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红衣浅笑点头,起身便向外去了。把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他们,去处理那些从长阳牵到皋骅、乱成了一团的大事小事。

席临川站起身,面上笑意浅淡地走到门边,紧阖住门,又看向聿郸:“君侯不想说点什么?”

“不是我要杀她…”聿郸齿间打着冷颤,“原该是我把她接去赫契安置,但彼时我已来大夏,新汗王…”

“我说的不是这个。”席临川敛去笑意,神色冷了下来,“你是如何知道皇后和太子不睦的?”

“…什么?”聿郸一慌。

“罢了,先告诉你,方才那姑娘不是帮你办事的那个楚锦燕。”他向前踱了两步,止住脚,沉了一沉,续说,“但皇后和太子间的矛盾,连大夏的重臣、长秋宫的宫人都没有几个知道,母子二人人前总维持得很好…你一个赫契人,来过长阳几次罢了,连皇宫的大门都不曾进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聿郸喉中一噎,席临川足下未动:“还有…为什么我首战途经的村子被左贤王屠了个干净,赫契的军队如何知道我喜速战速决、能做到提前设防?”

他的问法让聿郸心惊急了,强沉了口气,刻意笑道:“我们在大夏有很多眼线…”

“眼线会告诉你去收买一个差点被我一箭射死的舞姬?”席临川淡泊道,眉头微挑,“那时我都想不到自己今日会与红衣这般,你就已想收她为己用了,君侯真是慧眼识珠。”

他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聿郸的神色,这份惊恐让他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复踱上前几步,席临川径自在聿郸对面落了座,淡声笑道:“君侯可相信六道轮回的说法?也许这‘轮回’会很彻底,投胎仍投到自己身上。”

“你在说什么!”聿郸瞳孔皱缩,猛吸着气看向他,被他这直截了当地说法惊得脑中嗡鸣。

“我是说,投胎投到自己身上,会更想活出些不一样来。”他冷静一笑,为自己取了只酒盏过来,缓缓斟酒,“比如,原该二十三岁便因瘟疫亡故的人…重新活一次,兴许有机会活得长些。”

“你…”聿郸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僵了许久后,木然摇头,“不可能…”

“看来你很清楚我在说我自己。”席临川抿着酒,啧了啧嘴,“那就敞开明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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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殿的灯火通明,也掩不住这场谈话的压抑。

这实在是一场太过诡异的谈话了,两个从前已见过数次的人,忽而意识到对方背后有与自己一样的惊天秘密,而后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从前生到今世。

“我以为红衣会为赫契办事…”聿郸苦笑着缓一摇头,“上一世她…没让王廷费什么力气,便被收买了。将军做的每一个决定,她都会告诉王廷,我没想到这次竟全然不同。”

席临川稍点了头,沉息未言。

这也是让他一直惊喜却又想不明白的事。这一世里的变数不少,但彻彻底底变得不同的人,只有红衣一个。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她和他再经历同样的事,提心吊胆地一再观察…

她又实在不像已活过一次的人。

不仅从未表露过任何对未来已知的事,且整个人都比他上一世认识的那个简单许多。人总是越活经历越多、出事就越老练,总不能是重活一次反倒便得心思更单纯了,“傻”成她那个样子。

“如同将军所说,我想活得不一样,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聿郸叹息疲惫,仿佛无形中有块极沉的巨石压着,压得他的背都瞬间弯了些,“我想阻住那些事,便费了许多工夫,让父王相信我重生之事是真的,但后来…”

他又一声叹:“我让他知道赫契的惨败是为让他及时收手,莫再挑衅大夏。没想到他会变本加厉,想用我所知的未来扭转局面。”

聿郸的口吻无奈到了极致,声音中难掩几许悲戚,一声苍笑:“直逼得我不知还能怎么做…便想两面都做好准备,一边继续劝他收手,一边着手在大夏布局,想把那些惨败推后一些。”

但在汗王的高傲之下,这些反倒加速了赫契的大败。上一世他们所知的最后,也是赫契被大夏军队驱逐到了草原深处、也是汗王被郑、席所部取了首级,但数算下来要比这次晚一年有余。

“上一世你也归降了。”席临川打量着他,不解他这一世为何做了同样的事。毕竟上一世归降后,他很快就病亡了。

聿郸笑音清冷:“我想让父王知道很多事他扭转不了,哪怕是我重生过,也扭转不了。”

席临川略颔首,目光停在他手上仍带着的那只刻着赫契王族纹样的银戒上,沉了一沉:“所以你挑拨皇后和太子,是为赫契设了最后一道保护。”

