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出宫门,马车在外等着,陈夫人冷着脸上了车,红衣也跟上去,在车中继续维持着这般死寂。

也暗怪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够强,但这情况真是越想便越可怕——皇帝瞒着双方静观变数,无论怎样想,都是他不那么相信席临川了。

手握重兵的将领遭帝王猜忌,这是多么可怕地事情…可能有无尽的危险,甚至有可能皇帝现在已然起了杀心了,只要待得时机成熟,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红衣轻打了个哆嗦,立时便听到冷言冷语:“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她抬一抬头,复又低下去,什么也未说,没有心情与陈夫人争执。无声地吁了口气,轻道了两个字:“抱歉。”

陈夫人淡看着她虚弱的神色,心中竟有点矛盾起来。挣扎了好一阵子,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

红衣忽觉背上被轻一抚,微怔,抬眼望向她,陈夫人紧蹙着眉头一喟,仍是冷言冷语:“摆着张脸真是难看得很。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头回听陈夫人主动用这般和缓的口气同她说话,红衣默了片刻,却只能摇头:“没什么…我、我不知道怎么同夫人说…”

“那就回去和临川说。”陈夫人接话平淡,觑着她无奈道,“自己忧心忡忡的有什么用?我不管方才皇后娘娘同你说了什么,必是和临川的事情有关,你总要和他打商量的,不必先吓坏了自己。”

红衣点一点头,深吸一口气,望着帘外街景缓神,耳边听得陈夫人又道:“凭你这个样子还想阻住清欢进府?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宫宴一年里有多少次?次次都这样,一年下来临川就把人得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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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夫人刻薄地说了她一路,十句里又难免有那么一两句是反过来开解。刀子嘴豆腐心的味道弄得红衣心里愈加复杂,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得话,一边又在掂量摆在眼前的棋局,心绪翻来覆去的,时间反倒显得过得很快。

马车忽地停下,红衣揭开帘子一看,已到席府门口。她如方才进宫时一般先行下了车去,又回过身去扶陈夫人。

府门打开,小厮见了礼,又有一直候着的婢子迎上前来,很机灵地要扶陈夫人。

陈夫人搭在红衣手上的手却没松,一睇那两个婢子,淡声道:“去告诉公子,我们已回来了,一会儿便过去。”

“夫人?”红衣不安地轻唤了一声,不知在去找席临川之前,陈夫人还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两个婢子离开了,陈夫人迈过第二道院门就停了脚,一握红衣的手:“我跟你说清楚。”

红衣稍颔首,陈夫人轻道:“我看得出,必是皇后方才说了什么吓住了你。但你万不能因为心里害怕,就不敢同临川说。许多事你辨不清真假、更处理不来,只能让他去琢磨。”

“诺…”红衣静静一福,陈夫人又说,“行了,去我房里吃些东西再去找临川,免得一会儿说起烦心事更没胃口,一直饿到明早。”

她说罢便径直朝着自己的住处去了,没问红衣想或不想,红衣也只好安安静静地跟着她去。

婢子备了晚膳呈上,数道精致菜肴摆在面前,二人又成了那谁都不理谁的阵势,吃得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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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陈夫人并没有和她一同去找席临川。挑了个婢子为她打着笼灯,自己则去沐浴休息了。

这于红衣而言实在太好,陈夫人若在,她还真不知那些话能否直接告诉席临川。

冬夜的寒风吹得凄凄的,又格外燥人,红衣不愿在这样的情境下多做停留,脚下走得愈发快了些,步入席临川的院门时,直弄得院中的两名婢子一惊。

“娘子?”两名婢子福身见礼的声音都带着惊意,红衣推门进屋,脚刚落地就听到席临川地急问:“怎么了?”

红衣驻足滞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关上房门,闩上门闩,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席临川担忧地看着她,却见她一步步走近之后,径直在他榻旁席上正坐下来,默了一会儿,又解下斗篷,不管不顾地爬到他榻上,然后不声不响地缩到他被子里。

“…干什么啊。”他好笑地看着在身边拱来拱去的她,伸臂一环,将她箍得老实了,低低一笑,“有事说事,别投怀送抱。”

“将军…”红衣哑哑一唤,兀自品了一品,觉得心里还是发虚。便抬头看向他,一咬牙:“夫君!”

