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是心理素质好,也是真有自信。

手上又拈了颗话梅起来,红衣拿着牙签剔了核,身子往他近处蹭了蹭,将话梅送到他嘴里:“这事办妥了,我可该回竹韵馆去了。”

打从他上一次奔赴战场开始,便大事小事接连不断。先是太子谋反逼得她逃去祁川找他,返回后又是拒婚这一档子事,她在府中忙着照顾他无妨,竹韵馆那边该编的舞可就搁置了。

那是到底是她汇集了许多心血的地方,暂且不管可以,若让她彻底放下,她还真放不开。

席临川睃她一眼,撇一撇嘴:“你去无妨,不过有件要紧事。”

红衣问道:“什么事?”

“你能不能不止编舞,自己也跳一回?我还没好好看过你跳舞呢。”

他这样说罢,红衣短怔一瞬后即蹙了眉头,不太相信地笑看着他:“你开玩笑…”

“…没有。”他认真道。

她又说:“我从前就是府里的舞姬好么?宴席上我跳过…哦,将军没认真看?”

说倒后面自己先想明白了,红衣口吻幽幽地将话说完,淡看着他,神色怨念。

席临川尴尬地轻咳一声,忙作解释:“是没认真看…宴饮时总有正事要说,难有闲情逸致专心一观歌舞。”他说着眉头深皱,“再者,宴饮的歌舞拿比得了你编的那些?你在祁川传信时跳的那个…咳,可是让惊蛰捡了个便宜,我却也没看着。”

祁川传信时跳的那个?《大河之舞》啊…

红衣扯扯嘴角,堆出一派不耐的语气:“行行行!跳跳跳!有劳夫君您现下安心想正事可好?先思量去枫宁玩、又琢磨看我跳舞…若让陛下知道了,必定把那文牒收回去,让你去玩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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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五辆马车一同出了长阳城。

此番是去见聿郸,轻装简行并不合适。是以席临川也未如从前般随着性子在排场上做得简单省事。该带的人都带了,除却二人的马车外,仆人婢子各乘一车,行李还放了一车。

红衣带着点兴奋地向窗外看了一刻,蓦地回过神:这好像是她头一回在冬天去“旅游”。

在古代时没有过,现代时也没有。一则因为她怕冷,贪图北方的统一供暖;二则因为没空,虽则说起来有个假期在,可那是春节…要在家和父母同过的日子。

父母…

红衣不禁一喟。

想念现代时的家人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而在最初的时候,这种想念那么浓烈。

尤其是最初穿越过来、还在大将军府的时候,夜深人静时,想家的念头几乎占据了全部的大脑。而后到了席府…那阵需要为生存担忧的时日,心里的怨恨太多、神经绷得太紧,头一回无暇顾及什么“想家”的事了。

再然后似乎就这么慢慢地“戒”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大夏朝的归属感越来越深,又有了自己的事业要打拼。整个“二十一世纪”反成了一个只会偶尔想一想的概念。

这般说来,对父母真是残忍。她是出车祸穿越来的,想必在那个时空里的她已经死了,父母承受过丧女之痛,却永远无法得知,她其实在另一个时空里换了一句身体活着,而且目前活得还不错。

红衣低下头看一看自己,又情不自禁地往另一个方面去想。

——这个被她占了身体的姑娘,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她的父母还在不在。如果没有被她占了身体,也不知她会怎样活着,现在会不会还是席府的舞姬?又或是同样被命运捉弄一番,而后和席临川走到一起?

她想入非非地脑补着,末了,再度化成一声喟叹:这有什么意思,想来这个红衣必是也死了吧,就和二十一世纪时的她一样——她穿来时这具身体正发着高烧,原主十有八|九便是那样病死了,如她不来,也许这个身体的生命就在那日终止。

一块点心递到面前,红衣回神看过去,眉头一弯:“多谢。”

是她爱吃的豆沙酥,长阳城里就那一家店有售。总能排起长队,不到巳时就已卖完。

她望一望席临川:“什么时候买的?”

“今早。”席临川掸一掸手,“查些事情,顺道而已。”

他说着也咬了一口豆沙酥,一声冷笑:“聿郸真是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红衣怔然看看手里的豆沙酥,忽而觉得吃不进去了,哑然问席临川:“这也是聿郸的产业?”