那件事来得那么巧。大夏的主力皆压在边关抵抗赫契的时候,太子在长阳反了。

若是个寻常帝王,最易想到的大抵就是掉部分军队回去先守长阳,这样一来兵力自然分散了,赫契军队便得以喘息。

但也偏就那么巧,当今圣上根本不曾为此干扰军队作战,太子假传得旨意也被他们识破。

牙关狠咬着全心相信何袤能抵住这些变数,自己仍强守在边关,依旧打得赫契人扛不住。

席临川放下酒盏,默然片刻,又说:“那你告诉我,你让楚锦燕透给太子的关于皇后的旧事,都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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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涉安侯府都没人能说得清楚昨晚的宴席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总之宴席散后涉安侯去了书房,后来侯夫人寻了过去,而后二人大吵一架。

府邸的另一边,一方供客人居住的小院被衬托得安安静静,骠骑将军似是回了房便睡了,直至太阳初升,院中才又有了动静。

小萄端着洗脸的清水走近房中的时候,红衣正伏在席临川胸口发呆。

见小萄来了也仍不想起身,懒懒地让她把盆放下便是。小萄却没走,浅蹙着眉头走近了两步,向她道:“府里有个婢子…奇怪得很,昨晚公子和娘子去参宴,她一直在奴婢房里问东问西的。可奴婢跟她又不熟,偏她能做出一副是旧相识的样子。”

红衣听言抿唇一笑,支起身小看席临川:“雕虫小技?”

“大技、大技…”席临川不给她多作揶揄的机会,直接服了软,转头向小萄道,“你心里有数就是了,不用太在意。”

“诺。”小萄神色稍松,屈膝一福,红衣探手在他肩头戳了戳:“什么时候回长阳?”

“这么心急?”他笑看向她,一哂,“再过两日,过完上元吧。待得聿郸把该呈给陛下的奏章送出去,我们再走。”

红衣点点头,不过问到底是什么奏章。席临川伸手一弹她额头:“快起床。”

“…”她揉揉额头蹙眉瞪他,手刚挪开,他又一次弹过来,“瞪什么瞪?我早膳都吃完了,你还懒着。”

…多讨厌啊!

古代和现代的生活方式那般不同,她唯一得以延续的“恶习”只剩了赖床,如今他还不让她赖。

不忿地扯扯嘴角,红衣心情沉痛地从他身上翻过去蹭下床,没精打采地穿上鞋子,踱过去盥洗。

早晨习惯饮一杯清水,和在席府中一样,仍是她洗完脸,那杯水便呈了过来。

红衣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深吸一口气,还是觉得困。

不禁再一瞪席临川,见他悠哉哉躺在榻上的样子,脚下泄愤地一跺,行去侧间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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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笑看着她离开的样子,静了一会儿才挪回视线,望着榻上幔帐继续思量眼前的事。

须臾,忽闻外面一声轻叫,甫一回神,便听得小萄声音惊然:“快、快去禀涉安侯一声…请郎中来!”

请郎中?

席临川骤然蹙眉,翻身下榻,径直进了侧间。

“怎么了?”他急问一句,目光一定,便见红衣衣袖半挽,眉头紧蹙地紧盯着自己的胳膊。

他复上前一步,执过她的胳膊一看,一片红疹清晰可见。

“又过敏了…”红衣反倒安慰起他来,手搭在胳膊上,想挠又只能强忍着,“就是痒得很…你别担心。”

第124章 祈福

自打忌了青豆,红衣已很有些日子没有犯过敏症了。席临川面色一黯,大步走向案桌,将早上中的几道糕点依次掰开,却无一样和青豆有关。

又拿了瓷匙舀了粥来看,亦寻不到青豆的痕迹。

不禁眉头皱得更深,略作思忖,看向小萄:“她方才喝的水是谁备的!”

