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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在半个月后返回长阳,珺山延绵数里的行宫、府邸一夜间归于安寂。

皇帝留了御医在珺山照顾席临川的伤势,另留了禁军保护安全。红衣这才放了心,不再为半月前的那道旨意担忧。

席临川的伤逐渐好转,终于能在不需人帮忙的情况下撑身坐起来了。于是喂他吃饭的红衣喂到一半突然回过神来,眨眼望一望他,目光又顺着划过他的胳膊、停在他随意搁着的双手上。

——应该可以自己吃了呢…

挑一挑眉,觉得当面说出“你自己吃”这样的话不太合适,于是心里打着小算盘忍完了这一顿。

晚膳的时候,席临川定睛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不再用他案头的矮几搁菜,而是吩咐下人直接在榻上支了小案。菜量比之前大了些,足够两人吃饱,摆了满满一桌子。

案桌两边各搁了一碗米饭,显然一碗是他的、一碗是她的。

显然就一个意思:各吃各的。

席临川衔笑摇摇头,会意地自己端了饭碗起来,啧嘴说她:“挺精啊!”

红衣挑挑眉头,悠哉哉夹了一个丸子搁到自己碗里,笑意微微:“将军谬赞。”

席临川嗤声一笑,同样悠哉哉地伸了筷子——理所当然地就把她碗里那个丸子夹走了。

“…”红衣怒然抬头,看他吃着饭一脸笑吟吟的表情,端然是故意挑事、静等着她发火。

暗道一声:就不发火!

再夹一筷个丸子,不经碗里,直接送进口中。

这顿饭吃得…真是各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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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一贯心思浅,一赌气便专注赌气,一边吃着一边跟他较着劲,应是“较”了一顿饭。

席临川心里则五味杂陈。

若不算去竹韵馆看舞那晚,这便是她入府以来二人头一回一同用膳。偏她心思简单得能把注意力全放在赌气上,他可是思绪千回百转。

养伤的半个月,二人的关系可算是近些了。

起初那三两日,他伤情尚有反复,几次睡着觉就又突然发起高烧,弄得伤口愈发不适。

彼时他就算忍着也没什么大用,伤势的事御医总是要告诉她一声的。几次她送御医离开,再回到他房里时,就变得眼眶微红,还硬要死扛着骗他。

——她又不是什么会扯谎骗人的人,每次都是同样的理由:“风沙大,迷眼了。”

他倒没戳穿过。眼下伤势稳定好转了,却突然想拿这个调侃她。

席临川打量她片刻,看她一身淡蓝色薄绸曲裾很是轻便,似是无意地道:“深秋了,穿得这么少。”

“天还暖和。”她毫无防备地这样一回,他旋即接口:“也没风?”

“嗯,天气可好了。”她蕴起笑容来,边说边吃。心里还念叨着这道鱼片做得不错,忽而惊觉他安静了,猛抬起头,被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搞得脑中一阵懵。

“原还想给你寻快面纱什么的遮面的。”他悠悠说着,终于戳到了这一句。

红衣一思就知这话从何而来,顿时面红耳赤。

“下个月必定冷了。”席临川凝视着她,沉吟了一会儿,颔首询问她,“再等几天,等我的伤再好些,一同出去走走可好?”

他语中微顿,循循善诱地又续言说:“你想看瀑布还是悬崖、花草还是动物,珺山都找得到。”

第88章 游玩

席临川这重病号的邀请,红衣没有拒绝,然则此后几日,他伤势好转的速度却比预想中慢了。谁也不敢大意,这出行计划便只好暂且搁置,待得他的伤好得差不多时,小雪节气已过。

一封长信送至长阳,难免先就先前的事情谢罪一番,再禀明伤情好转之事,末了,询问皇帝合适能许自己回长阳。

三五日后,一封回信由快马送至,拆开一看就是自己送去的那封,只最后御批了两个字:不急。

席临川见信一笑,松了口气去找红衣。她恰正无所事事,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发呆,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曲,他立在门边听了听,好像是宴饮时常听到的一句曲子。

