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的神色难免有点纠结。

一边是自己还未那“黑暗势力”的事担忧着,一边又面对着眼前少年这种有点萌的小心思。很是怔了一会儿才点了头,哑笑道:“好…”

“不要!”小萄慌忙地摇头,还是和从前差不多的话,“娘子您…您让奴婢留在席府吧,府里见不到公子的差事多得很,奴婢什么都可以做…”

“这位是公子的亲弟弟,你去他家里,那也是‘席府’。”红衣和颜悦色地说着,自己都被自己凉薄的口吻弄得发寒。她说罢一睇那药碗,“去吧,把药喝了,然后跟着少公子离开席府,别再让我看见你了。”

她睇着小萄的目光微凝,直凝的眼前画面有些模糊,才终于将心中翻涌着的心思完全压制住,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小萄怔了一怔,轻颤着看向案上搁着的药碗,站起身一步步挪过去,又低头凝视了许久。终于端起碗来,狠一咬唇,彷如下了极大的决心般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而后,她呆立在案前滞了许久,片刻,蹙一蹙眉头,看一看手中的空碗又看向红衣,眸中沁出几许疑色,朝红衣一福:“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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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闯进房中时,眼见正坐在榻上发愣的红衣一栗。

知是自己动静太大惊着了她,他含歉一声轻咳,放缓了脚步几许往里走。走了几步却又驻了足,睇一睇眼前熟悉的面容,心底却滋生出不确信来。

他迟疑着叫她:“红衣?”

“嗯?”红衣抬头望向他,疲惫中生出的笑容很有些勉强。

他道:“你…没事?”

“没事。”她抿笑摇一摇头,而后说,“但我有些话想问夫君。”

“…”席临川浅怔,将已到口边的那句“我有话想问你”咽了回去,默了默,点头道,“你说。”

红衣点点头,下榻站起了身,光着脚一步步走近他,在只有咫尺时停下步子,抬眸望向他:“我想知道,你后来对我这样好,是因为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这个‘红衣’?”

这个问法惊得席临川心头一紧,面上大显错愕地打量她一番:“你…怎么这样问?”

“你活过一次对不对?”她直白地问了出来,与他对视着的目光半点未移,“上一世时你也是席临川,也有这样一个红衣在你身边——我想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因为忘不了她,所以…”

红衣忽地没有勇气说得更明白了,紧一咬唇,只一字一顿地又道:“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第150章 斗智

你活过一次对不对?席临川只觉得一切思绪都被这一句话激空了。

虽则朝中军中总有许多事不能同她说,这不算他唯一一件瞒她的事,却是唯一一件他有意瞒她、且想一瞒到底的事。

如今,她却就这么知道了,还这样直白地来问他…更说及了他上一世的事情。

“你…”他竭力克制着震惊的情绪,惶恐的目光在她面上看个不停,想从她亦存紧张的微白面容下,看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直说就是。”红衣深吸一口气,更多了三分平静,“无论是怎么样的,我不为这个计较从前的事就是。”

她咬一咬唇,又说:“我想…我和你上一世遇到的那个红衣应该有许多不同,你大概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我不在意你此前是不是拿我当做一个不同的她看过,我只想知道…你喜欢的究竟是现在的我,还是根本无所谓现在的我、只是因为我们长得一样。”

她想,她已将心中的分寸说得够明确了。

她确是无法计较他究竟有没有真真正正地区分过她们两个人——毕竟对他而言,从容貌上来看,她们横看竖看都是同一个人;又是以同一种方式出现在他府上,大概就算换做是她,也没有什么理由直接去想到“这个人可能换了魂”这样的原因,充其量只是纳闷为什么会存在不同而已。

所以她所在意的,只是他到底在以怎样的身份看她。

席临川心惊不已地听着她的每一个字,愈听下去…愈觉得冷静了些。

他带着疑惑打量着她:“你…不在意我重活一次的事?”

为何只问关于那个“红衣”的事?她不觉得重活这种事很奇怪么?!