“那倒不是。”席临川肩头一耸,“我是着人打听,赫契人在长阳欺过多少商号,这点心坊是其中之一——和聿郸是否有关尚不知道,但赫契人这一招真算阴毒。”

在上一战之前,长阳城中时有赫契人欺负商铺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总是“突发”,待得官兵赶到,人早就走了。商铺往往只能吃个哑巴亏,连提前设防都没办法设。

席临川也是偶然得知,这些事情竟不是赫契人蛮横惯了、肆意妄为,而是一切皆有安排。

长阳城中这么多商号,他们有计策地挑其中一部分去欺负——或是为军队捐过钱的,或是家中有人参军的。次数不用太多,两三个月里有个三五次,这商铺便多半受不了,只得关张搬家了事。

这样的事看似无妨,但积累得多了,百姓们便只会觉得是朝廷无能,竟让赫契人随便欺到长阳来,官府又连人都抓不住。

民怨载道。这于一个国家而言实在是很可怕的事情,难怪此前会查出那许多细作…大抵和这或多或少也有些关系,是有人先设计让百姓对大夏不满了、而后策反。

席临川靠在靠背上,解释得悠悠然,笑意不减得神色好似只在说一件家常。

红衣却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惊叹原来这样的斗争手法千百年前就有过:控制舆论影响时局,寻常人只会觉得这些四处皆起得风声才是“民心所向”,殊不知,一切舆论都是可以有推手的。

席临川复又从盒中取了那并不薄的账本出来,本中写得密密麻麻的,是他自拿到文牒后直至离开长阳之前着人查出的东西,每一笔账都是赫契人欠下的,有银钱也有人命。

既然难得专程去见聿郸,自然要查上这些,跟他把账算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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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阳离皋骅的距离,算不得太远。然则途中多山路,崎岖得很,加上席临川也并不很急,这一路颇用了些时日,到了皋骅时已将近上元。

遥遥看见车驾仪仗,红衣看不懂,席临川眺望了一会儿后轻一笑:“还真有个君侯的样子。”

原是侯位的仪仗。红衣仔细想了想,虽然席临川后来被撤了侯位,但在那之前,她也没见过他摆过这样的阵仗。黛眉轻一皱,语气促狭:“该说涉安侯以礼款待呢,还是说他有意找不痛快呢?”

“随便。”席临川舒然一笑,揭开帘子就下了马车。

那一边,聿郸也恰正下车,举步走了过来,一揖:“许久不见将军。”

“君侯今日不同往时。”席临川回了一揖,红衣随之一福:“君侯。”

她没什么太多的话可说,不仅是因从前就对聿郸颇为怨念,更因清楚此次会面压根就不是什么“善意”。

是以他二人在前面边走边寒暄,红衣在旁东张西望。侧旁有许多仆婢随着,有汉人也有赫契人。红衣默了一会儿,总觉有一道目光始终定在自己身上。

回过头望一望,却并没有。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地十分守礼。她轻摇摇头,觉得是自己又瞎脑补了,继续随着二人往前走。

却仍觉不对,但再度回过头时,也还是方才的情状。

终于,走到对面的仪仗边,聿郸请二人上车,席临川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扶她。

视线一触,他觉出有些许不对,心领神会却未多问,如常与聿郸互行一礼。

待得聿郸朝着自己的马车去了,他才问她:“怎么了?”

红衣只作未闻,撑着他的手先行上了马车,他也只得带着疑惑跟着上去。

“有人盯着我。”她刚坐定便道,“必是聿郸随从中的人,我有感觉,但…回头看了两次,没找到是谁。”

席临川眉心蹙起,稍一点头,蓦揭了手边车帘。

视线四处一划,他随即又将车帘放下,声色平静地告诉她:“是个婢女,若聿郸把她指过来侍奉,我会加小心。”

第122章 试探

当晚到了聿郸的府邸。

也是不小的一处地方,红衣仔细看一看,却不难发现当真和席临川的府邸比不得。

回想起来,聿郸归降之事朝廷也重视得很,食邑赐得大方、处处以礼相待,这宅子必也是费了心思置办的。

相比之下,席临川自己到长阳置府时才十四岁,没有官位更没有什么名望,府邸修得那般气派…

可见郑家确实势大。

红衣暗自掂量着些,不觉心中有些发沉。自古,权势太大的朝臣总容易引君王忌惮,盛极之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的实在太多。

她忍不住地望天祈祷起来,但愿这些日子来的一切纷争最后都能好好地收了尾,千万别伤了席临川…

闻得门声轻叩,二人一并看去,便见八名婢子一同入了房来,皆是汉人。齐齐福身,为首那人的声音脆生生的:“将军万安、娘子万安。奴婢奉君侯的命来服侍,这些日子,将军和娘子需要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红衣看向席临川,意在询问那个先前盯着她的人在不在八人之列。片刻,见席临川略一摇头,开口道:“我们自己带了人来,你们回去吧。”

