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便是宋静荷过来的时候,她和阿音争执的那些话语。她心里也清楚自己那些话说得不太中听。

思量了下,郑惠冉又狐疑道:“先生怎么来那么早?莫不是你从中捣鬼了罢!”

阿音也没料到事情居然那么巧,刚好她就遇到了郑惠冉而后争执起来,刚好宋先生今日到得早就看到了。

但是郑惠冉这般的态度让她恼火。

对着这样的人,她也懒得为自己辩驳什么,反而神秘莫测地笑了下,留下一句“你猜”,这便悠悠然地往殿内行去。

宋先生教课时讲述理论知识的时间少,留给大家实战的时候比较多。她更倾向于让学生在对弈中慢慢琢磨。

因着女孩儿们的年龄不同,所学程度不同,因此宋先生都是让公主们和自己的陪读对弈。一来两人年龄相差不大一同读书,彼此的程度差不多。二来,公主们都是和自己的陪读最为亲近,相互之间也可以讨论下为什么会胜出,为什么会落败。

阿音自然是和冀薇对弈。

棋局还没开始,冀薇就有些沮丧地小声与她说道:“妹妹,你棋艺如何?”

阿音顿了顿,模棱两可地答道:“尚可。”

冀薇听闻后显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要不是很厉害的话,就很好。”

阿音从她话里听出来了点门道,笑问道:“三公主何出此言?”

“你不知道,他们几个啊…”冀薇指了指屋子里的几位公主,又遥遥地指了下皇子们读书的崇宁宫方向,“他们都比我棋艺要好。平日里和他们相比,我可是输惨了。”

阿音的小脸紧绷起来,犹豫不决。

冀薇以为她是在因了会输而胆怯,亲热的搂住她的手臂,“音妹妹无需担心。你即便输了,我也不会多说甚么。我们不过是切磋而已。”

说实话,阿音现在的棋艺在同龄人里还算是相当不错的。

因为冀行箴棋艺出众,且他时不时心血来潮就会拉着她比试一番,故而阿音在江南的这几年里很是刻苦地学了棋。

虽然她的技艺肯定比不过冀行箴,但是对付这些姑娘们完全没有问题。

她思量着自己是陪读,终归是要陪着三公主读书的。她本就年龄偏小,若是再胜过了冀薇,原本就不擅长这方面的冀薇未免心里头更加不爽利。这样下来,难免会冀薇对棋之一道生出怯意。

倒不如想了法子输给对方,这样的话冀薇信心加大,许是对棋艺还能生出些好感来。

阿音便没有反驳冀薇的推断。

冀薇开心起来,拉着她走到了棋桌旁,在两端面对面地坐下,开始对弈。

片刻后屋里响起了阿音的挫败认输声。

冀薇欢喜不已,又不住的轻声安慰阿音。

两人收好了棋子正打算对战第二回 的时候,旁边却是走来一人,打断了正低声说着话的的她们。

“你,棋下得不错?”郑惠冉站在桌旁,冷冷地看着阿音这半边。

阿音茫然地望向她,“郑姑娘莫不是说错了罢?”

她明明都输给冀薇了,整间屋子的人恐怕都已经听见。偏这郑姑娘却还非要这样说…

事情怕是有些蹊跷。

郑惠冉看一脸茫然的样子,心中更是欢喜。她曾经入宫时候和冀薇对弈过,冀薇从未赢过她。既然如此,冀薇又能赢俞五,那么俞家五姑娘怎么也赢不了她。

郑惠冉冷冰冰地与阿音说道:“我和你对战一局,我们打个赌,如何?”

冀茹凑了过来,不住拍手叫好。

冀薇气不过,“音妹妹年纪小,自然不若郑姑娘技艺娴熟。既然如此,郑妹妹又何必咄咄相逼、以大欺小!”

郑惠冉最看不得旁人拿她和阿音比大小了。听了冀薇这话后,她更为气恼,当即扬声说道:“我原先只听此技讲究天赋、讲究勤奋。却头一次听说,还能和年龄相提并论了!”

冀薇正欲和她辩驳,这时候袖子动了动,原来是阿音轻轻扯了几下。

冀薇未曾答话。

阿音问郑惠冉:“既是比试,那用什么来做彩头?”

“彩头好办。”郑惠冉道:“我若输了,我身上这些首饰随你挑个!你若输了,我也不要求多,你只给我磕个头认个错便好。”

她这话一出来,所有人尽皆变色。

冀若芙道:“休得无礼!磕头这般事情,怎能轻易许诺!”

