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的力气下,房门倏然大开,被踹裂的木头“咔啦”一响,响声过后,房中又再度安静。

“…哎?”长公主一愕,唤了婢子回来,“人呢?”

两名婢子向里一望,面面相觑:“没见夫人离开…”

席临川面容骤然阴冷,目光未在空荡荡地房中多做停留,森然一喝:“来人!”

随行的下人连忙进来,他克制心中惊惧,切齿而道:“传令封城!另请指挥使大人来搜大将军府!”

他决断做得快,转而向长公主一揖,声音中终于压不住慌乱的颤抖:“事出突然…舅母恕罪。”

“无、无妨。”长公主怔怔应了,定睛见他已转身向外行去,忙道,“你去哪儿?”

“进宫。”席临川足下未停,紧攥成拳的手上寒颤不止,“求陛下暂封皇城。”

他一壁摒开心中升腾不断的恐慌理着思路,一壁又抑制不住那份害怕。

竟然、竟然还是出事了!

他以为至少大将军府中该是安全的——这不是郑启和敏言长公主在长阳的府邸,这一处府邸,可是在皇城里!

府中戒备森严,每半个时辰都有侍卫巡逻。结果,他最担心地下毒倒是没有,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不见了。

“去看看席焕在做什么!”他又道,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皇城守卫、大将军府守卫逐个审问。”

没有时间多做耽搁,必须尽快把红衣找回来。

若不然,她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或者…回来的她,可能就不是她了。

一拳狠砸向院墙,疼痛从手指直传到胳膊。席临川狠咬牙关,仰望着深秋清朗的天空,仍觉得周围黑成一片。

这防不胜防的危险…

全然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手握连赫契前王储都认为已然尽毁的赫契巫术、又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大将军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偷”走。

这是让他感觉无从抵抗的力量,就像在天边存在着一双眼睛,任他在长阳城里怎样小心、怎样设防,那双眼睛都能看得清楚。

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148章 巫女

红衣晕晕乎乎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帮“奇装异服”的人。

嗯,偌大的屋中皆是看上去差不多的人,四处都是。乌黑的斗篷连着帽子,从头顶一直黑到脚踝。她能看到他们脚下穿着的是在大夏朝不曾见过纹饰有点古怪的靴子,又试图看一看斗篷里是什么样的衣服,却无奈斗篷笼得严实。

这情状简直让她怀疑自己又穿越了,而且可能是穿越到了《哈利·波特》之类的书里,迎面撞上了食死徒或者黑魔王什么的。

再仔细辩一辩…

容貌也是看不到的。深灰色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只一双眼睛、一张嘴露在外面,每一个人都是同样森冷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你看够了没有?”

一个低沉的女声从背后传来,红衣僵了一瞬,而后翻过身去,说话之人映入眼帘。

她在屋子那端,倚墙而砌的几级台阶修得华丽,阶上她所坐的椅子…是这个年代尚未在中原流行的东西。

椅子上铺着一块或是白貂皮、或是白狐皮的皮草,红衣猜她身份该是不一般,却是也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装束和周围的数人都是一样的,黑色的斗篷、深灰色的面具、纹饰古怪的靴子。

只是,手上多了几枚颜色各异的戒指和手镯,看上去也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她坐姿随意,倚在靠背上,手里执着一只小矬,正磨着指甲。

见红衣回头,面具下的檀口轻启,一吹指甲上的粉末,小声清亮:“怎的不说话?吓着了?”

“你…”红衣仍自打量着她,目不转睛道,“你是谁?”

对方定在长甲上的目光稍抬,睇她一眼,轻声而笑,反问说:“你是谁?”

“我…我叫红衣。”她有点迟疑地这样答道,不确信她是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把自己弄了来、还是明知故问的捉弄。

只见她持着矬子的手再度一顿,目光重新抬起后凝在她面上,须臾,一字一顿地再度问道:“你是谁?”

森冷的嗓音让红衣不自觉地一颤。

“我叫红衣。”她仍是这样答道,静了一静,强定下心神,续说,“我是骠骑将军席临川的妻子,为谨淑翁主霍清惜做事…你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她话音未落,周围便是一片笑声。

“别笑她。”那女子微有愠意地道了一句,笑声又同时止住。她挥挥手,那一众穿黑斗篷的怪人便同时一鞠躬,毫无声响地退了出去。

也算是…高素质。

红衣悬着一颗心凝望着她,见她把矬子放在了手边的矮几上,而后稍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

红衣想躲,却无奈全身酸软。

“接下来的话你一定听得懂,所以别在我面前装傻。”女子在她面前定住脚,下颌微抬。总是隔着面具,红衣都能感觉出她面上的那股冷意。

“你清楚你是不是‘红衣’。”她说。

九个字,让红衣连呼吸都滞住,惊然望着她,感觉心脏都停了一瞬。

“鸩占鹊巢的日子过得挺不错?”对方蔑然一笑,啧了啧嘴,又说,“我帮你回忆一下从前的事?”

