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接到的那让你来西市见的字条是我写的,顺便仿你的笔迹把余衡约去了城外。”他不理会她的震惊,将手中的几页纸笺搁在案上推给她,“这是你的户籍——良籍,未嫁。日后如何就随你了。”

顾南芜狐疑地看着他,没敢动那几张纸,席临川啧了啧嘴,又道:“我不会在纸里下毒的。余衡昨日已接了调令,调去宜宁军中,镇守北边。”

换言之,他是要她随余衡一同离开长阳然后完婚。也只能这样,若她仍留在长阳,多少会有知道她从前身份的人议论,这张户籍是怎么办来的也够让人找席临川的麻烦了。

“泡泡百日的时候,你拿这几年的所有积蓄备礼给她,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了这事后饶你一命么?”席临川轻哼一声,又拿了两只信封出来给她,手指敲在略厚的那一只上,“这钱你留着,成婚的时候我就不着人送礼了。那封信交给余衡,我有事托他办。”

“软硬兼施”地说了许久,顾南芜可算相信此中无诈,拿着户籍和那两只信封施礼道谢、告辞。

她赶至城外,余衡已一头雾水地等了多时,待听她说完来龙去脉,全然傻住,忙不迭地拆了席临川托她送来的那封信,傻得更厉害了:“将军他…”

“他怎么了?”顾南芜好奇地看向他。

余衡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将信纸递到她面前:“我也想知道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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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神清气爽地回到宫里时,离宫宴开始尚有些时候。他来去都快,陈夫人和红衣应是都不会起疑——除非她们闲来无事特意去查了出入宫门的记录,否则不会知道他离开过。

踏进长秋宫就听见席小溪的咯咯娇笑,席临川笑看一眼,朝皇后一揖:“姨母。”

皇后么…

压根没心思多理他。

连红衣这当母亲的都只能在一边傻坐着——皇后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女孩了,她上一胎生的是位皇子,再往前算…阳信公主倒是女孩,但都嫁了人了。

席临川在红衣身边坐下,红衣轻声问说:“怎么这么久?”

“人多。”他随口道,信手接过宫娥奉上的香茶,甫一抿,听得皇后一唤:“临川。”

席临川放下茶盏,未及应话,皇后款款笑道:“陛下现下在赵妃宫里,迟些时候,你记得去宣室殿拜见。”

显然意有所指的话让几人皆一怔,陈夫人与红衣一并蹙眉看向他,都不免疑惑,既然皇帝在赵妃宫中,他方才去做了什么。

席临川面不改色地又抿了口茶,复看向皇后,颔首微笑道:“陛下已回了宣室殿,臣方才刚去见过。”

皇后笑而不言,席临川默了一会儿,径自上前,从坐在皇后身侧的乳母怀中将席小溪抱了过来。转手交与红衣,他稍松了口气,声音不急不缓地道:“我有些事要禀皇后娘娘,你先带泡泡去含章殿。”

第176章 强留

“本宫还以为你告诉她们你要出宫办事。”皇后笑吟吟地睇着他,席临川面色微沉:“她们来时必定告诉您我去宣室殿了,姨母您是故意的。”

殿中沉寂,二人皆隐含愠色,对视了一会儿后,皇后挥手让旁人出去。

“您什么意思?”席临川主动问道。

皇后站起身,一步步踱近了,却始终没有看他,口吻悠悠的:“你刚懂事,你舅舅就把你带在身边了。教你读书认字、教你射箭骑马,你第一次出征也是随他同往,若他不给你机会,你就没有那八百轻骑取赫西王首级的一战。”

席临川眼眸微垂,应了一声“是”。

“现在你和你舅舅同为大司马,但陛下说了最高统帅是你,可见陛下器重你。”皇后稍侧过头,看着他,保养得当的面容上目光微凛,眼角还是显出了些许皱纹,“功成名就了,便想去过潇洒日子了?你该知道你和郑家无法分开。”

席临川静舒了口气,回看过去:“舅舅告诉您的?”

