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气势汹汹,但知道此事,可真不是因为她有本事眼观六路。

还是多亏席临川一贯待下人好,是以除了陈夫人带来席府的那几个丫头外,就没有哪个是真正帮陈夫人做事的了。

她前脚喝了大寒汤致病,后脚就有仆人悄悄拿了那药渣来给席临川看。红衣看到席临川盯了那药渣许久,而后一声轻笑仿似自嘲。

“您知不知道,就算他知道这病是您自己作的…也还是很担心?”她一手轻持起药匙,一下下在案上的药碗里搅着,“您又为他想过么?且不说逼着他和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是什么滋味…就是眼下的事,您知道他伤成那个样子,还要担心咱们两个的关系,是什么滋味么?”

红衣再度将碗端了起来,不去看陈夫人的神色,只又舀了一勺药,像刚才一般送到她口边,曼声道:“差不多行了。您比我更清楚这婚事不是桩简单的婚事,还牵涉君臣间的政事——那君臣间的事就让他们君臣料理去好了。席府里,有劳夫人屈尊,陪我粉饰个太平,不为旁人,就为让将军能安心歇着。”

她鼓足勇气强壮气势,心底苦恼地觉得这淡泊的神色随时会绷不住。

持着瓷匙的手强忍着没有打颤,终于,见陈夫人轻启了唇,将那一匙药抿了下去。

而后一喟,紧皱着眉头,思量着说:“你既要照顾临川,我的药就不用你亲自煎了。交给下人便是,你若得空,陪我来说说话就好。”

成功。

红衣心里在“陈夫人”这名字后面打了个勾,眉开眼笑地应了声“诺”,犹是耐心地给她喂完了这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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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上下都奇怪了,不知道这红衣用了什么异术,竟只用一碗药的工夫就让陈夫人转了性。

…难不成是她平日里那个偶尔犯傻的呆样…连陈夫人都扛不住了?

应该不至于啊…

无所谓阖府的议论,红衣侧躺在席临川身边,悠哉哉地吃着花生。

任席临川怎么问她是如何缓解的关系,她也不说。心中暗自念叨了一百遍“因为你妈欺软怕硬”,在榻边掸了掸手:“你好好养伤就是了,这事且没完呢…陛下那边,我可应付不来。”

也轮不着她应付。

席临川点头应了,心里发着沉,实则自己也不知皇帝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他初回长阳那天就觉得很奇怪了,怎么想都觉得皇帝那番试探后的解释…说不过去。

绝非仅是言官们妄加猜忌,必是皇帝自己对他和郑启的忠心也有所怀疑了。兴许只是一分两分…甚至半分,但必定是有。若不然以皇帝的性子,别说言官几句猜忌了,就是以死相逼,他也不会随意设计试探。

但…

他和郑启从未有过半分不该有的野心。身居此等高位,二人的行事作风在朝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严谨,连个门客都没有,根本没有理由招惹上这样的怀疑。

到底是为什么?

他看一看身边的红衣,伸手抢了她刚剥净的那颗花生送到口中,一壁品着花生的微甜,一壁思量道:“你若方便,去禁军都尉府走一趟?”

“禁军都尉府?”红衣一愣,要留着嘴追问,便把又一颗刚剥出来的花生塞到了他嘴里,“要我去见谁?”

他说:“那个指挥同知。”

…绿袖的男朋友的哥哥啊?

红衣想了一想,便点了头:“我现在就去,是要我问什么,还是请他来府里?”

“请他来府里。”席临川道,“你现在去可以,但让他天黑了再来,避着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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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就依言去了,到禁军都尉府与那指挥同知说明了来意,对方未作多想就点了头。

——然后,红衣便是不问,也知道那“避着人来”是怎么回事。

入夜,风不小。簌簌寒风在窗外刮得凛冽,那声音弄得红衣在房里一听就缩脖子,觉得让人家这样趁着大风来太不合适了。

席临川看到她的样子,只道她愣,伸手便要把她往被子里拽。

红衣自然不肯,一瞪:“一会儿还有人来呢!”

正说着,窗户骤开,一团黑影翻入房中。

短一瞬,跃起,关上门。

多枝灯上被吹得乱晃的烛火重新归于静止,指挥同知看了看紧阖的房门,安心坐下,客气道:“将军别来无恙。”

“你看我像无恙么?”席临川挪了挪身子,费力地换成了侧躺的姿势,一手支着头,道,“这事实在突然,其中许多细由我想有劳大人…”

那指挥同知听及此便是一喟,示意席临川不必再说:“我不能告诉将军。”

“大人,我必须知道。”席临川颜色未改,“大人今天没有来过,许多事并不难猜,无非两个选项,只是我恰好都猜准了而已。”

红衣听着他这九曲十八弯的语言游戏,心底默默地吐槽了一句:你个长着一张正人君子脸的…帅狐狸。

——这么想着,抬眼便见席临川那双眸微眯打量对方的样子,还真有那么点…像狐狸。

指挥同知未作应答,坐在那里好像一尊石像。

席临川沉吟片刻,轻道:“废太子还活着么?”

