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在原地愣了一瞬,已伸出去的手只好收回来。

霍清欢端着药碗走到榻边,在坐席上平平稳稳地落了座,檀口轻启,徐徐吹着药。

席临川只看着红衣,见她仍在方才接药的地方,又僵了一会儿,转身向外走去。

“红衣。”他忙一唤,见她停住脚,松了口气,才意识到霍清欢的第一匙药已递过来。

目光在匙中褐色的药汁里定了一会儿,席临川平淡一笑:“公主身份金贵,臣不敢劳公主做这些。”

“将军说什么呢?”笑意轻松的一句话,却是出自红衣之口。

席临川心惊地再度看过去,猜她是生气了。

她很快转过身来,裙角在脚边翻了个起伏,他见她双眼仍红着,却蕴笑说:“夫君战功赫赫,阳信公主虽是身份金贵,但既有意体恤朝臣…夫君拒绝可不太好。”

大抵谁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方才同去端药时明明是她示了弱,现下却轻描淡写地把霍清欢的举动说成了“体恤朝臣”,权作不知皇帝有心赐婚的事一般。

陈夫人直惊得面上白了一阵,转而怒喝:“你说的什么昏话!”

她仍前颔着首,低垂的眼帘下隐有冷意沁出,唇畔却犹是带着笑的:“不是这么个理么?若不然夫人觉得夫君他还是拒绝为好?哦…那便是红衣一贯参不透君臣间的关系该是如何,妄言了。”

“你…”陈夫人惊怒交集,指着她颤抖起来,“你叫他什么?你不过一个贱婢…”

“夫人。”红衣的声音陡然硬了,抬眸看一看她,郑重道,“我早已脱籍了——且未靠谁的恩典赏赐,是凭自己的本事攒的钱;后来陛下把我赐进席府,也没能改了我的良籍身份。这些,夫人您该是清楚的。至于我叫他什么——夫人您以为,榻上之人于我而言该是什么身份?”

席临川直听得一声笑,觉得她这般气势明明很慑人了,却就是让他觉得很…很有趣?

红衣不满地扫过他的笑颜,眉目复一垂,不急不缓道:“夫君安心喝药就是,我去取果脯来。”

她说罢,从容不迫地转身继续向侧间去了。没心思多看其他几人是什么反应,维持着笑容走过门槛,顿觉心里压力大得难忍。

这些人,她一个都斗不过。能做的也只有硬撑这点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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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夫人犹是斥了一声,才又转向席临川。见霍清欢仍端着药碗坐在榻前无措,喟叹一声,上前将药碗接了过来,请她先出去歇息。

看一看席临川发白的面色,陈夫人的面色愈发冷了下去:“休了红衣吧。”

席临川眉心一蹙,轻笑而道:“您说什么?”

“休了红衣,娶清欢。”陈夫人淡声道,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如今闹成这个样子,红衣断不能再留在席府了。”

“那若儿子非要留她呢?”席临川回看着母亲,驳得也清楚,“不仅定要留她,而且我不会娶阳信公主的。我在早朝上说的不是气话,若非要我娶她,就让陛下打死我。”

“你…”陈夫人气结,“这红衣到底有什么好!你不要忘了,你姨母是皇后、舅舅是大将军,你不能娶一个贱籍脱出来的丫头为妻!”

“那舅舅和姨母,哪个不是贱籍脱出来的?包括母亲您…”席临川说着一声凄笑,笑容敛去,他冷睇着母亲,眸中愠意凛然,“母亲,您不觉得这很可怕么?”

陈夫人一怔:“什么?”

他的目光定然不动,因伤虚弱的话语听起来愈显无力:“自己挣开昔年的不幸了、飞黄腾达了,就要反过来看不起同样落过贱籍的人…变本加厉地蔑视讥讽,实是自己看不起自己罢了…”

他说着蔑笑涔涔,嘲意不掩:“是不是不管给您怎样的封位,您都还是绕不开从前的事?姨母也是一样,她待贱籍中人是什么态度,我有所耳闻。”

陈夫人眼底一震,席临川目光稍抬,笑音淡泊:“所以姨母希望我娶阳信公主,母亲您也希望…在你们心里,只有不断地和皇家亲上加亲才能压住从前的卑贱,为了满足这个,我喜欢谁根本不重要,能让您当公主的婆婆,才是要紧的,是不是?”

“临川!”