他说得简短清楚,那八人微滞,倒也没多说什么,再度福身,告退。

房中重新归于安静,红衣望一望席临川,美目一眨:“那人不在这里面?那把人留下便是。”

席临川短促一笑,摇一摇头:“那人不在这里面,焉知不是我方才揭帘去看时打草惊蛇了?谁知这八个有没有问题。”

红衣想想也对。好在从长阳带来的人也很是够用,便不再多问什么,径自收拾起妆盒来。

给他们的住处前后两近,算不得大,但前有花园后有湖,房中更显是先前特意为他们布置过。红衣打开妆台抽屉,屉中几样崭新的妆品搁着,胭脂、香粉皆有,盒子瞧着有几分异域风情,看来是赫契的东西。

她并不怎么喜欢,觉得赫契人用的妆品普遍香气偏重,府里倒是有不少婢子喜欢。红衣想了想,取了那盒胭脂出来,见颜色很嫩,扬音叫来了小萄。

笑吟吟地一递:“喏,涉安侯的见面礼,合你年纪,拿去用。”

“哎?”小萄也没多做推辞,笑逐颜开地接过来,一福,“谢娘子。”

二人的举动席临川看在眼里,目光定在红衣那一脸大度上,不屑嗤笑,站在她身后悠哉哉地评了句:“雕虫小技。”

红衣撇嘴,从镜中望一望他:“得,算我多事。”

这一说一答弄得原该告退的小萄发懵,一时不敢离开了,看看手里的胭脂又看看红衣,不知这里面有什么“雕虫小技。”

“你放心就是。”红衣撇撇嘴,“我还能害你不成?涉安侯备的必是好东西,咱却之不恭,你大大方方地拿去用就是了。”

“诺…”小萄应得犹豫,再欠身后又觑一觑席临川的神色,见他也无反对的意思,这才拿着那胭脂走了。

红衣再度看向镜中,身后的两尺外的席临川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她便懒得理他,对着镜子悠哉哉描眉,才不管他看不看得上她方才的“小技”。

特意把那盒胭脂赏给小萄,红衣确实是动了点歪心思。

想想此行目的、再想想先前盯着她的那人,这防不设不行。

席临川没有留聿郸安排的那些人,那么若聿郸想知道什么,就只有从他们身边的人打听了。

与其今后完全被动地日日去查这人是谁,还不如他们主动点,直接引着他去找其中一个就好了。是以把那胭脂给小萄正合适,她拿着那盒胭脂出去,谁见了都知是红衣赏的,继而便会想到她是红衣跟前得脸的人。

偏小萄又年纪小些,长了张天真无邪的脸,容易让旁人觉得收买她轻而易举。

——旁人又哪里知道,这是席临川搁到红衣面前的人,十足的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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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千里迢迢从长阳而来,一场接风宴是免不了的。

红衣忍着一颗想倒头睡觉的心,认认真真地重新梳妆,换了套略华丽些的刺绣曲裾,有仆人引着朝正厅去。

这府邸虽是依侯位规制而建,但细节之处犹能寻得些异域的味道,譬如石砖上的纹路便是红衣不曾见过的图案。然则步入正厅时,这“异域风情”却突然重了。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红衣微微一讶,而后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支撑厅梁的八根立柱不似常见的那样光滑简单,每一支上都雕出了花纹。红衣走在左侧,便细看了路过的几个——个个都是雄鹰的图案,却又各不相同。

头一个是展翅飞翔的,鹰旁有云雾缭绕;次一个是立于峭壁的,一双鹰眼看上去炯炯有神,好像眼前正欣赏的人是猎物一般,随时会被它俯冲攻击;第三个,则正撕咬猎物,依稀能看出那是头鹿,雕琢得栩栩如生,被撕裂开的肉向外翻着,红衣几乎能脑补出那血腥气…

不自觉地一掩口鼻,没再去看第四个。很快听闻一声轻笑:“娘子这是被柱子上的雕刻吓着了?”

声音耳熟,红衣抬眼看去,眉心轻蹙着微微颔首:“琪拉伊迟。”

“现在是伊缇了。”琪拉淡笑着纠正道,目光一扫席临川,“听君侯说将军要来,我还不信,全没想到竟是真的——将军真是好胆识,您还记得您上一战杀了谁么?”