手指在门上轻一叩,她立刻看过来,当即起了身,颔首一福道:“将军。”

“别发愣了。”席临川噙笑走进去,伸手一扶她躺在榻上时压歪的钗子,“陛下回了信,说回长阳之事不急。明日若天好,我带你四处走走。”

红衣点点头,笑言声“好”。游山玩水倒在其次,席临川这在府里已闷了好些日子的伤员,也该出府去透透气了——连御医都提了这样的建议。

天公作美。翌日,天气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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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山间缓缓驶着,山道上难免有碎石,偶尔轻颠一下连带出一声响。就这样驶了好久,红衣不知是要去何处,追问了好几次,他也只说是去个好地方,笑意悠悠的,成心吊她胃口。

待得到了地方,她抬眸一看,眼前树丛茂密,郁葱得甚至有点阴森的味道。不由得皱了眉头,担心里面有什么虫蛇鸟兽,不敢进去了。

“来。”席临川笑着一拽她衣袖,半拖半拽地拉着她往林中走。

马车停在他们下车的地方,齐伯和小萄也自觉地留在了那里,红衣独自一人跟着席临川,看着这满眼叫不出名字的草木,简直怕自己再穿越一回。

眼前忽地豁然开朗。

茂盛的草木一下子“到此为止”了,一片清泉撞入视线,在冬日的阳光下波光粼粼。池中有热气氤氲开来,向四处散着,乍一看,颇有点云雾缭绕的仙境即视感。

红衣的双颊蓦地一红,望着清泉发了愣:温、温泉?

她自认不聪明,但温泉是干什么的…她可真不用他来“讲解”。

他带她来这里…合、合适吗?!

席临川在旁站着,一语不发地欣赏了她这面红耳赤的样子一会儿,俄而从容不迫地伸手一扯,将她身上斗篷的系带拽了开来。

寒风轻拂,红衣身上那身曲裾并不厚实,当即觉得蓦地一冷,又因被他这举动吓到,向后一跃,警惕抱臂:“将军…”

他面不改色,见她身后正有一棵大叔挡着,得寸进尺地复又上前一步,探手就拽上了她的腰带。手指勾挑抻拉地解着,口中平淡如常:“听说御医前两天给你搭了脉,说你有风寒症状。”

“…”

这倒是真的,季节交替穿衣难嘛,有点小感冒实在正常。红衣立刻抬手挡开他的手,强作平静道:“我自己调养了…”

席临川挑挑眉头,双手同时抬起,把着她的肩头猛将她一转。红衣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瞬间就成了面朝大树手按树皮,紧接着,就感觉到他的手重新探到了她腰间,一圈一圈将她腰间缠着的腰带绕了下来。

口中还不咸不淡地道:“你那叫调养?早晚让小萄各备一盏热茶了事,也敢说是调养?”

怎么就…不是调养了?那是御医给开的驱寒茶啊!

红衣心中大呼不好,毫无防备地跟着他进来了,眼下这四处不见第三人的小树林里,他要做什么她可一点辙都没有——总不能指望突然杀出个精灵王或者密林王子什么的救她!

几尺长的腰带解下来,席临川将腰带拿在手里随意地折了两折,搭在她肩上,全做完全体会不到她在紧张什么,打了个哈欠:“这水不错,你自己泡着。禁军早先来查过、眼下在方圆一里外守着——所以应是不会有意外,你别一惊一乍地瞎叫,若不然…”

他一壁说着,她一壁慢吞吞地转回身来,说及此,他便恰好上下一打量她,续道:“被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你又没本事杀禁军灭口。”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并不打算留在这里。“鸳鸯浴”一类的黄暴剧情…实在是她想多了。

羞愧中,红衣的脸红得更加厉害。缓了许久,才怔然问道:“那将军去哪儿?”

“打猎去。”他说着,手指轻一拨搭在肩前的弓弦,“好久没碰弓了。”

——她这才注意到,他是一直背着弓箭的!