红衣轻打着颤:“从前的事…?”

“四年前你刚到席府。”她一壁说着,一壁在她榻边落了座,坐姿优雅得直有些凌人,而后,那张带着面具的脸转向她,“他射了你一箭,然后任由着你自生自灭。”

她说的“从前的事”只是这个?

红衣心里稍平静了些,衔起笑意回看过去:“但后来他救过我——好几次。我也帮过他。所以阁下方才说的事已经翻过去了,多说无益。”

“他现在喜欢嘴硬的姑娘了么?”对方冷声笑道。摇一摇头,睇着她的目光中透着压迫感,“你当真相信一个曾经厌恶你到想杀你的人会有如此之大的转变、转变到娶你为妻么?你就从来没想过…也许有别的原因?比如他其实是念着其他人的。”

“你在说什么…”红衣惊愕不已,连连摇头后眉头紧蹙,“你到底是什么人?在信口胡说些什么!我要回去了,将军下朝后会去长公主府接我…”

“你还是听我说完吧。”手指修长的手轻搭在她肩头,面具后传来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些。

“我和你一样,十五岁就认识席临川了,而且很巧,也是在他十七岁的那年。”话语间传来一声明快的笑音,红衣怔怔听着,猜不出接下来的剧情。

“我知道怎么让他喜欢我,很快就成了他的妾室。他很有趣,总不安于在长阳好好过日子,一次又一次地出征…我呢?我也为自己寻了事做。”女子说着,吁出口气,带着几许思量,又笑道,“赫契人出手很大方,我没有理由拒绝那样的盛情邀请;后来他们又以汗王侧妃的名位交换,要我告诉他们他的军队会走什么地方。”

红衣半懂半不懂地听着,听得她冷声一哼:“那时他真傻啊…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书信往来时常会有,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军队在什么地方?可我也真傻,居然信了赫契人的鬼话,汗王侧妃…呵,不过是守着个侧妃的名分独守空房而已。”

红衣越听越迷惑,回想她说的时间段——是自己穿越后与席临川一同经历的时间段,但是她说的这些事,她却半点不知。

“还没明白么?”对方的口吻中透出了点不耐,遂淡泊一笑,“我才是红衣。”

红衣全然讶住。

她惊惧不已地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还未来得及将这惊天奇闻消化干净,对方便又续说:“汗王对我弃如敝履,我不知道怎么出这口气,只好拿倾全部积蓄去找王廷容不下的巫者。”

昔日她为了当侧妃,与赫契人里应外合,取了一直待她不错的席临川的命;而后,又为了一释对汗王的怨怒,不惜求助于巫师、用让自己命陨的巫术致他重活,让他取汗王性命。

她觉得这是让汗王“自食其果”。

“让被下咒者重生,下咒者就要跟着重生。”

“红衣”说着一声轻笑:“可是当我的魂魄回去的时候,看到‘自己’竟已醒来了。连施咒的巫师都寻不出原因,试了又试,好像还牵连了两个无关的人,我却还是无处可去。”

而后阴差阳错的,那巫师死于这场出了漏洞的还魂咒,她却附到了这巫师身上,摇身一变成了一种常人所不知的存在。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吧。”她淡看着眼前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在看一件被夺走了的昂贵首饰,“你要怎样的归宿,我找新的给你。”

她骤然生硬下来的话语让红衣蓦地清醒了点,她怔了怔,直言问她:“你想回来当他的妻子?”

“身为日日被王廷追杀的巫师感觉总归不好。”她这样回道。

“可你杀了他…”红衣嘶哑道,“你为了荣华富贵杀了他!现在又想回来做他的妻子?!”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疯了,又为席临川上一世的遭遇而怒然不已。对方却只是静静看着她,许久,才轻一笑:“你倒是真为他着想,可他…喜欢的当真是你吗?”

带着三分蛊惑的话语让红衣心头一紧。

“他先前待我很好,虽然经常出征,但他回到长阳的时候…总是会让我伴着。”她的笑容中蕴着耐人寻味的味道,“你当真觉得他重活一次便会把我忘了?当真不觉得…他是因为觉得你是我,所以才待你这样好?”