口气很有些严厉,小萄一嚇,便跪了下去,回道:“是府里交代了府里娘子喜好,府中备好了送来的…”

席临川眉心一搐。

沉了一沉,却是未再做追问,也未叫人去查那水,挥手让小萄退下。

“将军觉得有人下手?”红衣浅蹙起眉头,垂手将挽上去的衣袖放下,觉得那衣料在臂上一凉,思量着含笑宽慰道,“聿郸应是不知我对青豆过敏这回事…先前送来的那玉香囊,也只是治哮喘而已,”

席临川沉然未言,听红衣说罢,迎上她的目光看了一会儿,遂一点头:“或许是我想多了,总归谨慎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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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聿郸来见了二人。红衣没有过问昨晚把众人支开后他们又说了什么,只听聿郸所言,知他刚送了一道奏章去长阳。

席临川颔首道了谢,语中微顿,似是随意地提起红衣泛了敏症的事。聿郸一怔,睇一睇红衣,道:“可是又喘得厉害?先前松娘子的香囊…药方应是还在,我着人再制个新的来。”

“不必。”红衣忙是一笑,摇头说只是起了些疹子,并未犯哮喘。聿郸这才松了口气,想了一想,又叫了人进来,吩咐立即去请郎中。

红衣仍是客气道谢,目光投向席临川,见他眉心一松,心下便知道聿郸大抵真和这事没关系。

又过两日,到了上元。不知是否因为赫契不过这节,涉安侯府里冷冷清清的,虽可见婢子们小聚热闹一番,但真不能与长阳见惯的节日氛围相比。

于是一整天都兴致缺缺,至了下午,手支着额头伏在窗台上发呆。阳光映照进来,洒在脚边的地上,那片光晕看上去温暖极了,实则并没有那么暖,完全驱不散冬日延续下来的寒意。

“笃笃。”门声轻一响,红衣扭头抬眼,便见小萄提步走了进来,颔首施了个万福,“娘子,公子打听到南边设的灯会不错,说晚上带娘子去看看…眼下时辰差不多了,奴婢服侍娘子更衣吧。”

这话听着没问题,可小萄的神色却让红衣寻出不对来——这哪是好好禀事的神色,笑吟吟的意味中好似带了点迟疑,一双水眸在地上划来划去,分明还有话没说,且是刻意等着她问。

红衣便一板脸,轻咳一声:“有话直说。”

“唔…”小萄咬一咬唇,怯怯地看向红衣,“奴婢还没来过皋骅呢,府里的婢子都说上元时去那灯会的庙里求签历来很灵,娘子能不能…”

红衣忍着笑,黛眉一挑:“多谢告知,我会去求的。”

小萄的脸便垮了。

红衣看着她骤变的脸色“嗤”地一声,朝门外张望一瞬,招手让她走近了:“带你同去无妨,出门前你可别提前告诉公子。”

——若让席临川知道了,他必是不让她带人的。

——一贯是这样,举凡二人出门,他总是能不带人就不带人。红衣理解他想过“二人世界”的心思,但次数多了,也想和女孩一同出门走走。

毕竟,“男朋友”和“好基友”那是两个概念,同玩起来的感觉不一样。

于是夕阳西斜时,红衣大摇大摆地带着小萄出门了。

与聿郸聊完事直接在府门口等他的席临川抬眼一看,随口便说:“小萄不必跟着。”

“让她跟着。”红衣朝他一笑,也不解释原因,拉着小萄就上马车了。

此后的一路,席临川充满愠意的目光在二人面上划过来、划过去…

直吓得小萄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红衣则蹙蹙眉嘲道:“干什么啊?好像我们欠你三千两银子似的。”

但闻一声轻哼,红衣笑看着他这一脸不爽的样子,居然没人性地觉得这么欺负他很有意思,以后可以多来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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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天还不够黑,但夕阳微红的光晕下,各色笼灯已初绽华彩。

这灯会远没有长阳的那么大,所选的地方却很别致。恰是一座小山,几条山道延绵而上,一直通到山顶的那座小庙。每条道都被连成一串的笼灯应得五光十色,远远望去,笼灯又与天边初现得星辰相接,好像铺出了一条从人间通往天界的路

二人在山下望了一望,眼望美景却纠结起来。眼见这些山路皆是独立的,上山又颇费体力,于席临川而言无妨,但红衣必是逛了这条便没力气看那条。只好从这六七条山路中选一条来逛,其余的…只怕是得等下次再来了。

选择恐惧症的弱点便在此展现得淋漓极致。红衣左看右看,最后还是看向了席临川,面色悲然:“随你…”

席临川一声哑笑,揽着她就朝着最近的一条道去了,美其名曰“随缘”,红衣撇撇嘴,不给面子地顶说:“偷懒。”

热闹中,数道黑影自山间树丛中窜过,身形极快,脚下飞踏无声。

一行三人拾阶而上,小萄年纪小玩心重,东张西望个不停。红衣则比她“专注”多了——注意力几乎全落在小吃上。

热腾腾的糍粑、白嫩嫩的杏仁豆腐,滚热的糖浆浇在经过熬制的山楂串上…

一样样的小吃做得说不上精巧,却也足够令人食指大动。不知不觉间红衣已拿了满手的吃的,席临川负手走在后面看着她,越看越是哭笑不得,终于伸手从她的冰糖葫芦上强拽了颗果子下来吃。