“…嗯。”席临川挑眉,“怎么了?”

“我听皇后娘娘说了一些事…自己越想越害怕,慢慢说给你听,你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着咬了咬牙,“我是真的害怕,一路都在瞎琢磨。所以…说的时候你不许不理我,多给我点反应,我才敢接着说。”

“哦,好。”席临川认真点头,翻身侧躺,另一只胳膊也揽过来,将她紧紧一搂,“你说吧,我听着。”

红衣点一点头,接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缓缓将万千焦虑舒展开,把方才在长秋宫中皇后所言的每一句话都重复了出来。末了,终于说到了皇后认为太子已死的话题。

“这事最是可怕。”她明眸望向他,“你说太子到底死没死?是皇后想错了,还是指挥同知大人骗了咱们?又或是那天还没死,但后来死了?”

席临川也面色发沉,沉吟起来。手在枕下一探,摸了本奏章回来,递给红衣。

“这是什么?”红衣不解道。

“是我先前呈上去的一道奏章,因不是急事,今天刚有批复。”他手指将奏章一翻,翻到末页,在那字迹苍劲的朱批上敲了一敲,“陛下着意提了一句,下月月初,会来看我一趟。”

“…所以呢?”红衣看着那满眼的繁体字,本就乱得思绪更乱,席临川轻松一笑:“所以我最好在他来前主动进趟宫。有些事,等他来问话,还不如我主动去禀个明白。”

红衣悚然一惊,阖上奏本满是不安:“你要主动去见陛下?你的伤…”

“不碍的。”席临川把奏本从她手中抽了出来,随手丢在枕边放着,“今天才初七。我歇到月底,应是能走动了。”

他说罢含笑闭眼,神色从容,心中却也愈觉艰难了。

他养了这么多日的伤,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当真难猜。

第120章 说明

腊月初一。

真正的严寒已然到来了,整个长阳城冷得像个冰窖,但早朝还得如常继续。

自卯时开始的廷议直至巳时末刻才散去。如此倒是很好,毕竟接近晌午,阳光好了许多,天也就暖些。

大殿两侧,朝臣齐施稽首大礼恭送皇帝,天子自九阶之上稳步而下,向殿门口行去。

忽有侍卫匆匆而入,直奔至皇帝三步外,单膝跪地,字字有力:“陛下,骠骑将军求见。”

皇帝一怔,满殿朝臣更是一惊,虽则维持着礼数无人敢言,仍是忍不住稍抬了头,护望一望,不明白他突然来干什么。

谁都知道,骠骑将军自那日触怒圣颜挨了杖责后,便在府中养伤。数算下来快两个月了,从没露过脸。

众人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少顷,听得他声音一沉:“传去宣室殿。”

语落,皇帝复又提步朝殿外走去,朝臣们待他走远后各自起身,殿中的低语议论很是持续了一阵子,诸人才各自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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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行至宣室殿的时候,皇帝恰更完衣从寝殿出来,席临川牙关暗咬欲行大礼,皇帝倒先道:“免了。”

他一滞,仍是施了个长揖,皇帝睇着他一笑:“看来伤没好全,朕就不逼你坐了。什么事,说。”

“陛下,臣不能娶阳信公主。”他拱手,简单直白地道出的还是这件事。

皇帝神色一凌,打量着他,笑音冷峻:“月余来朕没再拿这事找过你的麻烦,你反是伤刚见好就来给朕添堵了?朕再传人来打你一顿?”

“陛下。”席临川按捺着心惊,稍一抬眼复低下去,狠下心道,“陛下可否明言…究竟为什么忽然要臣娶阳信公主为妻!”

一瞬的凛色从皇帝面上划过,皇帝轻笑一声:“你战功显赫,朕赐个公主给你,有什么不好?”

席临川稍抬起头:“那,和太子没有关系么?”

殿中蓦地静了。

许久以来,只要皇帝提起关于太子谋逆之事的吩咐、朝臣领命去办,还没有哪个臣子敢主动提起太子。宫人们一时都觉得窒息了,提心吊胆地偷眼打量皇帝,却听皇帝一喝:“都退下。”

众人忙不迭地告退,一阵脚步声之后,殿中彻底安静下来。

皇帝的手指在案上轻敲着:“你听说了什么?”

