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几日下来,二人都已将心态调整过来,有了心理准备,也就无所谓他们议论什么。

席临川揽着红衣,乳母抱着席小溪,席焕和小萄离得略远一些。一家子逛得悠闲,猜灯谜、吃小吃,无比惬意。

今年设灯谜的花灯在灯市北边铺开了整整一条街,街道两旁各样花灯琳琅满目地自上而下排了三排。最下一排的灯谜最是简单,都是些常见的谜语,但凡读过几本书的,稍稍琢磨便能猜到谜语、把灯拿走,算是个“参与奖”,是以灯的样式也过于简陋了些;中间一排则很有了些难度,有需要猜谜者引经据典去联想的、也有需要博古通今才能知道谜意的,花灯倒是个个精致漂亮,只是想拎走实在不容易。

最上一排最美的灯,就是这设花灯的商人赚钱的手段了。

所有的花灯猜对拎走皆不要钱,但最上面这一排有些特殊。灯下写灯谜的字条是空的,由文人墨客、富家公子来出谜面——想出谜面须得先花十两银子。

而后若被猜到,猜谜者自是将灯拿走。但若没猜到,这灯最终就会挂到长阳城最大的青楼锦红阁去——那是长阳最风雅的一个去处,许多人慕名而往,但常常花重金也无法得见花魁一面。

是以能让自己极具难度的“大作”在里面悬挂上一些时日,也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这样的“炒作”和红衣运作竹韵馆的手段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抓准名流的心理赚钱。于是便也很成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常见温润公子执笔蘸墨,在众人的围观下挥毫书写,然后风度翩翩地继续逛市、或是立于一边等着旁人猜自己的迷。

目光所及之处,红衣倒看见了个熟人——何袤将军的那位幼子,何庆。

他正蘸好墨准备写灯谜,目光朝这边一扫却未多做停留,很快就落了笔。

灯市上的各样活动本就是众人同乐的事,他这厢提笔一写,周遭自有人跟着念。

声音中有男有女,带着好奇和思量,声声入耳:“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志猫儿雄过虎…”

众人读完这三句,声音一同顿住,似是何庆笔下停了一会儿。倒是没妨碍红衣脑内自动续上下一句:落毛凤凰不如鸡。

“山川倾覆流溪贱。”

席临川脚下蓦然顿住。

他侧眸冷睇过去,何庆倒没看过来,正将笔搁回身边婢子手中的托盘中。

眼前骤一道人影驰过,转眼间,何庆已被一拳猛击在地。红衣惊然一望:“席焕!”

她下意识地便要去劝架,席临川忙将她往回一拽,几步上前,拎着席焕连避几步,冷喝:“住手!”

“他敢连泡泡一起骂进去!”席焕怒不可遏,撸着袖子就要教训何庆。

红衣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起了冲突。细一思那灯谜的最后一句,分明是指席临川被免去官职风光不在,连带着女儿也没了该有的荣华,甚至…沦落至“下贱”。

也是巧了,何庆虽不可能知道这原是红衣的本名,但这么一句,正巧把母女俩一同骂了进去。

席临川冷着脸将席焕放下,再度看向何庆,左手一拔席焕的佩剑,右手将自己腰间宝剑出鞘。

足下疾走而上,耳边惊呼连连。

第179章 挽留

红衣被这突如其来的“掐架”惊得浑身僵住。

眼看着席临川提剑冲过去,她心里想拦,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惊叫出声的同时下意识地捂住嘴,下一瞬,被席焕一拳打倒的何庆也已从地上跃起,迅速抽见抵住席临川迎面劈来的利刃。

二人僵持在这并不算太宽的街道上,周遭一片带着惊叹的呼声。席临川狠一切齿,被何庆抵住的剑陡向下一挽,突然而至的力道让何庆招架不住,慌忙弯腰避过…

“呲啦——”一声衣料撕裂,后背一条一尺长的新伤鲜血淋漓。何庆逃开数步后才敢定脚,手在背后一触后拿到面前一看,鲜红一片,惊怒交集:“你不要命了!”