“本宫是皇后。”

“但您不能干涉朝臣的事。”席临川并无退意,语中微顿,续说,“您别拿‘郑家’说事,此事舅舅未曾拦过我,您若在给自己做什么打算,大可直说。”

“本宫的打算就是郑家的打算。”皇后下颌微抬,惯有的威严慑人,“你舅舅不似从前年轻善战了,本宫更比不过后宫新晋的那些嫔妃。福儿还不懂事,六皇子已经越来越得陛下喜爱了…郑家需要你留下顶住大局。”

皇后的手搭在他肩头,缓和下来的面容上凌色不再,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和蔼:“你才二十三岁,前面必还有无限风光。安心做你的大司马吧,让你的妻子做受人艳羡的命妇,等你的女儿长大了,也会有一门很好的亲事——不是许给宗亲也是嫁给数一数二的世家,必定一声荣华。”

“你已经把算盘打到我女儿头上了么?”席临川淡然回看着皇后,轻声而笑,“我至此位多劳舅舅栽培,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因眼前荣华拖着他一起死——您不知道先太子乃至许多皇子有多恨郑家、多恨我吧?”

他言罢,不等回复便向皇后一揖,无所顾虑地转身离开。

身后一句“你别逼本宫强留你”来得冷冽,席临川脚下驻了驻,不屑一笑:“我知道您的行事习惯,您若有办法强留我,就不会有今天这番交谈了。”他稍回过头,视线一划,“您只有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同别人打商量。”

他再不停脚地出了长秋宫门,直朝着设宴的含章殿去。抽出袖中的奏章看了一眼又装回去,缓了缓略有紧张的神色,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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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不太习惯于应酬的红衣已然有些招架不住,虽然到殿的人尚不算太多,却几乎都围在眼前。

只因席小溪实在太萌,弄得十几岁的贵女按捺不住、贵女们的妈也十分喜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夸得席小溪都打了哈欠…

可算看到席临川了。

“临川。”红衣面露喜色地一唤,面前聊得正欢的人们终于散开了些。席临川对此倒是拿手,三言两语就将众人请离了,在红衣身边落了座。

红衣自是记着方才在长秋宫中有些奇怪的对答,打量他一番,问道:“可出了什么事么?”

“没有。”席临川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一会儿席上若出了什么事,尤其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若说什么…皆有我来应付,你别为顾面子找台阶下。”

“哦…”红衣迟疑着一应,愈发觉得奇怪。席临川又道:“席焕和小萄呢?”

“方才听说大将军到了,去宫门口迎了。”她回说。他点点头,执盏兀自饮了口酒。

琼浆滑下时一股灼烧感涌起,似乎连思绪都在这灼烧中被激得涌动更快,他思量着各样的可能,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殿中的人愈来愈多,许多人前来同他打招呼,他都反应得过于“简练”。直弄得红衣越发窘迫,独自应付不是、不应付也不是。再望望正统敏言长公主交谈的陈夫人…把她请回来也不是。

在帝后一同驾临含章殿时,席临川可算完全缓回神来,同众人一起施了大礼。

起身间,红衣忍不住追问他究竟怎么了,却是目光刚一抬,就见一宦官正迎面行来。

这宦官她见过,是长秋宫的掌事宦官,便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大长秋”,那宦官一揖:“夫人,皇后娘娘格外喜欢您家姑娘,想请您上去坐。”

红衣眉头微蹙,未敢擅应地看向席临川。

席临川淡睇着那宦官,上前一步,压低的声音不传六耳:“劳中贵人去禀皇后娘娘,我的妻女今日不能离开我身边半步。”

红衣眼见那宦官面色骤白,震惊地看了席临川半天才向九阶走去。心底的不安愈显明晰,她又唤了一声:“临川?”

席临川拉着她坐下,迅速而简短地告诉她:“皇后可能想把泡泡扣下。”

这话让红衣霎然惊住。

无所谓原因是什么——原因是什么这事都不成。泡泡才四个月,凭什么让别人“扣下”?

红衣强沉口气,还要再问,身边的人已然多了起来,奉酒、呈菜的宫娥络绎不绝,有那么两个时不时地扫二人一眼,显然是格外注意着他们。

便只好把问个明白的心思强压下来,见席临川沉默饮酒,便跟着他沉默饮酒,一边饮一边想一会儿可能会如何、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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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这一场宫宴素来最是宏大,歌舞菜肴皆备得用心,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客套的礼数也分外的多。

先是有一番歌功颂德,再是依次上前向皇帝贺年…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可算到了“各吃各的”、“各聊各的”的环节。

这晚的乐舞着实不错,虽是脱不了宫中的那种束缚感,但从舞蹈编排到乐曲也都是极好的了。红衣一边担心着席小溪的事,一边又仍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又一舞终了时,酒也过了三巡。殿中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皇后的声音自九阶之上悠悠传来。