“他才不会喜欢一个要过他的命的人!”红衣切齿而道,对方轻松一笑:“所以他最初差点要了你的命。只是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从前的相处罢了。”

这般笃然的自信。红衣望着她的笑眼,忽然心虚了。心虚之下慢慢的惧意滋生着,让她没有勇气去做任何验证,完全不知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自己该怎么办。

“你觉得你配得上他么?”面具后话语带笑,“他统领三军,但你连自己身边的人都处理不好。”

红衣浅怔,继而愠恼:“你什么意思…”

“我昨天占卜来着。”她肩头轻一耸,“府里那个叫小萄的婢子,居然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她心里一滞。

“你该不会没发现她对席临川的心思?我可是早就发现了。啧啧,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她笑中带嘲,轻缓的话语一字一顿地道出来,无半分愧悔,甚至反倒有点炫耀,“她可是个机灵的,且还比你年轻几岁,这么放在身边你可真是心宽。想想我当初…一剂药弄哑了她,然后提出把她卖去别处,自己着手就办了,府里谁也不会拦着,根本用不着让席临川知道——这才叫绝后患。”

天啊…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红衣脑子里如同过弹幕一般一遍遍划着这句话,心绪千回百转地思量如何从这横看竖看都是反派设定的魔头手里脱身。默了一会儿,她直言道:“我要回府。”

对方投来一种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

“我要回府,你若不答应…必会后悔。”红衣的语气强硬起来,也添了两分轻蔑,“席焕误服那个蜡瓣花的药的样子我看到了,发毒速度实在不够快,你若强逼着我就范…毒发之前我必定先弄残自己,让你占了我的身子也活不自在!”

这番话显然奏效了,“红衣”带着愠色睇了她半天,也没回出话来。

“反正这本也不是我的身子,你敢死我就敢埋!”她煽风点火道。

“不,是你敢死我就敢埋。”她忽而接了话,愠色已荡然无存,重新透出来的强势再度让红衣心中冷了下去,“你别忘了,我们是从大将军府里把你劫出来的,长阳城里比这地方戒备森严的地方总共也没几个。这身子你不还也得还——否则,我自有办法让长阳城里每天死一个贵族——席临川可能也逃不过。”

红衣哑住。

真是…魔高一丈。

“所以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差人送你。”对方站起身来,在她面前一抱臂,“再多看席府两眼,想交待的事交待清楚了,免得抱憾终身。”

第149章 危机

开口提出要回席府的要求时,红衣做了跟她软磨硬泡的心理准备,全然没想到她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答应。

然则如此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才更可怕。

“红衣”告诉她,给她三天的时间留在席府,三日之后自会有人有办法再把她“弄”过来。警告的话也说得清楚,让她别琢磨着让席临川“安排周全”,让他们找不到她、或是着人暗中跟着,席临川做不到的。

诚然,在她说这话之前,红衣也没寄希望于此。

若只是两拨人马硬碰硬或者斗智斗勇,她一定会让席临川来解决这些事情的,他可是大夏军队的最高统帅,在长阳城中有权有势,收拾他们几十个人,实在小菜一碟。

但这毕竟不是“硬碰硬”,也不是“斗智斗勇”。

那边手握的是超自然的能力,她作为一个现代人,学过物理学过化学,都无法应对这样的咒语。就算她在物理化学方面所知深浅,但…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科学家们对“超自然”的东西,也仍有太多的不懂。

她现在所面临的绝境,感觉就如同极好的剑客遇上了可以远程攻击的法师——任凭席临川手握的军队再强硬,也耐不住对方可以杀人于无形。

他们若对他下个什么咒,可怎么办。

红衣被蒙着双眼踏上马车,一路上,耳边嘈杂不断,却乱不过心里的茫然。

好像…好像不能求助于谁了,不是无人帮她,而是每一个此时出来帮她的人,都有可能丧命于此。

但如是真把这具身子还给那个“红衣”…

红衣浑身发着冷,无助至极的感觉竟让她被蒙着双眼哭了起来,双手又被缚着无法擦眼泪,就一点点感受着眼泪浸湿那系得紧紧的黑巾,潮湿的感觉让她愈发不舒服。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马车停了下来。

送她前来的巫师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握,并不算很客气地将她带下了车。而后,红衣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觉紧缚的双手蓦被松开,她忙拽开帕子,目光所及之处,马车已绝尘而去。

她捡起已滑落在地、已被割断的绳子,连同那方黑帕一起收进怀中。

——并不知会有什么用,但万一有呢?任何线索都还是留着为好。

恰是天色初明的时候,街上行人尚不多,但好在这已是红衣非常熟悉的地方,一路左转右拐,很快就到了席府后方的偏门。

叩一叩门环,有小厮来开了门,见到她,顿时大惊:“娘子!”