“你才不要命了。”席临川神色冷峻,倒没妨碍说出的话带着抬杠的味道。他稍一顿,缓了口气,续语声音微朗,“我有官无官,都不许旁人侮我妻女,你自己作死!”

他说着又上前过招,红衣在旁仍惊得无措,越惊慌越理不清思路。

别…别真闹出人命啊!

“妻女”?!何庆也有点冤啊!他这话里真不可能包括她的,他不知道她叫关溪啊!

红衣想说点什么劝他,但见眼前剑光不断,便知此时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定了定神,只得将乳母挡得远了些,生怕误伤了席小溪。

席小溪端然没意识到眼前的事情有多危险,明眸看得认真,只觉得热闹。

周遭围观的众人,莫说上前劝架,连喊一句“别打了”的人都没有。

遥闻马蹄声急速而至。

反应快些的人们忙向两侧躲去,反应慢些的便也跟着让开。

很快现了一条过道。席临川抬眸,目光在齐行二来的数人身上一定,见飞鱼纹样齐整,心知还是不要当着禁军的面杀了何庆为好。

不甘地一咬牙,他沉了口气,脚下一扫而过,两柄长剑交叉刺出狠钉入地——愣是将何庆的脖子卡在了两柄剑下!

“吁——”禁军勒住马,为首一人看看正在旁边掸手的席临川,又瞧瞧被“卡”在地上脸色惨白的何庆,眉心一皱,“上元佳节,席公子好‘雅兴’。”

“不敢跟大人比。”席临川余气未消地将剑丢下,不咸不淡,“陪妻子逛逛集罢了,倒是大人上元巡街,必定别有一番乐趣。”

霍予祚骑在马上,脸都僵了。

——关自己什么事啊?叫什么板啊?炫耀什么清闲啊?知不知道绿袖今天多大怨气啊?

心知席临川这是眼下心情不畅逮谁呛谁,霍予祚硬是忍了,眉头微挑:“陛下传公子进宫一趟。”

好嘛…

红衣在旁直翻白眼。这何庆也是“属性特殊”,回回都和席临川当众过招,且有极大的可能直接闹到宫里去。

皇帝也是管得够宽,这二人目下都没有官职,他还非要亲自给收个场?

一行人各存怨念、互不搭理、互摆脸色地往皇城去。

大概是被席临川那番“大过年的你居然要上班”的言论气着了,红衣一路都真切感受着霍予祚的反击。路过个点心摊,就叫手下去买份点心,风轻云淡地说“夫人爱吃”;碰上个卖平安符的摊贩,还要去买个符,神情自若地道“夫人喜欢”…

红衣一边忍着不评价,一边想让他闭嘴:多讨厌啊?这边刚打完架不知道后果如何,你还秀恩爱补刀?不怕席临川气急了捅死你?

.

终于进了皇宫的大门,大概因为一行间的气场太过诡异,连宫人都不敢离得太近。

宣室殿门口,走在最前的霍予祚停了脚,清冷地一扫席临川和红衣:“我回去过节了。”

——哦,合着是因为他们这边闹了事,害得人家加班了啊。

一家子、外加何庆一起踏过门槛,皇帝在殿中负手而立,几人的礼刚行到一半,便听得他道:“又给朕惹事?”

席临川微滞,继续下拜,语气平静:“不是草民的错。”

皇帝被他这称呼一噎,没好气道:“哪个‘草民’敢打何将军的儿子?”

“哪个‘草民’也没被他欺负家眷啊。”席临川反应得很快。感觉衣袖被轻一拽,侧目看去,旁边的红衣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动口型:你别争啦!!!