“既然是彩头,总得大一些才好。”郑惠冉微笑道:“不然的话,有人怕是过后就会不认账。”

阿音看着她势在必得的样子,默了默,忽然浅浅一笑,“既然年龄可以忽略不计的话,那么彩头也应该对等。倘若郑姐姐输了,也给我磕头认个错,如何?”

郑惠冉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道:“那也可以。”

“我学棋年份少,你总得让我一让罢。”

“好。你执子先行。”

“倘若最后和局…”

郑惠冉不耐烦了,拍了下桌子喊道:“你到底还比不比了!”

“比,比。”阿音甜甜笑着,“只要郑姑娘保证不反悔,我就必然应战。”

第二十三章

这种比试不同于先生让大家练手的对弈,可是正儿八经地对战,自然不能等闲对待。

阿音和郑惠冉分坐桌子两端后,其余的姑娘们就静静地立在旁边观战。观棋不语的道理大家都懂,围观的人就一个字儿也不说,只静静看着。

阿音执白先行。郑惠冉执黑跟上。

两人不过落了三四子而已,郑惠冉便面露讥诮道:“都道俞家出莽夫,果然如此。作战时候往前横冲直撞还成,行军布阵就差了些。”

她这话说得过分,连冀茹都看不过去了,当即说道:“俞大将军很厉害的!父皇都夸他领兵领得好!”

郑惠冉撇撇嘴,很是不以为然。

阿音本是想速战速决灭了她,看她这样猖狂,立时改了主意。本要落下的棋子硬生生在半空换了个方向,停在了另一处。

郑惠冉看她下的这一步棋,哈哈大笑,“我说你不行吧你还不承认!这样差的棋也就你们俞家下得出来!”

旁人也都为阿音捏了把汗,只是想着这个时候不能随意打搅所以闭了口不曾言语。

阿音气定神闲地继续一步步落子。

郑惠冉看她下得差,时不时地总要出言讥讽一两句。

冀茹知晓宋先生的规矩,说了郑惠冉几次。后看郑惠冉不听,且宋先生刚才也已经出了屋,冀茹到底不想打坏宋先生立下的规矩,也不再管郑惠冉如何行事了,只管好自己不多言便是。

宋静荷进屋的时候见满室静寂,只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在不住嚷嚷,就晓得应当是有学生在比试棋艺。她静静来到了姑娘们的旁边,举目观看。

冀若芙看到了她,要和她行礼,被宋静荷抬手止了。

冀若芙知晓宋先生素来不只是严格要求学生们,对自己亦是要求严格。除非是指点学生对弈方才开口说话。平时看到大家对战,宋先生总是静静地看着,并不多加打扰。

故而冀若芙便只揖了一礼未曾多说什么,与身后方的宋静荷一同继续观战。

阿音初时显出明显败势,接连几子都落得不好。

宋静荷摇头暗暗叹息,深觉胜败应当已经定下,便不欲再看。谁知就在她举步刚要离开的时候,却被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刚刚落下的一子给吸引住了。

先前宋静荷看她上一子落下的位置,心里斟酌着,除非新一子落在某处方才能够挽回颓势。不然的话这一局就必然要输。

哪知道这小姑娘还真就把新子落在了此处。

难道是巧合?

宋静荷不由得继续看了下去。

围观的女孩儿们不若宋静荷发现得那么早。不过,经了一段时间后,她们也已经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乾坤已然扭转。阿音竟是从败势一步步转了回来,开始现出生机。甚至于,她每落一子,都让自己的胜势更进一层。

阿音再一次气定神闲地将手中棋子放到了棋盘上。

郑惠冉倒抽一口凉气,心说怎么会走这一步?为什么走这一步!

她将双手搁在桌下用力搓了搓手心的汗,郑惠冉瞪大了眼睛看着整张棋盘,努力试着从里面找出突破口。

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稳赢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下得愈发艰难,而俞五落子越来越快。

她就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赢了。

然后她就看到俞五再一次将棋下在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让她有些难以招架,不知该如何应对。

郑惠冉脑中混乱一片,嗓子有些发堵,咽了咽口水,双手合拢搓着手里的棋子,犹豫不定。

“认输吧。”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清亮的女声打破了屋中宁静,“你败势已定,再无生路。认输吧。”

“不!”郑惠冉气急之下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我为什么要认输?谁说的!谁说我会输!”