“陛下,今日临川是带着女儿同来的。”

虽是离得不近,仍足以听得清楚,带笑的话语让席临川与红衣皆心弦一绷。

“那孩子虽然才四个月,却是乖巧得紧。福儿也喜欢得很,守在旁边看了许久。”皇后笑吟吟地说着,话语稍稍一停,转而显得有点悲伤,“唉…宫里没有和福儿年纪相仿的孩子,小溪虽也比他小两岁,但就算最接近的了。”

红衣咬一咬牙,暗说这话题抛得可真“委婉”啊。

接下来的话,显然就不是在同皇帝说了,略提高的音量带着商量的意思,皇后说:“临川,福儿和小溪年龄相仿,本宫又是你的姨母,他们表叔侄原也该亲近点。依本宫看不如让小溪住到宫里来,一来让他们互相有个伴,二来宫里照顾得也更细致。”

表叔侄…

直到皇后这般把辈分点出来,红衣才意识到这俩孩子压根不同辈!更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又见席临川一直沉默着,狠一切齿,径自笑道:“皇后娘娘,小溪才四个月,正是离不开父母的时候。此时让她进宫,怕是不合适。”

皇后那一番话后并未添一句“你觉得呢”之类的询问的话,大有强迫的意思;红衣这一句答语,说得亦是生硬,就是母亲为孩子做主的意思。

皇后却不在意,颔首一笑,又说:“不妨碍她和父母亲近。你们平日都在长阳,你大可日日来宫里看她,这样于临川反是更容易些,上了朝后先来看她,然后在回府去料理别的事情,也无人扰他——算来和她也不过是每晚睡觉时分开,没有你想得那样会生分。”

她这样一说,红衣一时就有点应付不来了。

滞了一会儿,手在席临川衣袖上拽了拽,反被他一握:“别急。”

见他二人皆不吭声,皇后满意一笑,侧首询问皇帝:“陛下觉得如何?”

“嗯。”皇帝未予置评地随口应了一声,许是未觉得有什么不好,便向席临川道,“临川意下如何?”

红衣紧张地看着他,他终于抬了眼眸,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在众人的瞩目下,向大殿中间的宽敞过道上行去。

端正一揖,湖蓝色广袖展开、又恢复波褶,他直起身,舒了口气,闲闲道:“臣觉得不合适。”

上面默了一会儿,皇帝问他:“为何?”

“嗯…说不好什么‘为何’。”席临川有点为难地苦涩一笑,似是认真思量了一会儿原因,才又续说,“只是‘觉得不合适’罢了…臣是她父亲,此事还请陛下许臣做主。”

…哈?!

红衣坐在席上都哑了。

看看乳母怀里熟睡的席小溪,又看看在殿中回话的席临川,怎么看都觉得他这衣冠楚楚的样子底下还是藏着一股“痞”劲儿。

她还觉得这事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呢、以为有什么要斗智斗勇的剧情呢,方才她还和皇后周旋得入戏呢!

怎么到了他嘴里,就又成了这么“简单粗暴”的应对方法?他那话翻译过来…那不就是“我是她爹我说了算”吗?!

第177章 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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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免职

年初五,从满朝文武到席府上下都被惊呆了。

皇帝下旨免了席临川的职、收了兵权,且连个原因都未说。

旨意是直接下到席府的,传旨的宦官踏进广和苑的门,语气抑扬顿挫得十分渲染气氛。读完了把圣旨卷好、往席临川手里一交,转身就走了。

正在卧房里陪着席小溪睡觉的红衣听得差点没晕过去,耳闻宦官的脚步声远去,立刻疾步往外走。

还未踏出房门就见席临川迎进来,悠哉哉的神色间竟一点失落都没有,从容自若地问她:“你听见了?”

“你…”她错愕不已,又怕声音太大打扰席小溪睡觉。一把将他拽出卧房,“陛下为什么啊!”