红衣静静看着,少顷,见那指挥同知动作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席临川稍吁口气,又问:“还有没查清楚的事?”

对方又是同样的做法。

定是有别的隐情——比如,是有人挑唆着废太子造反。

席临川心下愈加确定这想法,斟酌许久,再吐了四个字:“造反是虚?”

指挥同知骤然一悚,仔细想想他这四个字,犹豫着摇头:“也不算是虚。”

“我不是说他本无心造反。”席临川轻蹙着眉,斟酌轻重,又道,“但,是不是…这挑唆他造反的人,本就不为了让他反,而是为借此除了他?”

红衣听得心里发毛,错愕地看看席临川又看看指挥同知,后者却未再说话、连点头也没有,只目光凝视着地面,陷入沉默。

这是…默认的意思?

红衣心中惴惴地看来看去,少顷,忽见席临川猛地抄起矮几上的瓷盏,狠滞在地!

一声“混蛋”却噎回了喉中,席临川强缓了几口气,那禁军也是无奈:“将军息怒…心中明白便是了,那人,你我都说不得什么。”

…谁啊?

方才还觉得一头雾水的红衣,现在简直觉得满脸雾霾。继续左看右看地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两个人却还在打哑谜,谁也不跟她解释半句。

说不得的人?

难不成是…皇帝?

她实在等得着急,想了一想,便把这话问了出来:“陛下?”

这回换得那二人一愕,指挥同知转而笑道:“不是…”

“别乱猜。”席临川也道,“陛下要废太子,直接废就行了。”

也是。反正理由总能找到,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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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哑谜又打了一阵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红衣越听越迷糊,只依稀能从语境判断出,这是聊到细节了。

待得指挥同知跃窗而出,红衣关好窗户,回过身便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嘘…”席临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睇窗外,动动口型:等他走远再说。

“哦!”红衣会意地一点头,明白虽然席临川答应什么都告诉她,但在外人眼里这还是不可行的。

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她实在等不及,伸了手出来给他,指了指,也动口型:“先告诉我是谁!”

“…”席临川无奈而笑,手指在她手上写下二字。

这两个字,吓得红衣差点冲着他大喊出来。

第117章 暗涌

居然是…皇后?!

红衣发了一阵子懵、而后又使劲想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只能确定,自己的脑子不够使了。

先前听说皇后有孕,她只猜到是有人借此挑拨了皇后与太子的关系。却没想到,皇后自己就是这“挑拨”的人。

“为什么啊…”她愕然望着席临川,大是茫然,“皇后照顾了太子这么多年,太子继位于她而言有什么不好?她何必…”

席临川摇一摇头:“说不好。”

红衣蹙着眉头,前思后想了半天,又问他:“那…你觉得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陛下?”席临川短促而笑,“他显然还不知情吧。”

…啊?!

红衣当真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我看指挥同知大人的神色,也是尚不确定此事——应是还在审太子。这么大的事,没有肯定的结果,他们大概也不敢随意禀给陛下。”席临川伏在榻上想着,顿了一顿,又道,“再说若陛下知道,现在皇后娘娘的处境就不会是这样了。”

是了,现在宫里的风声也太正常。

今日上午,甚至还差宦官来送了请帖,说下月初七会办宫宴为皇后庆生。

红衣思忖着看向席临川,见他神色愈发轻松下来,自也不再那么紧张。蹲下身伏在榻边问他:“将军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可打算的。”席临川打了个哈欠,“既然知己知彼了,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更容易——走一步看一步便是,目下,安心养伤。”

他说罢就闭了眼,一扫方才的惊怒交加。

红衣呆立着看一看他,也摸不准他是不是已有了什么思路解这僵局。但见他这副轻松的样子,也只好撇一撇嘴,唤了值夜的婢子进来候着,自己安心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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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平静了大约半个月。

席临川的伤好了些,可算从“只能趴着”转换为“也能侧躺会儿”了。

红衣与陈夫人一起粉饰着太平,也没有旁人来找过麻烦。

这日又去给陈夫人送药,小坐了半刻,再折回席临川房里时,见几个婢子都在外候着,房门紧阖。

红衣脚下一定:“怎么回事?”

