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小萄已连滚带爬地起了身,牙关一咬直朝那回廊奔去。红衣一诧,未及多思便要举步追去,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席临川一拽,低喝传来:“等着!”

第125章 怨恨

身子向后猛跌,红衣连退几步后扶住了那棵祈福的大树才站住。

惊慌望去,席临川已拔剑上前,廊下几道黑影一见,足下用力跃上房檐。

显是要跑的架势,却见先一步奔去的小萄同样纵身一跃,双臂在最后一人双脚处一抱,竟将那人拉了回来,双双跌在地上。

“小萄!”红衣惊得一叫,话音未落,那人手中刀起,直朝小萄背心刺下。

红衣只觉眼前被那刀锋震得一白,叫都再叫不出。

小萄却未松手,双臂仍死抱着那人。杀手心中一急,利刃拔起、再落…

“铛”地一声被人狠挡开来。

席临川眸中杀意腾起,挡住刀刃的剑在手上一转,刺入对方腋下又向上猛扬,生将那人的胳膊割了下来。

身形飞转,他无声地再逼上前,脚下横扫而过,尚未站稳脚的杀手即被扫倒,甫要起身反抗,剑尖却已抵在喉间。

“谁的人!”席临川沉喝道,红衣却无暇顾及这个,跌跌撞撞地冲过去,颤抖不止地去扶小萄。

背上一处刀伤很深,流个不停的血将她淡青色的曲裾染出一片暗红,红衣无措地扶住她,片刻,觉出怀中动静不对。

呜呜咽咽的哭声低低传来,虽然虚弱却始终不止。她不知小萄在哭什么,只怕她这般一哭更动了伤口,望着那一处越殷越大的血迹,哄得磕磕巴巴:“小萄,你…你忍一忍,一会儿便找郎中来。”

小萄却还是继续哭着,贝齿紧咬着嘴唇,眼中黯淡无光。

庙中的人本就不少,忽见此变故,皆围过来一观究竟。

很快,更有附近的官兵涌上山来,将几人团团围住,拔刀相向。

“找郎中来!”红衣喊得声嘶力竭,一众官兵则被眼前这鲜血淋漓的景象惊呆了,自无人理她。

“将军!”红衣的声音近乎崩溃,席临川四下一望,知眼前之人必逃不了,手在腰间一扯,将一物向离得最近的官兵丢去。

那官兵未及反应便伸手接了,定下神一看…

被赫然写着“骠骑将军”四字的腰牌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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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寺院很快就戒了严,游玩祈福的百姓皆被挡了出去,又有数名郎中一并上了山,手忙脚乱地把小萄往侧边的厢房扶。

席临川差人去涉安侯府传了话,仍守着那杀手半步不离。红衣则随着小萄进了厢房,帮着郎中们一齐将她扶上了榻,提心吊胆地祈祷别是致命伤。

聿郸很快便带着人亲自来了,原就已归于安静的寺院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与席临川互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走向那跌在地上血流不止的蒙面杀手,离得还有三五步远时,听得那人用赫契语道了一声:“殿下…”

“你是赫契人?”他未及多想便用赫契语回了一问,眉心蓦地一皱,喝问,“谁派你来的!”

本不该见血的佛门净地就这样充满了戾气,连问几句未得答语,聿郸大怒,叫了个郎中出来,简单地给他一扎伤口,便吩咐押去侯府关着。

“看住了,不许他自尽。”席临川淡色补了一句,那官兵郑重应了声“诺”,押着人走了。

聿郸轻有一怔,睇一睇席临川,遂一苦笑:“将军信不过我?”

席临川未直接作答,笑音短促,只回道:“这是君侯的封地,那人是赫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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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该在上元夜热闹至天明的寺院,便这样安寂了一夜。

一轮圆月在天边散着凄凄寒光,偶有云烟飘过,那寒意便更甚了些。

僧人们照旧打坐念经,停下时偶尔望一望西侧的厢房,难免哀声一叹,再为那边的伤者祈祷一翻。

郎中说小萄的伤并未伤及要害,但也伤得不轻,流了许多血,须得静养些时日。

红衣一听,立即去和主持打了个商量,央他许她们借助这厢房些时日。出家人慈悲为怀,自然没有拒绝,她这才松一口气,又折回那厢房里。

小萄还是那副样子,趴在榻上任由旁的婢子为她清理伤口,头侧向一边,失神的眼中没有光采,眼泪始终流个不停。

红衣简直担心,照她这么个哭法,会把身体里的水分都哭个干净。

“小萄。”她轻唤着走上前去,迟疑着问道,“想吃什么?我着人买去。”