红衣摇一摇头,答得笃然:“不在意。我信缘分,不管你是第一世还是重活了一世,能在一起就是缘分——但,我在意这缘分是不是属于自己的。”

另一句话她暂且没提:重生什么的,在她看来没那么值得惊讶,她还是穿越的呢…

席临川的心中紧绷的不安骤然松下,长舒出一口气,轻松一笑——嘴角上扬间露出几颗白牙的和煦笑容,让仍心绪复杂的红衣蓦地怔了。

“我大概是最清楚两世里的你有多少不同的人了。”他眼底也沁出笑意,目光凝在她面上,轻缓地道,“很多次…想告诉你我最初那一箭是因为上一世的事而去的,又实在不知这话该怎么说。”

所以一直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在觉出她的不同之后,他为那一箭有多后悔!

“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但是…”席临川说着,沉吟起来,默了须臾又道,“我最初时拿你和…那个‘你’对比过,只觉得奇怪。再后来便不比了…”

红衣一怔,追问他:“为何?”

“没办法比。”席临川一声苦笑,“什么都不一样,想法、性格、态度…除了长得一模一样之外,再寻不到共同点,我连说服自己你们是同一个人都做不到。”

他坦诚地说着,小心地扫一眼她的神色,又道:“嗯…如果两个你真的有什么相像之处,我大概…我大概无论如何都不会娶你了。”

这回,换做红衣哑住。

这么彻底?!他一直在心里分得这样清楚?!

她有些难以理解这一前一后的反差——那个“红衣”那般确信他待自己好是因为她,直接来问了他,他却又这样明明确确地告诉她,如果她们俩有一点相像,他们可能都不会成婚了…

左想右想觉得这其中必有什么细节是自己不知道的,红衣蹙蹙眉头:“你这么讨厌她?她不是…你的宠妾么?”

“我瞎。”席临川轻一切齿,淡睇着她,轻喟道,“这话说来不好听,但是我上一世时认识的那个你,最后为一己之私让几千将士命丧黄泉,实在是…混蛋。”

“哈…”红衣惊喜交加地蓦地笑出来,目光注视他片刻,又笑一声。而后笑音连成一串,一声比一声清脆,直笑得席临川不太自在。

“傻笑什么?”他蹙起眉头一抱臂,“我担心了你一整天,然后你好端端的自己回来了…就开始笑话我?”

“不。”红衣止住笑摇摇头,双目一红,“我担心了好久,一直在想,如果你真的只是因为喜欢那个‘红衣’而待我好的,我该怎么办。”

她一壁说着,一壁又上前了一步。

他显是下朝回府后听闻她回来了就径直赶到了南雁苑,一身轻甲尚未换下,轻甲上光亮的皮子透着寒意。

红衣却顾不来这么多,轻一咬唇,侧脸贴向他的胸膛,隔着轻甲传来的心跳声微乎其微,她仍是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徐徐一叹,平静道:“如果过几天我又消失了一次,然后再度回来…你就杀了我吧。”

“什么?!”席临川骤惊,双手一把她的肩头,错愕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我不是红衣——不是你两世遇到的红衣不一样,而是我根本不是她。”她与他对视着,说着听起来无比荒唐的事情,却是心如止水,“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被车撞死了,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她。但她…她现在找回来了,她成了赫契的巫师,要我把身体还给她,她要继续跟你在一起。”

她说着,如料从席临川眼中寻得了分明的震惊。缓了口气,又道:“那是我们没有接触过的势力,强大到能从皇城里的大将军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弄走。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就每天杀死一个贵族,最后也会轮到你身上。”

“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让我看着你去死却什么都不做。”

席临川快速道出的一句话将她后面想说的全截在了口中。红衣稍抬起头,见他眉头紧锁的神色极是笃定,和他字字掷地有声的话语一起,让她没了继续说服他的理由。

“那…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她凄然一笑,“能不让我死、又能不让你冒险的办法,有吗?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我从大将军府里弄走,一切守卫行动虚设,但我…我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席临川屏息沉吟片刻,犹豫着问她:“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们用马车送我回来的。”红衣如实道,“但是蒙着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回府后听下人说你叫人封了长阳城,我想…应该是没出长阳吧。”

“嗯。”他忖度着一点头,默然良久,侧首低喝,“叫余衡带八百轻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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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所说的八百轻骑,便是他首战时随他长驱直入赫契大营、取了赫西王首级的那八百人。