“娘子。”疏影一欠身,上前一步躲得离门远了些,指了指房里,压音道,“阳信公主…”

呵。

红衣黛眉一挑,不待她再说便推门而入,在外屋半步没停就径直去了他房中。

抬眼一瞧,稍松口气——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尴尬。

席临川面朝墙壁不说话,阳信公主坐在榻边也安安静静。红衣一时便也未出声,暂且没有打破这沉寂。

等了一会儿,听得霍清欢说:“将军就这么讨厌我么?”

席临川没转过头,只回了两个字:“不敢。”

“又不是我让父皇罚将军的。”霍清欢喃喃说。而后又静了一会儿,她接口道,“待我嫁进来,不亏待红衣就是了。她不招惹我,我就绝不招惹她。”

“…殿下。”席临川长声一叹,红衣隐约寻得那叹息最后有一丝无奈的笑声。

转瞬,那笑声敛去:“殿下想错了,这事和红衣没关系,是臣自己不愿意罢了。”

“你…”霍清欢眉心倏然一蹙,口吻中蓦多了告诫的意思,“你别太过分!”

“殿下也不要太过分。”他终于转过脸了,目光在霍清欢面上一划,转而注意到几丈外的红衣,便索性不说接来的话了。

他一笑,道:“回来了?”

霍清欢回过头,看到红衣时,一抹凌色转瞬而逝。

很快站起身来,她噙笑走向红衣,似很自然地执起红衣的手,微笑款款:“进来怎的也不着人通禀一声?”

跟这儿装什么主人啊…

红衣还以一笑,眉目低垂着将手抽了回来:“我日日出入,向来不通禀的——倒是不知殿下也在。”

她说罢便向床榻走去,不理会霍清欢扬音叫婢子进来是要做什么——反正这是席府,她还真不信霍清欢敢当着席临川的面跟她较什么劲。

“本宫刚听说前些日子你进冒险去祁川找过将军,得以平安归来实是个该贺的事。”霍清欢的声音悠然自在,一声娇笑之后,又说,“想备份厚礼又不知该备什么,偶然发现这东西,兴许合娘子的意。”

红衣耳闻背后传来的一言一语,却始终没有回头。

直待霍清欢走近了,她才垂眸一扫她手里捧着的盒子,淡笑问道:“这是什么?”

霍清欢笑意未减,睇着她的神色,言简意赅地吐了七个字:“《霓裳羽衣曲》残篇。”

红衣的神色骤震。

莫说是她,便是席临川也听得一惊。

“总共三十六段,存世二十三段。这是其中十段,娘子先拿着,还有十三段在宫里。”

霍清欢风轻云淡地说出的话,一字字敲在红衣心里。

是投其所好了不假,但大抵连霍清欢都没意识到,这东西对红衣来说意味着什么。

《霓裳羽衣曲》…

对红衣这现代姑娘来说,那就像个传说一样。

存于史料古籍,有着精彩的描述记载,但究竟是什么曲调,连猜都没的猜。

那种感觉细想下去实在让人痛心疾首,如同无数人叹息扼腕《红楼梦》未完一样,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霓裳羽衣曲》也不知多少次让红衣支着额头怅然苦叹,真恨不得穿越到盛唐一睹那般风采。

后来她穿越了,现在…

这《霓裳羽衣曲》的残篇就摆在她眼前。

一直不知这大夏朝与她所学过的历史是如何交叉的,她无法判断眼前这份《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的大作,还是经唐后主改编过的那一版,但无论是哪一版…

都是难得一件的稀世珍宝,比什么精美器物都要来得更珍贵。

“娘子不喜欢么?”霍清欢淡看着她神色中的错愕,眼中沁出蔑然来,明知故问道,“娘子若不喜欢,我可带回宫里去了?”

红衣仍沉浸在这讶异中,一时未回过神来,席临川冷然道:“敢问殿下从何处弄来的?”

“将军怎么说得跟我偷了东西似的?”霍清欢笑看着他,“这是我母后初进宫时,父皇差人寻给她的。母后肯给我,来路正得很,将军放心便是。”

“拿回去。”席临川狠然切齿,目光冷冽,吓了霍清欢一跳:“…将军?”

“拿回去…”他重复了一遍,终意识到自己神色太过不善,强自缓了缓,略颔了首,“席府不能收这东西,有劳殿下拿回去。”

霍清欢秀眉紧蹙。

“疏影,送客。”席临川扬声道。疏影立刻进了房来,行至霍清欢身侧深深一福,伸手引向门外。

霍清欢愠怒的目光在席临川与红衣间荡了个来回,冷声一哼,举步往外走。

“还有劳殿下给皇后娘娘带句话。”席临川声色俱冷。

霍清欢挑眉回看过去,他半撑起身,凛然一笑:“她想亡羊补牢可以,意欲逼着我做什么,我也不跟她计较。但她若敢直接把主意打到红衣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