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临川语中微顿:“我自会把我猜到的事情,一一禀给陛下,请陛下去查个明白。”

霍清欢贝齿紧一咬,猛回过头,语声清凌凌地砸下来:“将军怎么能说这种话!”

“请殿下务必转达。”席临川淡声回道。

.

终于,到了十一月。

寒风一天冷过一天,房中添了暖炉、人们换了棉衣。

陈夫人的病已然好了,但席临川的伤仍还需养着。初五晌午,却有宦官自宫中而来,带着笑提醒说,后天要为皇后庆生。

这话一出,未及席临川说什么,陈夫人就蹙了眉头:“他这伤还没好,哪进得了宫?我见皇后娘娘去。”

她说着就要往外去,却被那宦官一拦。

宦官赔笑作揖:“夫人莫急。皇后娘娘也知将军的伤需静养,特意吩咐将军不必为庆生的事劳神,让侧室红衣去一趟也就是了。”

红衣一怵,就是不清楚宫中规矩,也知道这里面有鬼。

这等级分明、人和人严重不平等的年代…若她是正妻,听皇后下这种旨,兴许会觉得正常。

但她并不是。怎么想都觉得这让妾室替夫家参宴的吩咐有违这个世界观下的常理,蹙一蹙眉,她看向席临川。

席临川的面容也冷下去,眉头一挑,问得毫不委婉:“皇后娘娘什么意思?”

“这…臣不敢妄加揣测。”那宦官圆滑地应了一句,左右一看,遂上了前,压了两分声,又道,“不过将军放心,皇后娘娘是您的亲姨母,断不会刁难您在意的人。”

席临川冷笑未语:“自然。但红衣不会去的。”

“…”宦官的神色一僵。

红衣悄翻白眼,觉得他这故意前后相悖的作答方法就是成心气人。

“唉…”那宦官作势一喟,“将军还是不要跟皇后娘娘硬顶为好。皇后娘娘要臣告诉将军,她明白将军的心思,必让娘子平安回来,也请将军给她这面子。”

红衣看着这架势,似是要一劝到底的意思。沉默地掂量着这宦官的话,明白下一个棘手的环节来了。

却听陈夫人道:“正好我也要进宫为皇后娘娘庆生,不如红衣同去。”

“不行!”席临川断声拒绝,陈夫人笑容微苦,看一看儿子,又看向红衣,温声道:“皇后娘娘若要单独见她,我会在侧殿等着,必定完好无损地给你把人带回来。”

第118章 皇后

进宫见皇后的事,直至初七晌午,席临川都没有松口,反倒是红衣觉得不能硬僵下去,还是随机应变些为好。

她便应下了陈夫人的提议,满脸堆笑地去跟席临川说自己的分析,席临川以手支颐眉头轻挑:“你万一死在宫里怎么办?”

——彼时,陈夫人可也在房里。

是以一段难免尴尬的辩论便开始了。席临川神色从容,任红衣怎么说都只回两个字:“不行。”

红衣越听他说不行越觉尴尬,不住地去打量陈夫人的神色,陈夫人的神色也确是越来越阴沉…

“我好歹也是你的母亲。”陈夫人在榻边坐下来,不看红衣,只向席临川道,“这几年你自立门户,我们生分了些。但你想一想,从前我可曾骗过你?”

席临川神色淡泊地默了一会儿,犹是道:“我以我所见判断事情。”

陈夫人的面色分明一白,红衣眼看着越说越僵,刚欲接过话来再劝席临川,陈夫人又道:“今儿我若不能把她好端端地给你带回来,你就是从此不认我,我都不怨你,成不成?”

红衣听言一嚇。

席临川更是一震,看向陈夫人:“您…”

“我分得清轻重。”陈夫人略显疲乏地喟出一口气来,“我喜不喜欢红衣都是自家事,皇后娘娘那边是另一回事。”

这话说得言简意赅。席临川沉吟着,须臾,他看向红衣,红衣即道:“不会有事的。”

席临川无奈一哂:“皇后娘娘生辰,陛下必定在。你若见到他…”

“陛下大约也不会把我怎样。”红衣微微耸肩,轻松而笑,“这么多日子了,陛下要是想折腾我,一道旨意的事,还用等到我进宫去面对面掐架?”

.