红衣仔细回想着,确信这是琪拉第一次见席临川。话语中却已然火药味十足了,末音简直如同从齿间挤出来的。

她睇视着琪拉,回以一笑:“将军上一战取了赫契汗王的首级——但恕我不知为何因为这事,他来见涉安侯就成了‘有胆识’。我如是没记错,‘涉安侯’这封位,还是陛下赐的呢。”

意指聿郸目下也是“大夏公民”,不该再站在赫契的立场上说话。她话音未落便被席临川一拉,见他冷着脸向席位走去,也只好不再同琪拉多言,随着席临川落座。

“跟她争什么?”席临川有点不满地轻道了一句,红衣眉头一挑,回说:“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淮乡楼血案还有她头次去祁川时遇到的那堆麻烦,全和琪拉有关,她自然一见琪拉就气不打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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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郸在半刻后才来到正厅,相互见礼后便开了席。

这宴席在红衣看来比往日见过的其他宴席有趣多了——主要是食品种类丰富,一半中原常见的菜肴,另一半则以各类烤肉为主,看来是赫契人的吃法。

于是案上除了碗碟筷匙之外,还备了好几把刀,可见是为切肉方便。红衣看看刀和肉还有点犹豫,觉得宴上这个吃法忒不文雅,席临川却已然兴致勃勃地持起刀来。

刀在手上转着物色了片刻,利索地落刀,割了块羊腿肉,搁进红衣盘中。

红衣看看那块羊肉…无从下口。

虽然已经切下来了,没带半点骨头。可那仍旧是很大的一块肉,直接咬不合适,就算拿筷子夹也很需要点手劲。便拽一拽席临川的衣袖,想让他帮她多切一刀,却有婢子反应很快,在她身边跪坐下来,取了把干净地小刀,将那块肉切做数块。

这婢子红衣看着眼熟,却又不知是谁,但见她为自己切完肉后,与席临川互递了个眼色,便向聿郸走去。

红衣微讶地看着,只见她同样是为聿郸切好了肉,而后便跪坐在那儿,低眉顺眼的样子十分乖巧。

直看得聿郸一笑,目光移向席临川:“将军何意?”

“见面礼。”席临川从红衣碟中抢了一小块肉来吃,口气随意,“涉安侯连除夕都未去长阳参宴——陛下说君侯在奏本上说不熟礼数、恐闹笑话。但君侯总不去也不行,这姑娘是姨母从宫中赐下来的,许能帮君侯一解礼数不熟的难题。”

“多谢将军。”聿郸面露欣然地笑应了,遂又看向那婢子,客气地问道,“姑娘芳名?”

那婢子衔笑颔首,轻言温婉:“奴婢锦燕。”

红衣心里一搐,举目望去,果见聿郸神色狠狠一震。

迟疑了一会儿,他复打量那婢子一番,又问一次:“你…叫什么?”

“奴婢锦燕。”她再度答道,头垂得更低了一些,笑意也更甚,“楚氏锦燕。”

聿郸倒抽着冷气,端然一副见鬼了的神色。

明知是当着红衣和席临川的面,他仍是这般僵了很久,连呼吸都不稳地滞了许久,才略微缓过来些神,艰难地又道:“你…从前在宫中做事?”

“…君侯。”席临川满是不解地一声轻笑,“君侯怎么这般口气?一惊一乍,再吓着这姑娘。”

他说着饮了口酒,手中酒盏轻晃,思量着似是随意道:“确是从前在宫中做事的,姨母从长秋宫赐过来的人。再之前在…哪个宫我也不记得了,总之是服侍的唐昭媛。”

就这么把题点到了唐昭媛身上…

红衣还以为怎么也得过渡几天铺垫一下呢!

看看那边温婉端庄的“楚锦燕”,再看看身旁毫无心虚之色的席临川,红衣暗自啧嘴。

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明目张胆的装神弄鬼…

第123章 谈判

红衣看着聿郸的神色一点点慌乱下去,那双盯在“楚锦燕”身上的眼睛再也挪不开,好像要把这个人看穿似的,那么死死盯着,又充满恐惧。

“你…”他轻吸着凉气,觉得几尺开外席临川的声音如同梦魇:“我知道你差人验过尸,但是…”他也看向楚锦燕,一笑,“所以我觉得,让她在涉安侯府里,比在席府中合适。”

聿郸猛地打了个寒噤。

琪拉看出不对,忙要上前查看,却被他挥手挡住:“你先出去。”

“…君侯?”琪拉怔然,聿郸又一喝:“出去!”

下人们也都随之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厅中,只剩了席临川、聿郸、红衣和那个楚锦燕。

席临川轻一笑,颔首吩咐楚锦燕退下,又向红衣道:“你也先回房去。若没吃饱,让小厨房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