小萄只摇一摇头,没有半个字的应答。红衣有些担忧地望向郎中,那郎中却说若没胃口,暂且不吃也可,先由着她歇一歇。

她也确是流血太多,又这么哭了许久,待得婢女们为她处理好伤口,很快就没了支撑的力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红衣在榻边静守着,越想越觉得小萄这是有什么心事,所以才会哭个不停,但又猜不出是什么事。

“红衣…”席临川踏进房门一看,立即噤声,见红衣回过头来,动着口型指一指外面: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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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揽着她踏过石阶一路下山。

因为方才的变数,外面的灯会也凄清了。摊贩们皆已撤走,留下一些不便拿走的笼灯挂在枝头,零零星星的,倒恰为他们照亮了路。

寒风轻刮,红衣打了个寒噤,紧一紧斗篷,回眸向山顶望去:“小萄…”

“会没事的。”他的声音平平和和地压住风声,“我问了郎中,药皆用最好的,你放心就是。”

红衣点一点头,默了一会儿,却还是不放心地道:“一会儿差人给她多送两床被子来,山上冷。”

待得他们回到涉安侯府,才知府中出事了。

管家引着二人直朝聿郸住处而去,一边走着一边急急解释:“不知出了什么事…君侯忽地要请旨休了夫人。可这位夫人不仅是汗王为他挑的,后来还受了陛下的赐封…有劳将军好好劝劝,万万休不得啊。”

二人听他这样一说,联想方才之事,便将原因猜了个□□不离十。

一时也不好承诺必将聿郸劝住,只冷着张脸跟着管家去。夜色下他们显得行色匆匆,而偶尔经过的仆婢则都一脸惊意难掩,退到一旁给他们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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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得起父王吗!”

带着哭腔的女声灌入耳中,席临川在院门边驻足一望,一时真不太想拦着聿郸休妻。

末了还是入了院,与红衣一齐踏入房中。便见琪拉目光一移,满眼的委屈转而成了愤然,指着二人怒道:“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琪拉!”聿郸沉容一喝,琪拉狠一咬唇,忍了一忍,仍是道:“父王死在他手里!我兄长死在他手里…那么多赫契勇士都死在他手里!如今你还要为了所谓的和睦,去向大夏的皇帝请旨谢罪!你想过王廷的颜面吗!”

她这话说得可是一点也不委婉。

眼见外人在眼前,聿郸长吸一口气,强压怒意,向席临川一揖:“让将军见笑了。”

席临川则看向琪拉,眸色平静:“你派的杀手?”

琪拉咬牙未言,他冷一笑:“旁人还都说生于草原的赫契人行事直接豪爽。归根到底却是真刀真枪打不过,便来暗杀——在下已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你活该!”琪拉切齿而道,席临川却未否认:“是啊,我活该。”

他向前踱了两步,看看聿郸又再度看向琪拉:“那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活该’。”

他的神色太过不善,口中的凛意更让琪拉一滞,他神色犹淡,语气定定地又道:“你的人伤了我府里的一个婢女,那是内子身边很要紧的人。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顾及从前与涉安侯的交情了,必定先带人杀你偿命,再向陛下请罪。”

他说着清冷而笑:“谁让你们归顺了大夏呢——归顺了大夏就要守大夏的规矩,惹是生非殃及自己,你活该。”

这话,直说得琪拉浑身一冷。

“其余的——君侯的家事我就不插手了。”席临川朝聿郸略一颔首,“这与我无关,我是否追究此事,与她今后是否还是涉安侯府人也无关。”

红衣在旁安静听着,自未说什么心软的话同他“唱反调”。心下十分喜欢他这处理事情的方式——该君子的时候,十分谦和;需要硬气的时候,他也有底气“流|氓”一把。

房中沉默下来,少顷,席临川神色微松:“红衣受了惊吓,我先带她去休息了。”

“等等。”红衣下意识地一挣他揽过来的手,目光投向琪拉,压着恨意,问得平静:“害我又犯敏症的也是你?”

