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临川微讶着,被她握着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反握过去。

第86章 内情

或许是因到底年轻,又睡一觉之后,傍晚醒来时,席临川觉得周身都轻松了些。

思绪也不再绷得那么紧,他侧头看看伏在榻边小睡的红衣…

她还真一直没走。

在他睡觉前探进被中的手仍还在他手里,只是因熟睡而失了力气,席临川便也只好维持着纹丝不动,不想反把她吵醒。

如此静静过了两刻,忽闻外面守着的婢女齐声问安,红衣才猛地醒了过来。

二人同时一松手,待得郑启进入房中时,已经是一个在榻上安安稳稳躺着、一个在旁边规规矩矩坐着的样子。

郑启的目光一扫席临川:“怎么样了?”

席临川略一颔首,答说:“还好。外面…”

“暂未传到军中。你既醒了,传出去也无碍了。”他一壁说着一壁也坐下来,又道,“今日众人如常围猎去了,没有多提你的事。”

席临川点点头,看向他:“凶手…”

“背后是赫契王廷,禁军都尉府审出来了。”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是银质的,像一枚菱角,中间镶着一颗宝石,“你之前画了图送到我府上让我暗查的,是不是这个东西?”

席临川定睛一看便点了头:“是。舅舅查到了?”

郑启长声一叹。

“怎么了?”他问道。郑启的反应让他心里发怵,禁不住地胡乱猜测起来。

郑启未言,只侧首睇了红衣一眼,红衣当即会意,立刻起身施礼告退,不扰他们谈论政事。

“这是惊蛰送来的。”郑启一语将席临川惊住:“您是说…”

“他已顺利进了王廷。”郑启淡声道,“这是赫契王族已婚女子惯用的额饰,汗王阏氏镶月长石、汗王侧妃镶红宝石,王子正妃镶蓝宝石,另有订婚而未嫁者,镶黄宝石。也还有其他样式的,依级别定。”

席临川听得一阵惊意。他记得很清楚,上次淮乡楼出事时,他偶然见到的那枚是镶黄宝石的。

“那聿郸是…”他抽着凉气道,“赫契王子?”

郑启神色更沉,纠正道:“王储。”

房内顿时死寂。

席临川愕然望着郑启,满是不可置信。须臾,他挣扎道:“我暗查过…”

“但王廷准备得周全。”郑启平静接口,又说,“若非惊蛰此番亲眼见到,连他都不知。”

而惊蛰一直以来知道那么多事情。

他是以叛逃名义潜入赫契王廷的大夏细作,但在赫契王廷眼里,他却是五年前便已归顺了赫契,这五年在大夏才是当细作,目下只是被大夏查出了眉目、不得不“返回”赫契而已。

若连他都不知道…

让王储来做这种事,赫契人也真是豁得出去。

“从你第一次上战场之前两个月开始,聿郸接触了不少大夏的贵族世家。”郑启神色黯淡,一叹又道,“暗中更不知做了多少安排、又有多少府邸里潜入了赫契人的眼线。”

席临川浑身木然,这感觉,分明就是被一巴掌狠抽在脸上。

十足的侮辱意味。

他复又深吸一口气,阖目哑笑:“陛下怎么说?”

郑启沉默少顷:“我来此是想问你,是否现在禀陛下。”

“舅舅?”席临川一愣,复睁眼看向他,见了他面上的担忧,旋即了然。

自己已是大夏军队的最高统帅,蓦然让皇帝得知他与赫契王储见过多次、却仍旧让对方顺利地回了赫契,又或是让皇帝直接怀疑他与赫契王储私交甚笃…

那将是灭顶之灾。

“虽说法不责众,但只怕陛下更明白丢卒保车的意思。”郑启平稳地说着,又一声沉叹,“我在朝多年,清楚陛下的秉性。他不会让有通敌之嫌的人继续执掌兵权,甚至不会留你的命。”

皇帝若因此要杀他,实在太正常了。无论君臣间如何亲厚,都没有那个将领会重要到能与江山社稷的安稳相提并论。

席临川自知其中轻重,静思片刻,只问:“可会牵涉舅舅么?”

郑启摇头:“我没有私下见过聿郸。”

席临川点点头,缓缓道:“那…若是我自己做主便可,舅舅就禀了陛下吧。”

“临川!”郑启一急,当即欲劝他先莫做决定,兴许还有别的法子,他虚弱的目光却十分坚定:“一刻都不要等。”

“你想清楚。”

“很清楚。赫契安□□来的人,必须拔出去。”席临川颔首,一字一顿地续道,“若我未遭此劫,惊蛰打听到的一切情况理应送到我手里,我同样会立刻禀陛下的。”

他说着神色微凌,苍白的面容抵不去目光中的厉色:“现在军中之事由我做主了,大将军。”

郑启到了嘴边的话被他最后一语噎了回去,与他对视着默了许久,终是一抱拳,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席临川安静地躺着,头一回觉得自己重活的这一世,比上一世还失败。