于是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过了约莫两个时辰,红衣与陈夫人一并出了府。

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行着。因旁边坐着个陈夫人,红衣连挑开帘子看看窗外的心思都没有。

她双臂环着腿、下颌搁在膝上,兴致缺缺地脑补一会儿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想着想着,不觉长叹出一口气来。

接下来就又是安静。整整一路,谁也没同谁说话,直至马车行到皇宫门口。

恰是天色渐黑的时候,红衣先一步下了马车,转身去扶陈夫人。

陈夫人犹豫了片刻才将手递过来,搭着她的手下了马车。立即有在宫门口候着的宦官迎上前来,笑着朝她一揖:“夫人安好。皇后娘娘知道夫人必比旁人到得早些,吩咐臣在此候着。”

“有劳中贵人了。”陈夫人客气地一颔首,遂脱开原搀着自己的红衣,转而搭着那宦官的手进了宫门。

红衣心中惴惴,在这半黑的天幕下紧张得愈来愈厉害。终于到了长秋宫门前。

巍峨的宫殿里灯火通明,与天空的黑映衬着,衬出一派独特的静谧感。殿前的长阶虽不比三大殿的长阶,但也足够慑人了,红衣忍不住轻吸了口凉气,抚一抚胸口,暗自宽慰:不怕、不怕,现下心虚的该是皇后…

陈夫人提步前行,红衣随在身后。有知道些底细的宫人遥遥看着这两道华丽的背影,或暗悬一口气,或摇一摇头,觉得必会出事。

正厅空荡荡的,宦官领着二人直接去了寝殿。陈夫人未及见礼,皇后便已迎上来,笑执了她的手,一福:“长姐。”

陈夫人便也只回了个浅福:“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娘娘万安。”红衣恭谨下拜,话刚出口,眼前显然一静。

陈夫人看一看她,又看向皇后,微一笑,思量着道:“听闻皇后娘娘有些话要问红衣,妾身就不打扰了…先去侧殿等着。”

“侧殿?”皇后显有一怔,未及说什么,陈夫人已然福身告退。

视线下移,皇后看向红衣,端详了她一会儿,才道:“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红衣复一叩首,敛裙起身间,见皇后挥手示意宫娥皆尽退下。强自定一定神,随着皇后一并向案桌的方向走。

案桌两侧皆置了席,皇后先行落了座,又一睇她:“坐。”

红衣轻应了声“诺”便上前落座了,不推辞也不道谢,只等着皇后的正文。

皇后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从眉眼到神色都看尽了,才沁出一笑:“是有几分姿色,本事更是有些的。”

“皇后娘娘谬赞。”红衣稍欠了身,笑意清浅。

“本宫是临川的亲姨母,这么多年了,还没见哪样赐进席府去的东西被他送回来——他让清欢转达的话我也都知道了,你可真是好本事,让他为了护你,连自家人的颜面都不顾了!”

皇后说着,声音发了狠。红衣却仍雷打不动地端坐着,未显惧色,更没什么为此谢罪的意思。

须臾,皇后只得径自将这怒色收起来。

转而一笑:“本宫听很多人说过你的舞,知道从前的唐昭媛曾为此想把你献给陛下,后来你去了竹韵馆,连本宫的弟弟都说你的舞不错…”

红衣眼帘轻垂,等着她说完铺垫点明中心思想。

“本宫曾是歌姬。知道歌舞姬里能出类拔萃的,必定都非仅是逼着学出来的——想来你自己也很喜欢舞,是不是?”

红衣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不难猜到接下来大概会有什么内容。只是皇后既如此清楚歌舞姬的事,她扯谎否认骗她,想也是不能的。

“是。”红衣颔首承认,不卑不亢,“那是妾身毕生追求。若有两日不练,就觉得浑身别扭。”

“这就是了。”皇后忽地一声笑,“那份《霓裳羽衣曲》残篇,临川虽是拒了,但本宫猜着,你大概还是想要的。”

何止是想要…

自那日之后,红衣一想到这东西就直磨牙。从前从未奢求过有生之年能得见这种后来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艺术瑰宝,眼下摆在她面前,问她想不想要…

傻子才会不想要。

红衣强忍着心里的私欲,笑音低哑:“说实在的,那份残篇怕是比许多人的命还要值钱些…妾身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这样给妾身。”

“劝临川娶清欢。”皇后简短地吐了六个字,红衣睇着她,凛然一笑:“妾身不认为您只是因为女儿喜欢才如此执著。”

皇后面色骤冷。

“同样…”她带笑的目光往下挪了两尺,定在皇后微隆的小腹上,“妾身也并不认为,您是仅为了这个没出生的孩子,而动这么大的干戈。”

虽然不知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但红衣和席临川都觉得,说皇后是为扶亲儿子做太子而痛下杀手逼得原太子造反是件很奇怪的事。

毕竟…这孩子现在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算真是个男孩,万一天资不济呢?古代婴幼儿死亡率这么高,万一夭折呢?留着原太子怎么也为皇后的太后位添一道保险系数啊…

“妾身都已经知道这么多了,您不妨把原因也告诉妾身。”红衣笑意悠悠地看着她,“为什么要除掉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又为什么这么急着逼将军娶您的女儿…兴许妾身体谅了您的苦衷,一心软,就答应了您的要求了呢?”