连敏言长公主都忍不住低喝了一声,眼见着陈夫人发白的面容上沁出冷汗来,暗怪席临川的话说得太直太狠。

“舅母觉得我说错了吗?”他的目光凝在母亲面上而未移,“我初记事的时候,您已然脱籍了,只是还住在舅母府上而已…我从那时就记得,舅母待您明明不错、长公主府一点委屈都不让您受,您还是什么都要多争一把,对下人也格外严苛。”

“真是够了…”他闭上眼,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语声愈沉,“我不管您从前是怎样的心思、从前争过什么,但您目下要争的事情,我绝不会顺您的意。我只会娶红衣一个人,除非她自己不肯跟我、自己要走,否则,谁也别想逼我休了她。您若倚仗身份强赶她走,我不做这将军也要把她找回来。”

陈夫人狠然切齿:“你试试看…”

“呵,您试试看?”他眼也未挣,将头转向了另一侧,低笑轻轻,“我上战场数次,到头来连想娶谁为妻都不能遂自己的心愿…这命卖得实在不值。”

此言之后安静许久。

门声骤然一响,想是母亲摔门离去。

“临川…”长公主的声音带着两分探寻三分忧意,唤了一声之后静了许久,只说,“清欢怎么说也是自幼和你相识…”

“舅母不必说了。”他应付得疲惫,“这件事于我而言,和必须击溃赫契人一样不可退让。午膳该是备好了,舅母请去用膳吧,容我自己待会儿。”

又一阵安静之后,轻开轻阖的门声转瞬而逝。

席临川犹伏在榻上,胸中一阵阵翻涌得呼吸不畅,像是要把他生生绞死一样。

浑身一阵寒意,眼泪竟涌了上来,涌至眼眶又狠命忍住。

眼前之事和多年来的许多回忆一同在心里磨着,两世历经的诸事好像顷刻间汇集成了一个嘲意嚣张的笑话,在心上刺了一遍又一遍。

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疲惫得感觉一片昏天黑地,似乎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只剩了强提着一口气的意识,逼着自己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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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声又微微一响。

“将军?”红衣的声音带着犹豫传进来。

席临川蓦地睁眼,未敢回头:“嗯?”

“你…”她凝睇着他,不知怎的就觉得不对劲,不安道,“怎么样了?”

“没事。”回过来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我舅母,能怎样?你不必担心。”

“哦…”红衣犹豫地点点头,稍安了心。再度打量他一番,看不到面容,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转身闩上门,轻手轻脚地向他榻边走去。

席临川静闻着脚步声渐近,连一个字也不敢多言,只觉那股泪意随着这脚步声莫名地翻得愈发厉害,让他很怕此时再跟她说一句话就忍不住了。

但毕竟…他已经那么多年没有哭过。

“将军。”

再听到她的声音时,已经近在咫尺,席临川探得那份思量,觉得她许是有话,一颗心悬了起来,屏息等着。

“我…”红衣手指绞了绞袖子,狠一咬唇,“我有些话想跟将军说,将军现在…有力气听么?”

第115章 同心

“我想睡一会儿。”

席临川拒绝的话脱口而出。并非真的困了,只是想暂时逃避半刻的心思来得太汹涌。

方才那么尴尬的场面…若她现在也来劝他娶阳信公主,他就当真要撑不住了。

红衣轻轻地“哦”了一声,静了一会儿,说:“那将军睡吧,我…在这儿陪着将军。”

他没有应话,稍点了下头便闭上眼。

却又哪里睡得着,觉得她轻轻的呼吸声都像是惊雷一般,在耳中那么清晰地荡着。

终于一声喟叹,他转过头来,无奈一笑:“算了,你说。”

红衣望着他的面容一怔,第一次看到他眼眶泛红的样子。

这是…哭过?

她一时愣住,回了回神,轻轻一咳嗽:“方才我、我在门外…偷听了。”

席临川一惊。

“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又说,继而苦涩一哂,“先跟将军说说,这两天来我都听说了什么?”

他点点头。

“昨天将军刚回府的时候,敏言长公主就叫我去了。把朝上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将利弊说得清楚。”红衣语中一顿,“我诚心觉得,长公主的话几乎都是对的,确实如她所说让阳信公主做将军的妻子,才能把目下的冲突尽快压下去。而于我而言…府里添一个将军不喜欢的人,对我没有什么威胁。”

“你…”席临川肩头一颤,睇了她须臾,克制着心中憋闷,哑一笑,“你别说了。”

“将军还是听我说完吧。”她浅抿着嘴唇,微微一笑,“我觉得长公主的建议是对的,但是我想试试其他法子,也许也不错呢?”