他们原在郑启手下,和几万人的军队比起来,也皆算是精兵了。

郑启把他们派给他自有原因,因为他们同他一样年轻气盛,存着满腔想为国尽忠的热血,又个个智勇双全。

首战便立了大功,八百人皆封赏不少。而后席临川也着意在这八百人身上多下功夫,各样的训练严苛残酷,沙场相遇时,让赫契人闻风丧胆。

八百人分了十六旗,目下,十六位总旗聚在正厅,一起认真研究怎么帮将军夫人脱困…

“长阳城共六十四坊,纵横街道二十五条。”线条清晰的地图在眼前平铺开来,席临川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半圈,“三人一组,纵向由北向南、横向由东朝西行走,沿途无故不得交流。一人领路、一人记录,剩下一人蒙着眼睛走,听到什么明显的动静便告诉记录之人,那人负责去看是何处发生的声响——商铺、摊贩还是人家,将地点写明,周遭有什么也记清楚。”

“这要找听觉敏锐的才行。”一总旗听言拎剑离座向外走,“在下去挑人。”

“多谢。”席临川颔首,又看向另一人,“姚康,你带三百二十人,五人一坊去听各坊的动静,也按方才说的法子。”

“诺。”姚康抱拳一应,同样向外行去。

“余衡,你带五十人,二十五人一组…”

“知道了,东市西市。”余衡了然接话,见席临川点头,施礼离开。

红衣呆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左猜右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在心里默默做起了没什么大意义的数学题。

——二十五条街道每条三个人,那就是七十五个人,六十四坊三百二十人、东市西市五十人,七十五加三百二十加五十…嗯,还有三百五十五。

于是,当席临川开口说“剩下三百多人…”的时候,红衣在旁从容不迫地给了个精确值:“三百五十五人。”

“哦,三百五十五人。”席临川挑眉一扫她,略有尴尬地一清嗓子,“除却与皇宫相接的三道处外,其余十三道城门每处添十人。余下的…”他谨慎地扫了红衣一眼,直接自己算了出来,“二百二十五人,在崇贤、永宁两坊借民居待命,如出意外,以烟火为号。”

“诺!”余人各自抱拳,应话有力。红衣仔细思量一番,疑道:“不用我做什么?”

“用。”席临川点头,垂眸笑道,“你先去睡足了,待得他们回来,自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第151章 排除

阳光正好的上午,窗纸隔开刺目的感觉,幔帐挡开又一次锋芒。

红衣在榻上安安稳稳地睡了。

她睡得很沉,侧躺在榻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放松。乌黑细长的羽睫轻轻覆着,未施唇脂的薄唇颜色浅淡,唇角微微上扬,一副正做美梦的样子。

席临川半倚在榻,凝睇着她的面容,久久挪不开眼。

其实细算起来,二人分开的时间并不足一天。只是这一天里提心吊胆得太过,显得格外漫长。

他思量中一声低笑,不自觉地伸手,手指抚在她的侧颊上。指上传来的感触柔柔软软的,他自以为放得很轻,却见她很快就皱了眉头,双手一并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毫不给面子地枕在头下压住。

“…”他挑眉,将手抽出来,不服地再度放在她脸上。

红衣的眉头皱得更深,迷迷糊糊道出一句:“讨厌…”

“这么小气。”席临川低声嘲笑着,遂不再惹她,收回手来,继续安静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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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恰好那派出去在街上“游荡”的人也刚折回来。

便到了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四百多人,在正厅中实在太挤,席临川吩咐打开了自她入府后已关闭许久的箭场,摆开坐席,让众人落座。

红衣直至到箭场时都还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见席临川伸手一引示意她落座,她便乖乖坐下了。

眼前四百余人轻甲齐整,本就都是年轻男子,这“制服”造成震撼气势让红衣很是花痴了一阵,遂听得席临川在旁一声轻咳,转而敛去眼中不太合适的光芒,略一颔首:“要我做什么…”

“闭眼。”席临川道。

红衣依言闭上眼睛,听得他又说:“回想你还在那帮赫契巫师手里的事情,各方面都要想到。看到的、听到的,想得越全越好。然后想上了马车之后的事情,都听到了什么动静?”

天啊…

这法子…略高端啊!