“我请的旨。”席临川微笑道。遂将除夕那晚回府后特意没提及的事同她说了,红衣哑了半天,怒问:“那日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高兴得太早。”席临川啧啧嘴,“辞了官,我们就可以四处云游去了——我怕你高兴得太早提前连去什么地方都想好,末了陛下却不放人。”

她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该高兴吗?好像是应该高兴的。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席府又家底够厚,纵使无权无位,已有的家产也够他们“吃”一辈子。

但就是高兴不起来,反倒忧心忡忡的,甚至有点悲戚——大抵是因为这事太大了,让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时便禁不住地将重心全放在了“失去了什么”上,觉得他受了重挫。

席临川凝视着她的神色,视线在越锁越紧的眉心上一触,便知她再想什么。

抬手在她脸颊上一捏,他轻松道:“高兴点儿。真是我主动请旨的——且我想得很清楚,没什么可难过的地方。”

“嗯。”红衣轻应着,连点头都点得很犹豫。勉力从那份不安和负面的情绪里走出来,她抬头问他,“那…你日后就不用上朝了?”

“是。”席临川点头。

她思了思,又问:“也没有没完没了的政事要琢磨了?”

他又说:“是。”

“客套乏味的宫宴、复杂烦闷的府中宴请,也都没有了么?”红衣竭力提着一缕思绪,将先前所不喜欢的事情都明确点出来,努力让自己觉得他不干了才是最好的。

席临川再度应说:“是。”

她却还是觉得有点落差感,维持着理智道了一句:“哦,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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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事上,红衣尊重他的决定,却不代表人人都会如她这般。

陈夫人在听闻此事后生了一天一夜的闷气,而后怒然离开长阳,索性连上元节也不一起过了。

席焕和小萄也大为震惊,二人一同到了席临川的书房里,一唱一和、苦口婆心地讲了半天道理…

奈何席临川就一个反应:“哦。”

第三天,连六皇子都亲自登门了。且看席焕的反应,并不是他请来的救兵。

六皇子刚十六岁,比席焕还年轻些,冷着一张脸的样子仍未褪尽稚气。

他大步流星地进了席临川的书房,刚道了一声“骠骑将军!”,就被席临川抬手止了话:“殿下,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六皇子僵了一会儿,又气又恼地径自在他案前的软席上坐下:“您到底什么意思?”

“大夏无战事,我想换个法子活。”席临川犹是答得轻松坦荡。对方到底是皇子,他起身亲自沏了茶来呈过去,倒是有点疑惑和意外,“在下却未想到,头一个来劝在下的外人,竟是六殿下。”

坐在旁边的红衣也是这个反应。

她一直以为席家和这位六皇子唯一的交集,便是席焕给他当了伴读。至于席临川,她和他在一起这么久,都不曾见他和这六皇子见过面,完全不熟的样子。

“…我一直很敬重将军啊!”六皇子显然有点急了,茶也顾不上喝,往案上一搁,又说,“上个月,父皇刚说要再为我请一位武将做老师,我便提了将军。他原是答应了,怎么将军…”

席临川眉头微挑,不再纠正他这称呼上的习惯。悠悠坐回去,道:“大将军比我阅历深,何老将军也征战多年了,殿下不必担心没人教您。”

“可是…”六皇子还要再辩,席临川目光不经意地一扫:“殿下还是请回吧。此前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已劝过我,我若有心留下,早就不提此事了。”

红衣眼看着六皇子面上的怒意腾到顶点,面色白了许久,又慢慢地缓下去。

倒是将情绪控制得不错,举止间半点分寸也未施,他起身向席临川一揖:“告辞。”

红衣暗地里吐了吐舌头,腹诽席临川把六皇子气跑了。

再看看他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默默地替六皇子觉得他这张脸格外气人。

手指在他肩头轻杵了杵,红衣忖度道:“其实你也不用辞得这么干净?不当将军了,给六皇子当老师也挺好?”

立了战功、再收个高徒…简直人生圆满啊!

“嘁,免了吧。”席临川轻笑摇头,“就算我想,陛下也不会答应。”

红衣一怔:“为何?”

“因为陛下要给他找的是太子太傅或太子少傅。”

他说得简练,红衣一讶:“陛下要立六皇子做太子?!”

“是,早有苗头了,左不过是六皇子年纪尚轻,自己还未意识到。”席临川说着,扯了扯嘴角,“就姨母看六皇子那般不顺眼,我也当不成他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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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登门拜访、而后铁青着脸离开的事,不知被什么邪风吹了开来。

之后的几日席临川和红衣过着“睡觉睡到自然醒、醒了就逗泡泡玩”的闲散生活,没出府门,也没特意打听外面的事。

是以关于他被免职的议论,直至上元出府时,二人才又知道一些。

从在办灯会的西市前下了马车开始,他们就吸引了沿途几乎全部的目光…

少女们看到席临川时还是难掩那种“花痴”,但年长一些的人们,则有了许多指指点点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