琪拉冷哼未言。

“你怎么知道我对青豆过敏的?”她凝睇着她又道。

琪拉蔑然一笑。

“谁告诉你的!”红衣愠怒,“连涉安侯都不知此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琪拉循循地吁出一口气,眸中笑意温婉,一步步地踱向她,忽地扬音一笑:“说得好像这是什么难事一样…是你自己傻、自己识人不准,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我如是你,必定没脸来这般质问。”

“你什么意思!”红衣轻颤着一喝,或多或少地猜出,许是和自己相熟的人出了岔子。

“我要不要告诉你呢?”琪拉说着,笑吟吟的目光转向席临川,“毕竟,将军方才发了狠话,若那人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是会杀我偿命的。”

第126章 迷雾

席临川实在没闲心跟这张口便全是怨愤的琪拉多做交涉,迎上她那副等着看好戏的面容,他眉头一挑,便拉着红衣走了。

并不打算让红衣就此发火、真让她看了这好戏。

被他大步揽出了聿郸的住处,红衣气得直咬牙,在寒风中一吹又冷静下些许,兀自将那想打人的心忍下来。

二人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席临川一喟,问她:“你打算如何?”

是指对小萄?

红衣默了会儿,摇摇头:“明日再说吧。这么晚了,也不好再上山一趟。”

“嗯。”席临川稍一点头,想一想,又说,“你如是想,我可以先把派上去照顾她的人撤下来。”

“不用。”红衣还是摇头,眉心紧蹙地吸一口凉气,将烦乱地思绪理清了些,告诉他说,“明日我会去问她的,在弄明白之前,我什么都不想做。”

席临川又一喟,也不再劝她,沉默地往住处走。

红衣稍抬起头,月色下,他的面容似乎格外阴沉了些,郁郁不言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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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翻来覆去了一个彻夜没睡。一半是担心小萄的伤势,另一半则是因为琪拉的话。

自她回到席府之后,多少和从前相熟的歌舞姬们疏远了些——毕竟,她们也是敏言长公主赐进来“侍奉”席临川的,席临川不喜欢,就格外避着些。他倒不曾和红衣说过什么,只是一连两次,他到红衣房中找她时见她们在,寻个理由便转头走了。

既给了红衣面子,又把自己折返的原因表露得十分明确。

如此一来,红衣和那一众歌舞姬都心里有数,这又到底是席临川的府邸,弄得他来看她不方便实在不合适。

便走动得少了,日子久了,也就不似从前般亲近了。

绿袖又还在祁川,在这样的情状下,与红衣日日相伴的就只有小萄。因小萄小她四五岁,红衣总拿她当小妹妹看,自认没亏待过她,如今若是她害了自己…

红衣长声叹了口气,心知若真是那般,自己也是狠不下心要她的命的。她心里那些来自于现代的思维始终褪不干净,至今依旧不认为“个人”有资格去取旁人的命。

是以若真是那样,她能做的最狠心的事大约也就是把她交给席临川处置、自己不闻不问了…

黑暗中一声长叹,红衣烦躁地叫了值夜的婢子近来,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刚卯时。”婢子回道。

也就是早上五点…一个说早也不算太早的时候。

红衣纠结了一会儿,觉得反正也是睡不着,索性就这么起了身,吩咐婢子掌灯备水盥洗,自己则取了衣服来穿,口中道:“公子醒了你告诉他一声,我上山去看小萄…会带两个人跟着,叫他不比担心我。”

那婢子连忙应下,又唤了同伴近来服侍她盥洗。简单地吃了些早餐,红衣又让厨房备了几样清淡的吃食,装在食盒里,朝山上去了。

带两个人是为防身,她就挑了两个体格健硕的男丁跟着。走了约莫半刻功夫便到了山顶,想了一想,觉得让二人进去并不合适,就让他们守在了门口,自己接过食盒进了房里。

房中静静的,只有两个婢子留在房里,一个伏在案旁、一个伏在榻边,都睡着。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细一看,小萄却是醒着的。

似乎一夜之间瘦了不少,憔悴的面容上一双眼睛愈显无神,毫无生气地趴在她上,直至她走近了才有些反应:“娘子…”

她一出声,那两个婢子即被惊醒了,起身向红衣见礼。红衣摆摆手让二人出去,坐下身笑问小萄:“你怎么样?”