红衣恍然大悟之后放缓气息,按着他所言的方法仔细回想起来,脑补着周围就是自己当时与那个“红衣”交谈时的房间,周围的人穿得都跟早些年欧美动画里的死神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死神”们离开之后,耐心地脑补完当时的全部交谈,然后见那个“红衣”扬音一唤,将人又叫了回来。

“送她回席府去。”

“红衣”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隐带着蔑笑,之后,那两名巫师就蒙上了她的眼睛。

她被押着一直往外走,然后被扶上了马车,马车驶起的隆隆车轮声在脑海中想起,红衣轻蹙眉头全身心沉浸在回忆中,少顷,听到一句:“刚出炉的胡饼…”

“胡饼。”她当即道,“离那个地方没有多远,该是街边的地方,有人卖胡饼。”

席临川的目光一扫众人,早些时候负责记录的立即翻起手中册子,负责去听的则认真回想起来。他一点头,轻向红衣道:“你继续。”

红衣深吸一口气,回想得有点艰难。

当时她心里太乱了,满心都在琢磨怎么解这局、怎么救小萄,还有…他喜欢的到底是她还是“她”。

心念一动,她索性去回思当时一点一滴的想法,好像是想到如何让小萄不被药哑卖掉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慢而沉的一声声“铛”响。

“铁匠铺?”她阖着眼睛蹙起眉头来,说得不太确信,“可能是…我听到得似是砸铁的声音。”

“嗯。”席临川点头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回想。

红衣便又说了三两个沿途听见的动静,再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实在记不起都听到过什么了。心知这些线索十分重要,心急之下欲哭无泪,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掌在她背后一抚:“不急。”

她咬一咬唇,耐着性子继续思量下去,隐隐约约的,终于又记起一个:“新制的玫瑰香、茉莉香…二十文一盒,是…什么香坊来着?”

关键的店名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红衣努力地在脑中一再“重播”这画面,却还是没有进展。

“清宜香坊?”院中有人道,红衣一喜:“好像是的!”

“西市南边。”那人看向席临川,未及席临川点头,却当即有人说:“平康坊北边也有一家。”

“晋昌坊东侧第二条巷子也有。”又一人道。

第四人的声音都有点发虚了:“永阳坊也…”

红衣直听得一阵怨念:好不容易又想起一处,结果还是个分号遍长阳的!

席临川锁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问她:“还有吗?”

红衣颓然摇摇头:“没什么了。”

那张长阳城的地图再度在众人面前铺开。

她共提及了一个胡饼摊子、一个糖人摊子、一个铁匠铺、一个布庄、一个当铺,外加一个香坊。

几十个人各自执笔,在地图相应的位置上圈出自己路过时曾注意到的这些铺子。长阳城这样繁华,这些铺子均不少见,红衣和席临川眼看着地图上各色墨迹越来越多,皆心下感慨…还好这图够大!不然都要写得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了!

六个标记出现在同一条街上的地方不算太多,但…也不少。

红衣蹙眉看着十几个可能的选项,不知道要怎么把最终的答案筛出来。

“不会是这条。”有人神色笃然地伸手在其中一条道上一划而过,“这附近几坊都是世代在长阳城中居住的百姓,住得很满,没有地方能让赫契人住。”

席临川点点头,手里的炭块将方才描出的那条路划掉。

“也不会是这条。”又有人手指抚过最西边的一条路,席临川蹙蹙眉头:“为何?”

“我家就在旁边的常安坊。”那士兵笑道,“那里的路前些日子坏了,尚未修好,过不了马车。”

于是,又一条道划掉。

众人便这样一条皆一条地排除下去,理由充足的直接划掉,尚不足以排除的姑且留着。片刻后,原本的十几个可能路线还剩了六个,

“这条也不可能。”席临川说着就又划掉了一条,理所当然的神色,没多作解释。

直至众人一同投来不解的目光,他才一愣:“你们没走过这条道?”

众人一齐摇头,端然不知他想说什么。

“宣平坊门边便是一家武馆,每天打杀声不断。”席临川目光一睃红衣,“连卖胡饼的声音都能听见,这个更不会忘。哦…还有这条路也不会是。”

他说着又消去自长阳城东南角延伸过来的路:“你昨天上午不见的、今日清晨回的府,这条路上一家不小的客栈夜里起了火,整条街都不得安宁,你若在,必会知道的。”

如此,还剩四个选项,红衣一时有点想在四条路边标个“abcd”。

再然后,他们继续做出的分析,她就不太能及时反映过来了。

不再是这种因为直观的客观条件而不可行的路,他们琢磨起了更深一层的各样原因。比如附近有没有官府、有没有达官显贵的宅子,是不是便于逃跑、是否能在禁军赶到前逃出长阳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