席临川一怔,她欠身伏到了他背上,语声幽幽:“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难关度过去。如果能就最好,如果不能…”

红衣狠一咬唇,说出的下一句话近乎无情:“如果不能,我也不主动来劝将军娶她为妻,只会让将军休了我。和旁人共事一夫我做不到,就算长公主说得是对的,我也做不到。”

侧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脊背骤紧。红衣低哑一笑,抬手抚在他背上:“将军别怪我说得直白,这些话还是先说清的好。我只是想先把最坏的打算想好而已…但这些打算,不妨碍我和将军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事情的决心。”

席临川带着两分讶异沉默地听着,她停顿了一会儿后,他隔着中衣感觉到她的长甲在后背上划来划去,痒意轻微。

又听幽幽一叹。

红衣再出言时,声音转而变得温软了许多,夹杂着几许无奈,听起来娇声娇气:“其实大抵不会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吧…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这地步,我不信为国尽忠的功臣还能没了讲理的地方。这事必有掰扯清楚的路子…陛下赐婚有赐婚的道理,将军不肯娶也有不肯娶的原因,说清楚就是了…”

她说着一觑他,头向他肩头的方向挪了挪,伏在他耳边又道:“但可不许再那么不怕死地跟陛下强顶了。将军想过没有?活着拒婚是为娶我,若以死拒婚…就是要我白白记将军一辈子,怎么想都是自己对不起将军。”

听得他轻声一笑。

“你别笑。”她立刻嗔怪道。一顿,又说,“对了,还有句话,也得说个清楚。”

“嗯。”席临川一点头,从被子中探出手来,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将她从背上揽了下来,拉到与自己目光齐平的位置,才道,“你说。”

红衣看看榻边留出的距离,索性完全上了榻,和他齐平着趴着,认真道:“我知道这事不好办,也许做戏、用计、或者把我暂推出去用以权衡都免不了…这我都无所谓,只一条,事事必须先对我说个清楚,若你敢把我蒙在鼓里让我独自承受那些压力,我以后必定记仇的!”

这话也真不是吓唬他。

红衣觉得要一起应付便彻底一起应付,最恨那种出于权衡或是怕对方怨自己非要有所隐瞒的。

于她而言那才是钝刀子杀人,待得日后知道了真相,必定忍无可忍。

“好。”席临川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了,红衣轻松一笑,伸手拿过矮几上搁着的那碗已不烫的药:“喏,先喝了。”

端然没有喂他的意思。

席临川轻一笑,也不说什么,半撑起身把药碗接过来一饮而尽,碗塞还给她,自己又趴回去。

兀自趴了一会儿,方觉这感觉真怪。

方才已阴郁到极处、觉得一切无望的心情一扫而空,目下心中平和极了,随着她的话觉得这事并不是什么过不去的事。

遂伸手在她手上一握,席临川笑了一声:“这回我真想睡会儿。”

——心情平复了,当即真觉得累了。

“哦。”红衣一点头,略一翻身侧躺过来,面朝着他噙笑闭眼,“我也睡。”

也不见了刚才严肃解释的神色,闭着的双眸弯出一道明显的弧度,双颊微红地冲着他,直看得他挑了挑眉,就剩了一个评价给她:傻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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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府上下整肃,各人都紧张极了,皆清楚现下的局势不同于往日。

——不仅席临川的伤还未愈,陈夫人也大病一场,自然而然地在府中住下了。

事情便变得愈发复杂起来,众人皆多少知道这位夫人是不喜欢红衣的,从前偶有不快则罢,目下可是同住在了席府里,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替红衣悬了口气。

数小萄最是担忧,在席临川住处的后院傻站着看红衣专心熬药,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劝道:“娘子还是别去了!没听齐伯说么?夫人把身边四个得力的婢子遣去了公子房里照顾公子,这意思还不够明白么?娘子去了又是惹恼夫人…”

小萄劝得苦口婆心,红衣持着扇子扇着药炉,待得她说完了,才直了直身子活动一番筋骨:“就为那跟前有抢活的,我才更得去——这节骨眼上随意示弱还了得?今天对她的婢子示弱,明天她就敢开口直接把那婚事应下!”

是以仍如旧熬好了药,红衣端着药碗往房里去,果然刚到门口,四个看着面生的婢子就迎出来了,低眉顺眼地一福,伸手就要接她手里的药碗:“奴婢来…”

“算了吧。”红衣笑眯眯一躲,打量着她,道,“我知道姑娘是好心,但男女间这互相照顾的事可不是纯为了对方——我乐意做这个,做的时候自己心里便舒服,便不劳姑娘代劳了。”

秀恩爱秀得十分露骨。

说得四个婢子同时面色一白。

哦…是不太厚道,这四个婢子必定还都是单身未嫁的姑娘,她这么说好像有点不给面子。

一壁忍着笑一壁提步往里走,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生硬一唤:“娘子!”