他一心想避开两年后的那场劫,却没想到,反倒那在之前就栽了跟头。

他不该见聿郸的。

“将军?”耳边轻有一唤,席临川回神看去,是红衣回到了房里来。

她望着他似有心事的神色坐下来,知道方才二人所谈皆是政事又不好多问,便只笑道:“将军可想吃些东西么?厨房备好了。”

席临川摇一摇头,睇着她轻言道:“吩咐他们备车。你在府里等着,我去行宫见陛下一趟。”

“…什么?”红衣一嚇,“将军重伤刚醒…”

“有要紧事。”他冷声道,不由分说的口气让她知道劝了也白劝,咬一咬牙,只得去找齐伯。

齐伯闻言亦是同样的反应,觉得席临川伤成那样哪里都去不得。但转念一想也知必是耽搁不得的大事,重重一叹着人备车,又从随行的仆婢和行宫中拆下来的宫人中挑了好几个,吩咐跟着,万不能让席临川出半点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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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明殿里一派沉肃,沉肃得只有些寒意涔涔。宫人们偷一瞧皇帝的神色便禁不住地打个寒噤,直觉得殿中置的几座解暑用的冰雕都是多余。

郑启勉励维持着镇静,说得尚算平缓。皇帝越听越是面色阴沉,忽闻得宦官小跑而至的脚步声,顿觉烦躁。

未待发怒,那宦官便伏地拜了下去:“陛、陛下…大司马骠骑将军求见,已至行宫门口…”

皇帝微一怔,郑启大惊失色:“他才刚醒!”

话一出口方觉失礼,噤声不再言。皇帝面上愠色未减,淡言了一个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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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是不能一直乘马车到广明殿门口的。席临川在行宫门口下了车,几个仆人便齐齐围上来扶着。

明明大半力气都是借他们而来,却仍每走一步都激出一阵冷汗。周身的伤口都在疼着,那撕裂感十分明显,伤势较深的几处,甚至能让他明显感觉到伤口渗着血。

行宫中过往的宫人不少,胆子小些的宫女一见他的样子便吓得脸色一白,匆忙地低头让出道去,多是直到他走过了,才忽而回过神来,补一句:“将军安…”

席临川咬牙忍着,能忍住不吭声,却阻不住汗水一点点尽湿衣襟。一阵凉风刮过,背后湿透的衣料透过些许寒意,他驻足看一看四周,却是刚走了一半不到。

原来这行宫这么大,感觉比长阳的皇宫都要大多了。

席临川强缓了几口气,复又提步前行,清晰地感受着身上的力气快速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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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郑启在广明殿中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见席临川仍未进殿,略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原因。

皇帝短声一喟,未说什么便起了座,径自向外走去。

郑启见状也连忙起身跟上,一并向行宫宫门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不远的距离,路过竹林的时候,才见竹林那一侧几人挪动缓慢。

皇帝眉心一跳,知这条道是被一片翠竹分成了两个岔路,便原路又返回去,走到了另一边。

“将军。”扶着他的宫人轻一提醒,席临川抬头看去,即挣开旁人,单膝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沉了一沉,遂吩咐道:“备轿来,去旁边的苍松阁。”

“诺。”宦官应下,连忙退下照办。不过片刻,软轿备了来,皇帝转身便走,宫人们忙扶席临川上轿,随着同去苍松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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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中安寂,只有皇帝的吹茶的声音响着,复有一声饮茶的声音轻响,皇帝冷声一笑:“你还敢跟朕开口提要求。”

“陛下…”席临川跪地拱手,“若不是陛下的旨,她不会进席府。”

“倒还怪朕了。”皇帝语中寒意涔涔,睇着他又道,“把她赐给你还不是因你的心思?如今让她陪你同死,不好么?”

“这事跟她没有关系…”

“聿郸初去见你时,她还是你席府舞姬,朕要她的命,合情合理。”皇帝淡声言道,静了一会儿,轻声一笑,“你倒很知道如何保人的命。”

席临川身形陡震,惊然抬眸望去,皇帝的目光冷若寒刃:“别在朕面前动这些诡计。朕继位的时候,你还没出生,打仗你拿手,这些你不在行。”

席临川倏尔真正慌了,他原以为算计得小心,能拐弯抹角地把红衣的命保住,却没想到…

只怕此番更惹恼了皇帝。

第87章 思过

席临川原是计划得很好。

明着去求皇帝放红衣一条生路,实际他也知道皇帝不可能发这善心。但此举却会把他这软肋暴露无遗,加上此前舍命救红衣的事,皇帝自会明白红衣对他有多要紧。

两国再度交战难免,他相信皇帝还是用得上他这将军的,能留便不会杀,而想既留他为己用、又不出别的岔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掐住他的软肋。

让皇帝押住红衣做人质正好,他自会自证清白然后保她性命无虞,总好过皇帝盛怒之下直接杀他了事,然后再迁怒红衣。

这绕着弯的保命方法,也算是“兵者,诡道也”。席临川却没料到,皇帝轻而易举地就向他证明了另一件事——姜,还是老的辣。

“为了一房妾室,你在朕面前施心眼。”皇帝声音愈冷,淡看着他,没有一丝笑容,“你该知道这是欺君。”

