶,好言好语道:“到底是我府里出去的人,没有旁人帮她,自然只能我席府帮她。”

“哟,面子真大。”谨淑翁主明眸大睁着,毫不留情地跟他掰扯得清楚,“这不是席府帮她,是您亲自出马了,好么?”

席临川不吭声了。

“当初我竹韵馆开张的时候,我这做翁主的亲自写请柬请君侯您都没来,好么?”谨淑翁主笑吟吟地说着,啧了啧嘴,又道,“对人家动了心思您就直说嘛!”

席临川脸色一黑:“没有。”

“那我可告诉婶婶去啦,就说君侯您非亲自荐个舞姬进我竹韵馆,看看婶婶怎么说?”谨淑翁主以手支颐,说得风轻云淡。

席临川就是再硬气,此时也只能服软了。

——谁让她口中的“婶婶”是皇后呢,他的姨母。

起先喝出的一句“别闹!”还有点气势,而后被谨淑翁主带着威胁一横,席临川深吸一口气,只好放软了态度,磨着牙道:“算在下求翁主,行么?”

“不行。”谨淑翁主美目一翻,“我竹韵馆才不随便要人呢,非荐人进来,非得把名目说清楚了不可。”

席临川被她说得额上青筋直跳,又因一来有求于人、二来她是个女子而连骂她都不能,强缓一口气,他支着额头低下眼皮闷了会儿,声音极低:“我想让她回席府去。”

谨淑翁主眉眼一弯,就当没听懂:“那你得找户部。”

席临川额上青筋又跳一下,狠然咬牙:“我想让她既在良籍又能回席府去!”

谨淑翁主“扑哧”一声猛笑出来:“说得这么委婉,我又不是不懂!”

席临川冷眼瞪了她半天,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客客气气地道谢告辞,而没有摔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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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阳各坊在一夜之间都贴出了告示,大致是说平康坊竹韵馆要招个管事的舞姬,待遇优厚,条件有二:一、舞艺过人;二、身在良籍。

告示一出,引得各坊居民指指点点。

舞艺过人没什么,但要身在良籍…这店的老板真是不食烟火了点。

身在良籍的舞姬有几个啊?从良之后多半都赶紧嫁人,谁还等着回平康坊啊?

绿袖已站在自家门口苦着一张脸踌躇了半刻工夫,伸手要推门,还没触到又赶紧缩回来,带着刚哭完丧似的神色扭过头看看,动着口型:“我装不像!”

“快去。”席临川倚在道旁书下朝她摆摆手,又坚定地一握拳,“你一定可以!”

——绿袖一点都不想听这鼓励,扁了扁嘴,又扯开口型:“我真的装不像!”

席临川眉头轻挑,屏息思了一瞬,提步向绿袖走去,附耳低语。

绿袖目光一亮,虽仍有点不情愿,但很快就下了决心,一跺脚,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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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咣”地一声被撞开,吓了红衣一跳,还以为是入室抢劫。

看看眼前欣喜若狂的绿袖,诧异得更厉害了:“怎么了啊?”

一张纸被绿袖拍在眼前的桌上,红衣好奇地看过去,同时听得绿袖在旁边道:“竹韵馆招舞姬!而且是掌事的舞姬!”

“…我们脱籍了。”红衣看向她,认真的提醒道。

“人家要的就是良籍!”绿袖极力维持着面上的惊喜之意,“你忘了么?公子说那是谨淑翁主开着玩的,都是清妓!”

她当然记得。

不过,低头再看看眼前这页纸,心里莫名地觉得怪怪的——此前从没听说过这地方,怎么前几日刚一听说,这里就恰好招人了?

“太巧了吧…”她把这感觉说了出来。

绿袖豪气地在案上一拍:“无巧不成书啊!”

还是觉得怪怪的。

“风水轮流转!”绿袖继续道,一字字说得跟真的似的,“你看,先前咱去了淮乡楼,淮乡楼就出事了,这是走了霉运;现在该咱们走回好运了!”