“臣听说,是皇后娘娘希望臣与陛下亲上加亲。”他上前一步,肃然道,“臣斗胆过问…要臣迎娶阳信公主之事,起先就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先行提起的?”

皇帝未行作答,依旧淡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极易让人不安。

席临川没有躲避这视线,无惧地与他对视着,停顿一会儿,又道:“皇后娘娘认为臣是因红衣而不肯娶阳信公主,曾以《霓裳羽衣曲》残篇交换,希望红衣能来劝臣松口。”

他稍蹙起眉头,无声一叹,问得直白:“皇后娘娘如此着急执著…究竟所为何事,还请陛下释惑。”

君臣二人僵持须臾,气氛冷得像是要把一切都凝固住了,皇帝忽有一声轻笑。

摇一摇头,又敛去笑容,淡看向他:“骠骑将军。”

席临川一拱手:“在。”

皇帝睇着他舒了口气,遂站起身,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来又睇了他一会儿,道:“朕有没有说过,别在朕面前玩什么心思。”

席临川心下一噎,定神未语。皇帝淡笑一声,又道:“倒是长了些本事,这回让你猜准了——是,朕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你最好不要插手。朕的皇后和朕的儿子如何,那是朕的家事。”

语中警告明白,席临川心里微沉,驳得平淡:“但陛下让臣娶阳信公主…”

“你可以不娶。”皇帝直截了当道。语中一顿,复又笑说,“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该明白了。”

合着…

又是一次试探?

皇后提出让霍清欢嫁给他,皇帝摸不清他是否牵涉其中、与挑唆太子谋反之事有关,索性在朝上大大方方地把这事提出来,就是要看他的反应罢了。

“你一门心思全在那舞姬身上,朕知道。”皇帝笑音清淡,“早就知道你不会娶清欢。”

席临川紧悬的心倏尔一松。只要皇帝不再逼他娶霍清欢,此事于他而言就解决了大半。顿有了笑意,他一拱手:“谢陛下。”

皇帝一声嗤笑,思量片刻,又道:“还得说清楚,那七八十杖,是你自己惹上的。”

“啊?”席临川一懵,不觉蹙眉细思起来,实在不记得自己从前干了什么错事,欠了这么一顿重责。

“朕赐婚,你不肯娶,说就是了。”皇帝淡看着他,大有些责备的意思,“你能用的理由朕都想了不少,知你有台阶可下,才说了那话,你呢?”

席临川面色一白,回想那天早朝上的事,窘迫得一声干咳。

彼时是他太急了,皇帝的话音还未落,他便上了前,张口就是一句:“臣不娶。”

一点铺垫都没有,一点理由也未说,至于可以写辞婚表这回事,情急之下更是想都没想。皇帝自然要斥他,他便更急,掷地有声的拒绝砸入众人耳中,听得与之交好的官员恨不能把玉笏噎他嘴里。

皇帝神色淡泊,由着他回思,等着他谢罪。

少顷,却听他念叨了一句什么。

“什么?”皇帝眉头一挑,席临川忙往后一退:“没什么。”

皇帝打量着他得神色琢磨着,搁在案上的手指又一敲:“还敢抱怨朕下手狠?”

“…”席临川强作从容,“不敢。”

皇帝又道:“头一个三十打完,你闭嘴了吗?”

…这账算得真清楚。

席临川槽牙暗咬,直想抽自己。

何止是没闭嘴。那时他仗着自己身体好,打完三十还站得起来。又确实在气头上,起来之后毫不服软地继续上前理论,当时脑中发蒙没觉得什么,现下回想起来…好多离得近的朝臣都不顾规矩地围上来劝他了。

那阵势,简直就是怕他冲上九阶去和皇帝打一架。

“再有下回,叫人往死打你。”皇帝告诫得平淡而严肃,复一扫他,“回去吧。”

席临川又一拱手:“陛下。”

皇帝再一次看向他。

“陛下既已知此事,可会废后?”他一如既往地说得直接,皇帝摇了摇头:“朕说了,这是朕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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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意思那样明确,让席临川再追问不得什么。

安不下心来。虽则这“家事”的说法,显然把他排除在了“家”外,让他清楚地知道这事跟他没关系,不会牵扯上他。

但…这“家事”的范围到底有多大,他却难以摸清。

是否包括舅舅、是否牵涉母亲,他皆不知。

沉默地回到府里,席临川直奔书房而去,想要静下来细想一想。抬起头,却见红衣恰在书房门口等他。

他一愣,走上前去:“你怎知我会来书房?”