红衣提步进去,熟悉的院落让她心中终于一松。这才从恍惚中将神思抽离出来,迎上小厮满是震惊的目光,问他:“公子呢?”

“公、公子上朝去了…”小厮的舌头有点打结,好生缓了一缓,才道,“唉!您无事就好。昨日您突然不见了,公子当即封了长阳各处城门,又请旨让陛下把皇城也封了,一夜没合眼,跟禁军都尉府一同找您的下落,哎…娘子?娘子您去哪儿?”

小厮紧张不已地看着目光呆滞的红衣一步步往里走,不难觉出她不对头,便一步不敢放松地跟着。

走出很远,红衣停了停脚,舒了口气:“我没事,想回房歇着了。你先禀齐伯一声,然后…等小萄醒了,让她来我房里。”

南雁苑的婢子们见她自己回来也都惊了一跳,连忙备水服侍她沐浴更衣。整个过程中,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贸然说话。而红衣自己也没什么心思说话,翻来覆去地想的都是那个“红衣”的话,一边觉得自己无力与她抗衡,一边又坚信…即便是无力抗衡,将伤害降低到最小也是好的。

沐浴之后,她回到房里,在榻上躺了半刻。明明觉得筋疲力竭,却越躺越清醒。

门声轻响,她揭开幔帐看去,小萄正回身阖门。

“小萄。”红衣唤了一声,小萄转回头来,颔首一福:“娘子您找奴婢…”

“嗯。”红衣点头,坐起身来朝她招了招手,“你来。”

小萄低着头走近了,她伸出手拉着她在榻边落座,认真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还是不要留在席府了。”

短短一句话,惊得小萄面色煞白,僵硬地望了她良久,才艰难地开了口:“您…您说过,从未想过因为奴婢倾慕公子而赶奴婢走。”

“是,我说过。”红衣声色平静,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目光落在她几日前因遭盘问时落了伤的手腕上,“但我仔细想了想,这样的事…我接受不了。明知你对我的夫君有那样的心思,我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她说着,循循地缓了口气:“我也不会委屈你。翰邶王次子的王子妃你也认识,我会跟她打好招呼。你过去后她会好好待你的,你放心便是。”

小萄仍在惊异中回不过神,怔怔地望着她。红衣眼眸微抬:“你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事由不得你。”

“娘子…”小萄眼眶一红,挣开她的手离榻跪了下去,红衣贝齿紧一咬,微显愠色:“我说得够清楚了!”

小萄刚到嘴边的话语被她喝住,红衣稍狠了心,暗自言说此事收拾得越利落越好,索性扬音一唤:“小萄的药一会儿直接端来我这儿。”

复又看向小萄:“喝完这碗药,我直接送你去王府。你若需要什么,迟些差人给你送去。”

这是她第二回对小萄下这样的狠心,上一回是席焕中毒,她无法不疑小萄。再之前就没有了。

但这样逼着她离开,总好过几日后“红衣”夺回了身子后故技重施——她上一世时容不下小萄,这一世必也不会的。

可小萄才十五岁,若先被药哑、再被卖去别处,日后的几十年不知该怎么过。

红衣觉得,自己纵使扭转不了什么大局面,这种能救的人,还是要救的。

药在片刻后就送进了房里来,然则随着送药的婢子一同前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席焕?”红衣眉头浅皱,席焕恭敬一揖:“嫂嫂…”

他静了一会儿,而后睇了眼小萄,踟蹰着道:“我想…求嫂嫂件事。”

“你说就是。”红衣道,语中微顿,先行将轻重说得明白,“但如是大事,你别觉得我点头了就能绕过你兄长,必还是要和他商量的。”

“我知道。”席焕颔首,沉默须臾,抬头望向她,“嫂嫂若不想留小萄,能不能…能不能把她差到我那里?我也可以不留在长阳,会带着她一并离开,不让嫂嫂碍眼。”

…?!

红衣意外不已地睇向他,心中的不安虽未减缓,也还是从这突如其来的请求里寻到了些许八卦的味道:“你…要小萄?”

“嫂嫂没亏待过她,我也不会的。”席焕嗫嚅着说道,偷觑红衣一眼,又深一揖,“求嫂嫂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