这话说得颇不怕死,然则红衣却真没什么惧意——从皇后拿出那份《霓裳羽衣曲》残篇开始,她就知道皇后今日必是不敢动她的,所以只能这么下血本收买。若能直接要她得命,哪还有这么多九曲十八弯?

皇后强压愠意,睇着她眉眼间的笑意,迫出一声轻笑:“好,告诉你也无妨。”

红衣莞尔:“妾身洗耳恭听。”

“祺儿…就是太子,他是先皇后的儿子,先皇后与本宫有怎样的旧怨,陈年旧事本宫就不与你多说了。”皇后羽睫压下,强按下地冷意让红衣周身一冷,“你知道日日看着仇人的儿子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感觉吗?”

红衣肩头一紧。

“是,是本宫主动和陛下说,本宫会好好照顾他的,若不是这样,陛下怎么会觉得本宫宽和贤惠、那么快就把这后位给本宫呢?”皇后说着,轻然一笑,“本宫原也不想迁怒于他的…但他长得和先皇后越来越像,那感觉…真是刺心啊,让本宫忍不住地去想,如果这个人不在了,该是怎样的舒心。”

话语中近乎扭曲的快意让红衣身上一阵恶寒,眉头一皱:“就为了让自己舒心…”

“不。”皇后很快摇了头,“若就为了让自己舒心,我早就不必忍了,在他还小的时候,我就有许多法子可以不留他。”

这是实话。总是小孩子更容易除掉一点,患病也好出点什么意外也罢,对皇后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红衣深吸了一口气,迎上皇后似笑非笑的神色,心里觉得莫名地虚的慌。静一静神,又说:“那是…”

“你还记得唐昭媛么?”皇后再次提及了这个名字,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红衣的神情,轻缓而有力地告诉她,“唐昭媛因你被废,宫人们都遣去了别处。有个丫头真是忠心、也真是胆子大…竟舍了命寻机告诉太子,先皇后被废就是因为我。呵…”皇后一声冷笑,“本宫不怕太子去陛下面前说什么,但可怕的,是他什么也未说,竟就着手暗查起来。”

暗查…

红衣强吞了口口水,隐约能体会皇后心内的恐惧。

若太子直接去找皇帝说,那不是什么大事,他什么证据也没有,只是听一个与皇后有怨的宫人信口一说。那么皇帝与皇后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大抵并不会信,反倒会觉得太子听风就是雨。

但太子先行着手去查便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是拿着证据禀给皇帝,还是忍而不发、等着自己继位后再做清算,于皇后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她这般思量着,都觉得这些算计磨人,阖上双眼一声叹息:“所以皇后娘娘索性与他反目,让他觉得娘娘不会容他做太子了?”

“本宫还有别的办法么?”皇后淡看着她,好像觉得冷了一样,素手微一抚臂。衣袖上金线勾勒出的绣纹寒光微微,看得红衣也一冷,听她又道,“若不行此举逼着他谋反而顾不得其他的事,他便会查到所有的事的。那本宫…还有姐姐、郑启、临川…你不明白一家人翻身有多不容易。”

她尝试着脑补皇后的心境,皇后幽幽一笑:“陛下还是器重临川的,若他能和陛下亲上加亲,许多问题都可多个喘息的机会;而若不能,他与郑家一损俱损,于你…也是没什么好处的。”

末一句又升起了分明的威胁,红衣听得不适,蹙眉缓了一缓,反问:“那皇后娘娘就不怕他娶了阳信公主…陛下查明太子谋反是您挑唆后,更忌惮外戚势大么?您就不怕这么一‘绑定’下来,逼得陛下连亲女儿都留不得了,抓鸡不成蚀把米?”

“陛下不会的。”皇后缓笑摇头,“太子没了,所有的事再猜都是个影子而已。是荣是损,只取决于陛下心向哪边——你想想看,他怎么会偏向一个曾经害过他的、已死的儿子呢?”

已死…的儿子?