在他养伤的这些日子里,都没怎么来过书房。

“我不知道。”红衣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有点鬼鬼祟祟,又指一指书房里,“我是怕它等不急走了…”

席临川浅怔,有点不解地往里走去,定睛一瞧,却是那只已许久不见得鹰隼在案头站着。

他蹙眉走过去,鹰隼扑棱着翅膀跳近了些,席临川探手摸到它脚边。

铁管里抽出的纸条很厚,且缠得很紧。他屏息打开,一字字看下去,眉头皱得愈加深了。

“怎么了?”红衣望着他得神色走近了,并未凑过去自己看那纸条,只等他解释。

“赫契新君继位。”他说。

红衣一怔:“这很正常啊。”

——汗王被他杀了,自然要有新君继位。然则她看看那纸条的长度,不想也知决计不止这一件事。

“他们派杀手杀了一个大夏人。”席临川将纸条丢进炭盆里,“惊蛰说,这人是主动去的赫契与大夏的交界处,等了两天,后来被赫契人接走了。第三天又跑回来,在距熙南关还有不到两里的地方,被赫契人射杀。”

…这奇怪的走向。

是要叛逃的国民到了邻国发现自己水土不服非要回来,然后跟移民局的人闹崩了吗?!

红衣胡乱琢磨,抬眼见席临川笑看着她。

忙把那显在瞎想的神色收了,她一声轻咳:“是什么人?”

“是个女子,今年二十七岁。”席临川说着,再度拿起那纸条,寻到那个名字,淡言道,“不过很巧,她姓楚,双字锦燕。”

…楚锦燕?

红衣想了半天,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茫然地看向他:“这是谁?”

“嗯…”席临川走向书架,左右望了一望,从左侧第三层的两册书之间抽了只信封出来,打开,抽出信纸,看了两行,一点头,“嗯,我没记错。”

红衣发着懵,他走过来,将那两张纸递给她。她接过来一看是张誊写的户籍,正弄不明白个所以然,听得他悠悠解释道:“皇后不是告诉你说有个宫女冒死告诉太子,昔年皇后与先皇后的争端么?我托人随手查了,皇后娘娘下旨赐死那宫女后,有人横加干涉把她弄出了宫,手还伸进户部给她造了假籍,起了个新名字,就叫楚锦燕。”

“她和赫契人有关系?!”红衣大感心惊。

诸事下来,只觉但凡和赫契扯上干系的事,就必定一件好事都没有。她带着张惶望向席临川,他却只一笑:“我要请旨去趟皋骅。”

“皋骅?”她想了想,遂意识到那里有谁的封地,“将军要去见聿郸?”

“是。”席临川点头承认。目光微凝,与那鹰隼有神的双眼对上,停滞了许久。

终于又得以会会面了,这个来长阳数次,却最终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的赫契王储,以及…

这个很有可能跟他一样,也是重生了一次的人。

“我能不能同去?”红衣问道,见他眉头轻皱,立刻编起了理由,“我…自己在长阳也未必安全,看这节骨眼…”

第121章 皋骅

在红衣的脑补里,手握重权的将领想随意离开国都,应该是很难的。

——你这统领全国兵权的将军走了,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一定就是大岔子。

席临川却在三日后就悠哉哉地吩咐下人收拾东西了,一道手令递给她,端然是皇帝亲笔写的文牒,准许二人离开长阳。

“如是有空,可去枫宁城走走。”他躺在榻上悠哉哉地规划行程,想了想,又说,“算了…要到秋天才有满城红叶看,现在什么都没有。”

红衣倚在他身边吃着话梅,心里默默地给他的这份从容点了个赞——明知是关乎数人安危的要紧事,骗他还能在这儿镇定自若地规划料理完了正事之后去哪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