红衣抬眸一瞪,那颗山楂已然被他丢进了口中。五颜六色的花灯淡光前,她看见他浅含笑意认真地一嘬手指,转而便再度负过手去,顷刻恢复成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这反差让她很滞了会儿,很久以前生过的讶异又一次浮上心头。再度觉得…其实许多时候,抛开将军的身份和朝中的纷扰不提,他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自有这个年龄忍不住的一些小动作,和他能否在全力角逐间运筹帷幄没有关系。

低头看一看,她也揪了一颗山楂下来,回身递到他嘴边。

温唇在她夹着山楂的两指上一拂而过,然后她看到他严肃地品了一品,吐了两个字:“没糖。”

“…”当即就没了欣赏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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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路吃吃走走,走得很慢,便也不怎么觉得累。小萄沿路买了不少小姑娘喜欢的物件,走到庙门前时已是两手满满。

庙与山上树林间隔了一块不小的空地,清扫得干净。他们见庙门口恰好人多,便驻足静等了一会儿。

林中那数道黑影也停下来,藏在夜色下的树或石后,隐住行迹。

入得院中,两颗参天大树让红衣蓦地眼前一亮。

那树上挂满了一只只红封,由四面房屋中映出来的暖光将这一片红绿交叠照得温馨,每一只红封都被那光镀出了一圈淡金,温温润润的,似在守护祈福者的心愿。

正堂的佛像前,拜佛的人不少,亦有一位老和尚在解签。红衣便回头看向小萄:“你去求签?”

“嗯。”小萄点点头,明眸遂看向席临川,见他也颔首同意,才朝那大门去了。

“等等。”红衣一唤,跟上去添了两张银票给她,“帮我求两只红封出来,余下的钱献进功德箱就是了。”

“诺。”小萄屈膝一福,复向那道门走去。红衣笑而执起席临川的手,愉悦轻松地走向西边那颗树。

一只只红封是系了红线挂在树上的,随着轻风微微转动。红封上都看不见祈愿内容,只能看到祈愿人的名字。

有不少都是成双成对,字迹多是一个娟秀一个潇洒,可见该是双双眷侣所留。

背后的那一排厢房上,几道黑影窜上屋檐,伏在屋脊后面,静待着院中人少些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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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萄在正堂中懵了一会儿,看看眼前巨大的金佛,又看看金佛和自己间的人头攒动…

觉得等到自己求完签再去送红封不合适。

便先去买了红封,挑了一对儿图案既吉祥又能拼在一起的,便去寻红衣。

“娘子。”她把红封呈过去,四下看看,瞧见树边有已备好的案桌笔墨,便又施了礼,要继续等着求签去。

眼眸抬起,小萄被眼前一闪而过的景象惊了一跳。

数道黑影疾闪着隐入廊下立柱后,速度之快,让她直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背对着那一边的红衣已然走向案桌,在厚实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抽出红封中的红纸,执笔蘸墨。

席临川凑过来要看,她猛地一倾身将红纸盖得严实,挑眉怒瞪:“看了就不灵了!”

“哦…”他只好讪讪地缩回去,也执了笔,自己写自己的。

红衣挪开身子,看看自己刚写下的“祈愿”两字,痛苦地轻扯嘴角——字实在太丑了。

再看看旁边席临川笔过宣纸如行云流水的样子,自己简直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望着纸纠结了半天,只好把什么“文艺范儿”、“小清新”都舍去,原本总结了半天的浪漫言辞被无尽删除、压缩,最后缩减成四个字:举案齐眉。

嗯…也挺美好的,而且意思明确。

中文真是博大精深!

红衣悠哉哉地将纸装回红封,旁边的席临川也装好了。

看一看树边支着的梯子,席临川伸手将她手中的红封一抽:“我来挂。”

他便攀上了梯子,红衣含着笑意从案边站起身,才见小萄仍傻在那儿。

“小萄?”她唤了一声,小萄没有反应,她疑惑地走上前去,一拍小萄的肩头,“看什么呢?”

猝不及防地,小萄忽地侧身向她撞来,她条件反射地想定稳脚,却被那一声喊得破音的“娘子小心”惊得脱力。

张惶中陡见一支短箭自小萄身后划过,清晰地闻得小萄一声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