皇帝将他们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轻声一笑,目光落在何庆背部的伤上:“御医在侧殿了。”

何庆忙一叩首:“谢陛下。”

他离开,殿里就只剩了这一家子了。

皇帝又看向小萄:“闵太妃近来总觉得无趣,你去陪她说说话。”

“…诺。”小萄叩首一应,迟疑着望一望席焕,躬身退去。

“六皇子在箭场射箭,席焕去跟他比试比试。”

“诺…”

又把席焕夫妻也打发走了。

席临川和红衣心里都打起鼓来,总觉得后面必有“阴谋”,又不好问,安静跪着。

皇帝绕过案桌,悠哉哉地落了座,复睇一睇二人,啧嘴道:“突然无权无位,滋味不好受吧?”

席临川微愣,抬头看过去,皇帝又道:“这还是刚没了官职,何庆就敢当众扫你全家的面子。待得日子长了,都会有怎样的议论,你可想过?”

红衣心下一喟。

怪不得皇帝要亲自料理此事,原是为了这个。

“六皇子应是已同你说明了心思。朕已打算立他为储,它日若他继位,你不必担心会‘盛极而衰’。”皇帝淡看着席临川,替他分析着个中轻重。顿了顿,手放在案头一卷明黄上,“继续当你的大司马,现在不是你隐退的时候。”

红衣心里发沉,甫要出言轻劝席临川接受,抬眸却见他面色铁青。

话语生生滞住,她抿唇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该让他自己拿主意。

席临川安静了许久。

两世的风光皆在脑中闪着。

八百轻骑夜袭赫契、速战速决直取敌军将领首级、十八岁封侯、及冠之年官拜大司马…

或许皇帝是对的,于他自己而言,一路这样的顺利,现下远不是他该隐退的时候。

他沉了一沉,只道:“陛下,大夏一时不会与赫契交战了。”

皇帝目光微凛,难以置信他仍是这样的反应,凝视了他须臾,才应说:“不错,但朝中不能没有将领。”

“可远无从前那么重要了。”席临川缓然一笑,颔首抱拳,“陛下,臣已体会过旁人几辈子都得不到的无限风光,谢陛下为臣的前程着想,但…”

他舒了口气,笑容有点复杂:“但臣觉的,现下于臣而言,该是可以换个活法的好时机;于大夏而言,平安而无战事,也正是选贤任能、休养生息的时候,大夏人才辈出,陛下要再培养一位新将领,也不是难事。”

仍是没有继续为将的意思。

皇帝摇一摇头,提醒他方才的事:“朕以为你很在意你的妻子和女儿。”

“是。”席临川点头,“臣纵使没有官位做倚靠,也会拼力护她们周全安稳——必要之时,臣可以拿命来抵。”

“…就这样?”皇帝大有无奈之色,清冷笑道,“你有几条命,可以护她们一辈子?”

席临川神色稍凝,少顷,缓缓道:“好过臣在朝为官、让她们提心吊胆过一辈子。”

还真是死都不松口。

皇帝复又摇了摇头,叹息惋惜,又说:“方才不怨何庆。”

席临川未言。

“朕让他找你的茬的。”他苦笑道,“朕这般留你,你当真还不肯留下?”

席临川颔首答说:“不敢承陛下抬爱。”

皇帝的叹息愈加沉重。便是连红衣,都清楚地感受到他那份惜才的心思了。

忍不住又一拽席临川的衣袖,他反手将她攥住,压音淡然:“什么都别劝。”

“朕可以拿你妻女的命威胁你留下的。”皇帝复又言道。席临川神色一紧,他径自又说,“但还是算了。”

皇帝的视线一睃侧旁的宦官,即有宫人上了前。他拿起案上的另一卷明黄交到那宫人手里,再度看向席临川:“这道旨你拿去,别的话朕不劝了。”

…什么旨?

席临川有些疑惑地接过,刚要展开,皇帝却说:“回府再看。”

“…”他的手停住,愈显不解。皇帝揉了揉额头,皱了眉道:“看完不必再折回宫来,日后无召也不准求见,免得朕想收拾你。”

“…哦。”席临川心绪复杂地应了,看看手里捧着的圣旨,又看看皇帝的神色,“那臣起来了?”