红衣看向她,撇撇嘴,满脸就写着一个意思:怎么就觉得不可信呢…

“先去看看就是了!”绿袖有点绷不住了,索性拽着她就往外走,“我看了黄历,今天诸事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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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宣传

红衣被绿袖拽着,大步踉跄地直奔青楼齐聚的平康坊去。

一路上都觉得绿袖是个拿卜卦当幌子的人贩子,自己跟要被卖到山沟里当媳妇一样。

——也说不清这感觉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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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是白天,竹韵馆尚未开始营业,馆中安安静静的,一婢子听她们说了来意,就上楼请了“掌柜的”下来。

眼见对方衣着华丽气质不凡,二人当然知道这“掌柜的”是谁,齐齐一福:“翁主。”

对方也没什么讶异,看向她们的眼中有些好奇,睇了半晌,一笑:“两位姑娘坐。”

她说着,自己便落了座,红衣绿袖也依言在侧旁的位子上坐了,谨淑翁主的问话开门见山:“都在良籍?”

二人点点头。

她便又问:“叫什么名字?”

“红衣。”

“绿袖。”

“哦。”谨淑翁主浅笑颔首,静了静,又道,“一个月二两银子,脂粉钱另算,如何?”

怎么…直接说待遇吗?不先考察一下她们俩够不够水准吗?

红衣面上分明地一诧,藏在门外静看的席临川差点一头撞在墙上。

谨淑翁主看着红衣的神色,反应了一瞬,回过味儿来。作势一叹,自己给自己圆场:“唉…别的我就不问了,想找个良籍的舞姬不容易,你们既来了,就先试试看。问话什么的,问上一百件事也不如看你们做一天事来的实在。”

哦,所谓百闻不如一见。

红衣顺着她的意思理解下去,面上的诧异便褪了,欠身笑道:“多谢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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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作便这样开始了。次日再到竹韵馆,由婢子领着看遍各处、又见了众人,才知道竹韵馆的规模如此之大。

这哪是个舞坊,简直活脱脱一个艺术团!

近百舞姬在坊中置着,歌姬另算,弹古筝抚琵琶的乐姬也另算,总人数加起来,估计自己演个大型歌剧都还有富余。

红衣被这古代王二代体验生活的方式惊呆了。

到了晚上,却又是另一番体验了:客人…不多嘛…

偶有三五个样貌斯文的公子哥进来,叫上一壶酒、点上两个菜,不过唤来几个舞姬跳两支舞,仅此而已。

怎么看都觉得赚来的钱连买脂粉都不够,绝对彻头彻尾的“入不敷出”!

红衣再度被这古代王二代体验生活的方式惊呆了。

肩头被人轻一拍。

红衣回过头一瞧,而后起了身:“翁主。”

“坐。”谨淑翁主一笑,“发愣半天,怎么了?”

“…”红衣哑了哑,遂委婉地道,“我在想,这地方不错,怎的客人不多呢?”

“自然不多啊。”谨淑翁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男人逛青楼,是图个痛快。竹韵馆只有歌舞,人多就怪嘞…”

所以你是做好准备还心安理得地烧钱啊…

红衣心里正腹诽着,谨淑翁主抬眼瞧了瞧她:“倒是你,既然想当舞姬,干什么要脱籍?既然得以脱籍,干嘛还来当舞姬?”

“脱籍是为自由。”红衣言简意赅地道了一句,而后一笑,后一句说得有点傲气,“想跳舞也是我的自由。”

谨淑翁主稍稍一怔,似有不解。

二人互相打量着,这位谨淑翁主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犹有几分残存的天真,眉目间却又透着些哀愁。

如此安寂一会儿,红衣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太过生硬而增了尴尬,悻悻一笑,打着圆场:“我知道我比不得翁主的家世,兴许不该想这些事…但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我就想为自己争一把。”

“挺好的。”谨淑翁主耸了耸肩,细一想,有点好奇,“那你最终想如何呢?喜欢跳舞,但跳舞可不算得个归宿——你想要怎样的归宿呢?嫁近王府?侯门?还是如何?”

于此,红衣心里有十分清晰的答案。忖度片刻却是忍了,那答案大约在谨淑翁主看来会很滑稽,索性不提的好。

“再说吧。”红衣敷衍过去,莞然一笑,岔开话题,“我和绿袖为竹韵馆做了些打算,翁主想听么?”

“招你们来不就是为这个?”谨淑翁主回了一笑,又道,“其实不跟我打商量也可,这地方我本来就是开来消遣的,你们要尝试什么,尽管试就是,只要不违例律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