席临川背着弓箭就走了,脚步踏得稳健,伴随着枝叶折断的声音,越走越远。

红衣目送他离去后,转回头看看眼前的温泉…

这真是…她头一次在这样“纯天然”的地方…泡温泉啊…

此前在现代的时候,纵是天然温泉,那也是建好了度假村、设施齐全,让你打从心里知道“嗯,这地方就是用来泡温泉的”。

眼前这里,风景极佳、花草树木环绕,安静得除了鸟鸣泉响就没其他声响,更没有“服务员”一类的设定…

手里拽着刚才被席临川解下来的腰带,红衣驻足踌躇了半天:泡不泡呢…

树丛中又传来响动,红衣循声看去,是小萄。

小萄手里拎着一只竹篮,迈过树枝碎石,朝她一福,笑吟吟说:“公子吩咐奴婢给娘子送浴衣来。”

…准备得还真齐全!

于是红衣想了一想,这丛林幽幽的,她又不认路,哪里也去不得。若不泡温泉,就剩了她和小萄大眼瞪小眼地傻着了。

终于褪了衣衫,一边脱一边喝令小萄:“转过去!不许回头!”

而后裹上浴衣,二话不说就迅速跳进了池中,顿时浑身被一阵暖意激得舒爽!

确实是个好地方!

红衣憋着气沉到水里,任由暖融融的泉水浸了自己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浑身的疲乏一点点被冲掉。

慢慢的,戒心全无,红衣自娱自乐得十分开心,时不时地潜下去摸块颜色漂亮的鹅卵石上来,再划着水搁到案边,然后再去找下一块。

席临川拎着猎物回到泉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像一条漂亮的锦鲤一般,游得轻快。

那件浴衣用料讲究,虽然不透但仍很轻,透过水色依稀能看到衣摆拂动,犹如被清风抚着一般,摇曳个不停。

眼眸一垂,他的目光停在了案边那一排五光十色的石头上。

因为日日被泉水冲刷,每块石头都被磨出了光滑温润的色泽。捡上来的这一排颜色丰富,最左一块是朱红色,最右一块是莹白,中间数块依深浅不同递进,排得很有规律。

有闲心排这个序,可见她是心情不错。

席临川低笑一声,挥手让小萄退下,四下看看,摸了个扁平的石片,略瞄了瞄,腕上施了力一掷…

红衣正划着水呢,因脸都闷在水中,双眼自也紧闭着。听得上方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地击水而过,蓦地窜出水面——立时傻住。

说好的他去打猎呢?!

还有…刚才那是个什么东西?青蛙吗?!

她一时惊然,不知先问哪一个问题好,未及想个明白,他又一挥手,另一石片跳了几跳窜过水面。

原来是他在打水漂。

次一个问题有了答案,她轻一咳嗽,便问了头一件事:“将军不是…打猎去了么?”

他咧嘴一笑:“打完了啊。”

这理由说得理直气壮,他一脸阳光的神情更让她一僵。他说罢便转过身,四下寻着可用的枯枝干叶,红衣怔然看着,他熟练的很快支了个烤架起来。

她还在水里泡着,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席临川在岸上忙着,一会儿闷头去毛、一会儿又不知去何处打了水回来清理猎物,片刻工夫,收拾干净的肉就上了烤架,油脂遇火传来哔剥响声,又过了一会儿,肉香四散…

早餐没怎么吃就被拽出来游玩的红衣食指大动,仍旧只能在水里僵着。

只穿了一身浴衣、浴衣还被浸得全湿,实在没法上岸。还有,小萄呢…

席临川拔下短刀,割了片肉下来品了品,满意地一点头,而后从怀里摸了个瓷瓶出来。

红衣看着他倒过瓷瓶往肉上洒粉的样子简直惊呆了——居然还自备调料的?!

“饿不饿?”席临川把刀戳在余下的肉上后,转头看向她。未待她做出反应,他便拎了小萄叠好搁在一旁假石上的她的大氅,双手展开走到岸边,“来。”

这分明是…蓄意的…

红衣怒视着他缩在水里,就不往前走。

席临川笑睇她片刻,双眼一避:“我不看你。”

不太信呢。

“你本也穿着衣服呢。”他说着又将大氅拎高了一点,高过了自己的视线,悠悠又道,“当真不来?那我不管你了。”

他诚心诚意地闭眼等着,当真没有“占她便宜”的意思。

等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手里拎着的衣服一沉。他得逞地低笑一声,遂即听得她说:“不许睁眼!”