皇帝“嗯”了一声,淡道:“起吧。”

席临川松了口气,扶着红衣一同起了身,默了会儿,又问:“那臣告退了?”

红衣狠狠在他胳膊上一掐。

——干什么啊!!!

——为什么口气这么欠揍啊!!!

——挑事啊!!!

——怎么感觉皇帝现在这么可怜啊!!!

她尴尬地陪着笑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抬眼看过来,目光在二人间一荡,平心静气地道了一个字:

“滚。”

席临川和红衣维持着不要脸的微笑,退出了宣室殿。

行下长阶,红衣扭头望了望殿门,一把抽过席临川手里的圣旨:“写的什么?”

“回家再看。”席临川将圣旨抢了回来,淡泊道,“陛下不想我折回来谢恩,我若此时看了又不谢不合适。”

红衣黛眉一挑:合着你已经知道写的什么了…

第180章 终章

回府打开那道圣旨,事实却证明…席临川猜错了。

他没拿给红衣看,红衣看看他的神色,也不好去抢着看——之后将近一刻的时间里,席临川坐在案前,神色呆滞颓然,魂不守舍得好像刚目睹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噩耗。

她半天都没敢吭声,明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心中在使劲猜圣旨里到底写了什么。

抄家?皇帝刚才的口气不像啊…

下旨训斥一顿以抒发心中不快?那刚才当着面多骂两句多好啊,怎么也比让他拿回来看解气啊!

“…临、临川?”红衣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抬眼,忙问道,“怎么了?”

“唉…”席临川一声叹气,声音悠长,啧了啧嘴,吐了两个字,“自责。”

“…”红衣不解地望着他。

他颓丧地伏在案上,闷闷地又吐了两个字:“内疚。”

“…”红衣眉头一挑,终于伸手去取那现在被他半压在胳膊下的圣旨了,扯了一扯,他没主动挪开让她拿得方便,但也没做阻拦。

终于抻了出来,红衣目光扫过前面一大堆客套话,终于寻到那句重点:复赐冠军侯位,邑一万六千户。

一时连红衣都愕住,听到他发蔫的声音问她:“明白我的心情了吗…”

她木讷而僵硬地点点头:“懂。”

.

这道旨意,和席临川所想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他猜到皇帝必是赐了个爵位下来——因为这样的事此前也不少见。原本没有爵位、但是朝中重臣的臣子辞官,皇帝便额外赐个爵位下来,一两千户的食邑、最多三千户,让受封之人余生纵无实权也有荣华,算是对多年效忠的报答。

但他这个…

席临川的侯位,因那次遇刺后想保红衣、和皇帝使了个心眼,被皇帝一怒之下贬黜了。在那之前的食邑总共有多少,他也没有仔细算过——他对这样的事总是很不上心,一切封赏的旨意传来,他就依礼接旨、接完就忘,何况他要为军中之事忙碌,封地又不用他亲自去打理,更没多在食邑数字上分心。

但即便是这样,蓦地见到“一万六千户”这数字,他也明白这大抵是怎么来的。

这决计高于他此前的食邑,且高了不是一星半点,端然是把后来免侯位后几次出征凯旋的封赏也加上了…

朝中食邑比他高的,大概也就只有大将军郑启了。

到底是他辞官在先,且是皇帝软硬兼施地挽留都没动摇。他战功不少是不假,但中间夹杂了这样的原因,他面对这样的封赏,也委实需要缓缓…

.

二月初,一封信从宜宁送来,信封厚得像是装了本书。席临川扫了眼那信封上的字迹,舒了口气,走出书房去找红衣。

席小溪已有半岁,红衣终于可以放心地让乳母带她,自己也得以抽出空暇来打理竹韵馆的事情。或自己去竹韵馆、或请几位能管事的舞姬来席府,忙得不可开交。

她将席府中的舞姬也并入竹韵馆的“业务”中,不仅是为排出更好的舞,还因在竹韵馆到底见外人的机会多些,兴许还能寻个好人家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