“还好。”小萄答得无力,见她从食盒里取了吃的出来,就要撑身坐起来,被红衣在肩头轻一按:“你别动了,我喂你。”

“这怎么行…”小萄肩头一悚,红衣却已端起粥碗,舀了勺粥送到她口边,淡笑道:“没什么不行。快吃,吃完我有话问你。”

大约是寻到她话里有话的意味,小萄眼底微一颤,便不再拒绝,乖乖地把那口粥吃了下去。

房中的寂静无声维持了好久,在炭火盈出的暖意中,红衣身上却越发冷了。眼看着粥已吃完了大半碗,她止不住地去想一会儿该怎么问,又不住地脑补会得到怎样的答案。

小萄则不停地打量她的神色,虽是吃了不少粥、又吃了小半个豆包,却食而不知其味。

终于熬完了这顿沉寂的早餐,小萄咬一咬唇,主动问她:“娘子…要问什么?”

“嗯…”红衣略作踌躇,抿起笑容,问说,“昨天你干什么抱着那杀手不放?不要命了么?”

小萄一怔,目光定定地打量着她,须臾,笑音低哑:“娘子知道了…”

“什么?”红衣一时无措,但见她悲戚的神色那般坚定,知道掩饰也掩饰不住,一声轻咳,“咳…是。”

小萄的秀眉在强忍哭意中搐了一搐,又问:“那、那公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红衣一时怔住,未及作答,搁在榻边的手被她一握,听得她惊慌道:“如果…如果公子不知道,娘子您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你…”红衣不觉蹙了眉头,审视着她这番慌意,想不多心都难,“你在想什么?”

“我不是有意的。”小萄轻发着抖,望向她的眼中添了怯意,默了一会儿,将手缩了回来,“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涉安侯夫人问奴婢娘子平日里有甚要注意的事没有,奴婢只道是行待客之道,想打点得细致些,便告诉她娘子不能吃青豆。可是…可是…”

她望向红衣,不敢再说下去,红衣却是越听越疑惑,皱一皱眉头,声音有点僵硬:“若是这样,这不干你的事,你怕成这样做什么?”

小萄立时贝齿紧咬,神情紧张地忍了好久,红衣终是一叹:“你说就是。我若觉得无碍,就不告诉公子。”

小萄眼圈一红,挣扎片刻,还是哭了出来:“我看到娘子犯敏症才知她要害娘子…一时气急了,就想去和她说个明白。可到了她的住处的时候,恰好见到她吩咐下人暗中跟着公子和娘子去灯会。娘子、娘子求您别告诉公子…奴婢不是有意隐瞒的,奴婢原想去禀公子的…可是、可是听说公子因为娘子过敏的事,已经在查奴婢了,奴婢实在怕越抹越黑…”

所以她便不敢说了,加之又不清楚琪拉派人跟着是要干什么,也未料到竟会直接下了杀手。

“娘子…求您饶奴婢这一次,您要如何责罚都不要紧,但求您…”

这话听上去很奇怪。乍听之下像是怕死,后面却又说“怎么责罚都可以”。红衣思量中眉头皱得愈发深了,狐疑地打量着她,斟酌着如何追问才能把话彻底问轻。

“娘子…”小萄满面乞求,加上因伤虚弱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无助。见红衣不言,嗫嚅着又说,“娘子若告诉公子,奴婢的家人…”

“他不是会迁怒旁人的人。”红衣脱口而出地为席临川辩解着,小萄眼眶一红,迅速摇头:“奴婢家里指望着这份月钱呢…”

“你别唬我。”红衣克制着心里慢慢滋生的同情心,维持着一张冷面,“若是真图月钱,哪还有什么凭我责罚的话?我如是要你的命呢?——快把实话说了,再有隐瞒,谁都帮不了你。”

“我…”小萄的声音哽咽起来,咬一咬牙,强要撑起身来。

“你干什么?”红衣蹙眉看着,忍着没有扶她。她便自己牙关紧咬地挪下了榻,一手撑着榻沿,朝红衣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红衣惊得猛站起来,扶她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小萄俯身一拜,语声虚却清晰:“奴婢说得都是真的…娘子您、您杀了奴婢也没关系,奴婢怕死,但…”

她扶在地上的手一紧,续说:“若奴婢死了…按规矩…”

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小萄的贝齿在唇上一下下地咬着,红衣强自硬着心冷睇着她,直至外面传来一句:“按规矩,若是死了,举凡能找到家人的,府里会送十两银子过去。”

红衣听得一怔,小萄周身一木。

二人一并看过去,席临川面无波澜地走进来,扫一眼小萄,口吻平淡:“你还真是精打细算。”

这话中的愠怒与嘲意明显极了,小萄即刻慌了,伏在地上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释些什么,良久,却又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

“当年救你一命,光药钱都远不止十两银子。”席临川复扫她一眼,继而看向红衣,“我们明天回长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