“嗯。”他一应,确未睁眼,感觉着她慢慢将大氅套好了,拎在衣缘上的双手一松,蓦地用力一抱…

“啊!”红衣身子向后一倾惊叫出声,遂即怒然,胳膊肘刚向后一撞,便听他的笑语温和传来:“我没睁眼。但是…你老实待会儿。”

她的身子在一栗后僵住,战战兢兢地侧眸看他,见他确实仍阖着双目,双眼带笑,眼皮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微俯着身,下颌搁在她的左肩上,双臂紧环在她腰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着,既不乱动手也不乱说话。

明明是很暧昧的动作,却堪堪让她说不出什么不悦来了。她轻衔着嘴唇安静地等着,一切凝滞般的时光中,感觉心底最坚硬的防线…都软成了一片海绵。

第89章 返回

红衣拢着衣服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吃着,感叹了好一阵席临川的烤肉技术着实不错!

肉质外焦里嫩,吃起来酥而不腻。那调料粉是混合的,味道丰富,红衣除了吃出盐以外…其他都没拼出来,只是觉得十分可口。

不禁有点好奇:“行军在外…将军常这么吃么?”

在府里又不曾见他做过这些,她觉得这只能是在军队里开启的技能了。

可是席临川眉头一挑:“行军这么吃?烤赫契人么?”

“…”红衣脑补着,顿时一阵反胃。

“儿时比较淘罢了。”他一边切肉一边笑道,“早些时候随母亲在舅母府上,我嫌府里无趣,就常溜出去打猎。最初是用弹弓,后来改用弓箭…那时力气小,偶尔打的猎物多了,自己拿不回去,扔了又觉得不甘心,就先在外面吃一部分。”

…挺会玩的啊!

红衣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肉片,扔进口中品了一番,又道:“比府里的厨子做得好吃!”

“…”席临川抬眼睇睇她,“嗤”地一声笑出来,“那是你不常吃觉得新鲜,日日都这样你就不想吃了。”

池边的气氛轻松愉快,暖暖的水蒸气各处飘着,将二人相处的画面萦绕得一片温暖。

那日,直到夕阳西斜他们才下山回了府,踏进府中歇了一刻又计划次日的行程。席临川思量后挑了一处风景独特的悬崖,红衣没去过自然提不出反对意见,欣然答应。

这般“游山玩水”的日子持续了足有半个月,珺山一带最有趣的地方差不多都走了一遍。

这日去的地方远了些,一路颠簸之后回到府里,红衣累得浑身发软。

连眼皮都抬不动地接了小萄端过来的茶水,耳闻席临川笑吟吟提议:“明日带你骑马吧。”

“…”红衣接茶的手僵住,立即摇头,“不要!”

拒绝得十分干脆利落,席临川想了想,又道:“那不如明天歇一日,后天去骑马?”

她却还是道:“不要!”

他便有些好奇起来:“怎么?”

红衣心下略作斟酌,撇了撇嘴,把原因跟他说清楚了:“将军重伤未醒的时候…我赶回长阳取将军说的那只盒子,因不知里面是什么,怕是能救命的东西,就格外着急…回来时是央禁军直接骑马带我的,一路颠得…睡了一觉之后身上疼得不想活了!”

这是实话。

那天一觉醒来后,刚一动就被骨头间沁出的疼痛激得叫出来。后来若不是他还昏迷着,让她紧张得过不上这些、也不好意思开口让御医抽空来诊她这酸痛,还不一定怎么在府里叫苦连天呢!

席临川的笑容微微一滞。

因他昏迷前已思绪不那么清楚、醒后亦没人同他提过那盒子,听她这么一说,蓦地惊觉,心中略有些发紧地看向她:“你…把那盒子呈给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