席临川听得冷汗涔涔,又一句话都辩不出。

阁中的死寂维持了须臾,皇帝拍案离去。

只留下一句:“传旨,骠骑将军失礼,着削侯位,留珺山思过三月,无旨不得入长阳。”

郑启一听,心头骤松,刚要说出的求情话咽了回去,隐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地瞪席临川一眼,一声沉叹,随皇帝一同离去。

席临川在原地怔了片刻,俄而终于轻笑出来,手一撑地想要起身,眼前蓦地一黑,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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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在府中,急得直不知如何是好。

天色已全黑了,席临川还没有回来。一刻之前却传了一道圣旨入府,旨意中言辞狠厉,她就算听得半懂半不懂,也知是圣颜大怒。

末了点明了重点,席临川的侯位就此没了,且连随驾同回长阳都不必,就此留在珺山“思过”。

她心中焦灼得紧,不知他这一行出了什么事——明明重伤未愈、明明连皇帝都为他担忧着,怎的就闹出了“思过”的结果!

晚风轻拂,树叶干枯的枝头一阵沙沙响动,紧阖的府门终于打开,红衣疾步行去,蓦地驻足。

虽是伤重,但他好歹是走出府去的;现下,却是被人抬回来的。

“将军…”她小跑着足下生风,随着仆人们一并将他送回房里,又等着御医搭完脉,四下安静了,才终于不必再忍话:“出什么事了?将军重伤未愈,陛下怎么能下这样的旨?留在珺山,若再出什么岔子怎么办?圣旨中说是‘失礼’——可将军伤成这样,怎么可能还礼数周全!”

她说得慌而急,因为方才忍得辛苦,目下便不管不顾地将这些话一股脑地全丢了出来。清泠语声仿若玉珠砸在他心头,席临川凝神听完了,微微一笑,只说:“我歇一歇,一会儿再说。”

红衣一怔,忙安静了。窘迫得脸有些红,觉得自己一连串的催问实在不合适。

安静地过了一阵子,其间有婢子奉了口味清淡的晚膳进来。如早些时候喂他吃药一样,她将瓷匙送到他嘴边,他就张口吃进去,一句话不说,也不提合不合口。

他苍白的面容离她只有咫尺,红衣全神贯注地一勺勺喂完了,才意识到他又是一直望着她。

狭长的睫毛下,目光比晌午初见时多了几分精神。她怔了一怔别过头去,心里却忍不住暗道一句:这张脸生得真是…很好看。

耳边一声低笑,好似有点嘲她的意思。红衣复又转回头去,轻挑着黛眉一瞪他:“笑什么!”

他便当即噤了声,目光未挪,却是弱弱地回了句:“笑你好看。”

“…”

明显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红衣悲愤地继续舀粥,气恼间手上添了两分力,瓷匙穿过粥在碗上磕得一响。

送到他口边时却又没了怒气,如旧温温和和、平平稳稳的,她只好冷声添一句:“喏!”

席临川眉眼间的笑意更加清晰,依她的意将这口带着赌气味道的粥吃下去,而后道:“不吃了。”

红衣瞥一瞥他,伸手将碗搁在了一旁,刚欲再问一遍方才在行宫中的事,他却先道:“你先去吃饭。”

一脸“不吃饭就什么都别问”的表情写得明白,红衣咬牙一瞪,气鼓鼓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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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心神不宁,刚才又乍闻那样的旨意,红衣并无甚食欲,硬逼着自己吃了些。

——不吃会熬不住的,关乎健康的事还是不要随性而为的好。

米饭吃了小半碗,素菜荤菜各挑了一道喜欢的动了两筷子,一碗鸽子汤饮下去,觉得身上松快多了。

再回到席临川房中时,他正平躺着睁着眼睛发愣。

红衣如旧走到他榻边坐下,他瞟她一眼,不待她再问便主动道:“别担心了,算是好事。”

怎么…算是好事?

被削了侯位,怎么听也不像个好事。

“我伤得不轻,若回长阳又是一番折腾,陛下让我在珺山安心养三个月,不好么?”

他风轻云淡地说完,红衣被他这自我安慰的本事惊呆了。

他眉头微挑:“我不是在逗你。”

明明就是…

他静了静,又说:“嗯…削侯位是因为朝中的一些事。但那原是很大的事,我以为连命都要没了,现在已是很好。”

那些纠葛不便同红衣解释,但他是明白皇帝的意思的。

旨意中不提他与赫契储君的交集,也没有提什么“欺君”,只说了个“失礼”这样可大可小的罪名。可见这事的惩责大抵到此为止了,不会再有更严重的后果。

至于如何查出赫契眼线的事,大抵是皇帝权衡之下不想闹得人尽皆知,背后着人暗查便是。

这般决定之下,添一句把他留在珺山“思过”三个月,可当真是为他的伤势着想了。

对上红衣将信将疑的目光,席临川噙笑一喟:“信我,我不会害你。”

她默默点一点头,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