红衣“听话”地站住了脚,回过头:“还有事?”

那四人一齐走过来,挡在她与门之间,再度低眉顺眼地一福:“娘子不能进去。”

红衣撇着嘴一笑:“将军的吩咐?”

四人一怔,皆未应话。

“不是将军的吩咐就得了。”她淡看着离得最近的那个,口吻悠悠,“将军还没休了我呢,他若不说不想见我,也就轮不着你们拦我——我知道你们是为夫人办事,本不该难为你们。但你们也想明白,这是席府,你们对夫人这么‘忠心’,若是惹恼了将军,他要罚你们…夫人也未必能看在忠心的份上护你们。”

毕竟席临川是郑念的亲儿子,这四个再得力,也还是比不上母子亲情。

四人面容都有点僵,互相看了一看,又谁都不敢第一个开口放她进去。

红衣轻一咳嗽:“将军要吃竹韵馆的大厨做的菜,一共十二道,你们一同去买回来吧。”她说着取了银票塞过去,压了音又说,“是我支开你们的,这回行了?”

“…诺。”那婢子终于一福,四人再度互相一望,齐齐地福身退了出去。

她一进门,席临川就笑了,撑身拱了拱手:“娘子好气魄。”

“嘁!相处乐事岂容旁人干预!”她美目一翻,气哼哼地走到榻边,连托盘带药碗一起搁在了他面前,“还是有劳夫君自己喝。”

“…”席临川挑眉,大有不满,“那你非进来这一趟干什么?”

“宣告主权啊!”红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赔笑看了看他,续说,“也不全是…主要是夫人的药还熬着呢,我若在这儿喂你喝完,那份药就该糊了!”

刚端起药碗来的席临川猛地一颤,药汁在指尖一烫。他忙换了只手端药,愕然看着她:“你在给母亲煎药?!”

“多新鲜呐?”红衣维持着那理所当然的样子,“有的话得当面说清楚,我不找个合适的由头,夫人会见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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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工夫后。

陈夫人躺在榻上,冷睇着眼前吹药的“儿媳”,待她手中药匙送过来,毫不留情地伸手一推。

药汁溅洒,红衣拿了帕子拭了拭被浸湿的衣袖,药匙落入瓷碗中轻一响。

接着,她便把药碗放到了旁边,面容并不和善地再度看向陈夫人,眼眸低垂:“夫人,虽然您要怎样任性妄为,将军都只能忍着,但红衣奉劝您不要做得太过分。”

第116章 谋划

陈夫人听言,面色更冷:“轮不到你来警告我。”

“这不是警告。”红衣明眸微抬,面上半点笑容也无,却也并无不敬,只是认真地看着她,道,“这是将军的府邸,那么多人看着,您这做母亲的,当真一点不顾将军的颜面么?”

陈夫人神色一滞,面上的厌恶却并未减缓。

“我不是善于逆来顺受的人,所以有些话我跟您直说好了。”红衣淡有一笑,“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很公平,我也不喜欢您。”

陈夫人骤显愠色,她却当即又续了话:“但是这无所谓,您有您的丈夫、也有别的孩子,不会住到席府来,我也不会去陈府扰您清净——所以您看啊,我纵使不喜欢您,也还是亲手煎了药送来。这不是我想虚伪做作,是我想顾一顾我夫君的面子。但您若非要撕逼…呃…僵持到底,一点面子都不给您儿子留,我自己硬顶着也没用,就只好陪着您僵。”

本就是红衣正坐着、陈夫人躺着,眼下她这样风轻云淡地说得清楚,当真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陈夫人的神色绷得更紧了一些,逼出一声冷笑:“真是没规矩…”

“规矩?”红衣秀眉一挑,“规矩重要么?您儿子在朝上差点被当众打死,回了府您还不让他好好养伤。他本就烦心事多,您还要‘锦上添花’一下,现在您跟我说‘规矩’!”

她的口气颇有点狠厉,抬眼看去,陈夫人神色陡然一慌:“你什么意思!”

“常言道‘是药三分毒’,您为了让他愧疚服软…也真豁得出去!”她的柔荑在案上狠一拍,直击得碗中药汁溅起两滴,“您给解释解释那大寒汤的药渣是怎么回事?用这种法子蒙亲生儿子…您对自己可真够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