红衣骤然一冷,觉得所有人都处在一个漩涡之中。而这个漩涡又被一个人托在手心里,任凭旁人多么精打细算,都还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119章 惊觉

“你还是主动些的好。”

皇后淡看着红衣,眼中仍存着几许蔑然,说得毫不客气:“陛下也一直有意许一位公主给临川,你若强阻下去决计没有你的好处。”

她说着,伸手一指两丈外放着的木箱,垂下来的黛蓝广袖直看得红衣心中发沉:“二十三段《霓裳羽衣曲》都在这里。把它拿回去,帮本宫渡过这关。本宫也会告诉清欢,入了席府后不可找你的麻烦。”

红衣的目光凝在那只木箱上,身上轻打着颤。只觉得皇后一字一句都如同嗡鸣在耳边响着,她脑中发着蒙,半点都听不进去。

这件事不对…

也许连席临川都想错了。

指挥同知告诉他太子未死、而皇后认为太子死了,这两人中必有一人错了——这一环上,大抵是皇后错了;那么,下一环上,席临川认为皇帝尚不知皇后所谓…

只怕是他错了。

皇后不会平白无故地相信太子已死,说得这般笃信,倒更像是有人刻意瞒了她。

有本事瞒住母仪天下的皇后的…大夏朝大约也没有几个人了。

红衣愈想愈是坚信,他们都被忽悠了。这信息不对等的状态…是有人故意为之,而那人却在静观其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鹬和蚌都只有一死。

“皇后娘娘…”她打着寒颤轻吸了一口气,怔然看向皇后,“我…我要回府去了。”

“什么?”皇后不满地皱起眉头,上下一打量她,“本宫在跟你说话。”

“是…”她的手抚上胸口,想强定住神好好地告退却做不到。身形不稳地站起身来,红衣目光发滞地望着皇后,脚下向后退着,竭力镇静了些,“府中还有些事,我…”

“这是长秋宫!”皇后猛一击案,冷睇着仍不住往外退的红衣,怒意强压,“本宫还在等你的答复!”

红衣被她一喝,心中的慌张愈加厉害。足下一个趔趄,忽地被人从身后一扶。

她茫然地回过头去,看了那人好一会儿,才回神颔首:“夫人…”

皇后也强自缓下神色,淡笑微冷:“长姐,临川的这位爱妾,可真是半点礼数都不知道。”

那么明显的责备。

陈夫人蹙眉看向红衣,口气不善:“怎么回事。”

“夫人…”红衣慌乱地摇一摇头,仍因那件事越想越怕,磕磕巴巴道,“我、我要回府去…”

“你听听!”皇后低一喝,“本宫的贺宴还未开始,她便闹着要回去——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乡野村妇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陈夫人再度看向红衣,眉头蹙得更深了一分,忽而伸了手。

红衣下意识地一避,那只手却还是抚在了她额头上。

陈夫人静了一会儿,轻轻一讶:“怎的这么烫?”

…什么?!

红衣还没回过神,她已将手收了回去,望向皇后一叹:“许是鲜少进宫见这样的场面,竟吓得病了。妾身先送她回去,一会儿再回来。”

“长姐?”皇后浅有愕意,看一看陈夫人又看看红衣,傣妹浅皱,“长姐的意思是…”

“皇后娘娘是不知道。”陈夫人又一声叹息,“这若是别的贵女,兴许就熬过去了,若是我那两个女儿,我也会要她们务必等娘娘的贺宴结束再走,单这红衣她不一样啊…”

陈夫人说着,直啧嘴:“平日里在席府,临川什么也不让她干。今日若进宫一趟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再迫着她熬完这宫宴…临川那性子娘娘也知道,待得伤养好了,还不得来长秋宫算这个账?”

大是无奈地口吻,全然是自己这做母亲的也没办法的意思。皇后的面容僵了一会儿,勉强一笑:“原是这样。那本宫传御医来看看,别耽搁了才好。”

“那倒也不必。”陈夫人款款笑着,意思分明地一福,“妾身带她回去便好,妾身告退。”

言罢不再多等半刻,颔首便往外退,又眉眼带笑地唤了宫人进来为皇后换茶。皇后见有了旁人,自不好再强作阻拦,眼睁睁看着红衣离开,手中瓷盏狠狠一掷。

.

“真是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出了长秋宫的宫门,陈夫人的面容便冷了下来,回眸一瞟红衣:“就是我这个亲姐姐,都不敢开这样的口。你也忒没规矩。”

“夫人…”红衣想同她解释,一颗心又乱得挑不出哪句话能说,终一咬唇,“夫人恕罪。”

“行了,仗着临川宠你,做都做了,何必再假惺惺地求我‘恕罪’?”陈夫人说着清冷一笑,不再看她,继续向拱门的方向走去,连宫人特意备好的步辇都没心思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