其余的女孩儿们听出了女声是谁。她们没料到宋先生会在观棋时突然开口,赶忙躬身行礼,并将中间的路让了出来。

宋静荷自让出的那条路缓步前行走到桌边,低头看着气急败坏一直跳脚的郑惠冉。

“我说的,”宋静荷道,“你会输。不如及时止损,免得太过难堪。”

郑惠冉万万没曾想说话的居然是宋先生,见状赶忙低下了头。只是紧紧咬着的牙齿还有紧紧握着的双拳显示了她的不甘。

宋静荷并不多说,只敲了敲棋盘示意她看过去。待到郑惠冉盯着棋盘了,宋静荷方才拈了几个棋子在棋盘上摆起来。

无论怎样,都是死路一条。

必输无疑。

郑惠冉这才知道宋静荷所说“免得太过难堪”是怎么回事。任凭她耗费多说功夫,任凭她如何绞尽脑汁,都只有在死局里转悠的份儿,断然无法逃出生天。

郑惠冉双拳慢慢松开,愤怒地盯着棋盘,半晌不语。

宋静荷侧首看向另外一个女孩儿。

从始至终,那小姑娘都不吭不响地,只管静静地落子。可她就是这般静默着,硬是将一场败局硬生生给扭转了回来。

宋静荷打量了她片刻,尔后便开始盯着棋盘细看。

冀薇对郑惠冉冷冷一笑,“之前郑姑娘如何保证的,总该记得罢?既是如此,之前的约定也该遵守才是。”

郑惠冉忽地记起来自己说的“磕头道歉”一事,脸色骤变,瞬间惨白。眼睛眨啊眨的,慢慢就起了雾气,眼看着就要哭了。

冀茹看她这样子可怜,试探着和大家商量:“不若等等再说罢。”

“再说?稍晚些,或许就能不认账了!”冀薇在旁冷嗤道。

她虽然行事低调且不爱出风头,可那是与宫里其他姐妹相比。和皇后娘娘、孟淑妃的女儿相比,生母是顾嫔的她身份着实低了点。

但,她再怎么不济,也是皇上的女儿。对着旁人的时候,她天之骄女的脾性便展露无遗。

以前总输给郑惠冉,冀薇的心里也堵着气。如今阿音帮她“报了几箭之仇”,她心中畅快,自然要“讨个公道”回来。

冀薇哼道:“先前的规矩是郑姑娘自己定下的。敢做就要敢当,没道理临到事前了自己却反悔!”

阿音可是头一回见到冀薇这样咄咄相逼的样子,不由有些诧异。但诧异过后,她也没忘了这一次比试的源头,就与郑惠冉道:“郑姑娘看着不像是易忘事的。既然如此,之前怎么说的,如今便照办罢!”

郑惠冉的眼泪啪嗒落了下来,瞧着很是楚楚可怜。

冀茹刚想继续帮她开脱,就听宋先生在旁忽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冀若芙忙将之前郑惠冉非要阿音和她对弈的事情说了。

冀若芙自然是偏心于阿音的,只不过她年长郑惠冉许多,倘若这个时候出言帮助阿音,或许反倒要被郑家人反咬一口说她欺侮年幼者。故而有些犹豫。

可既然宋先生问了这个问题,她定然要如实告诉先生。

宋静荷听完后淡淡说道:“敢作敢当,才是为人之道。”又望向了郑惠冉,“郑姑娘,请吧。”

简短“请吧”二字,表明了她的态度。

郑惠冉再也忍耐不住,哭出了声。

宋静荷有些生气,回到自己的桌旁拿起了戒尺。

——晟广帝早已给了各位先生诸多特权。能够处置不听话的学生,便是其中一个。

先生们手中的戒尺可以打皇子公主,如今不过是个陪读而已,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郑惠冉看着冰冷冷的长铁条,瞬间不敢再闹了,所有的哭泣和悲声都给硬生生地咽到了肚子里。只不过收得太快太猛了,一个不小心开始打嗝。

常云涵看事态到了这个地步,斟酌着说道:“不若这样,道歉总是要的。磕头就免了。”

倘若真要郑惠冉磕头的话,说出去未免会让人以为阿音太过猖狂。再被有心人联系发散下,少不得要说俞家仗势欺人,欺侮郑家。

倒不如略去那磕头一事,单单道歉。

宋静荷不太赞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是她亲口说出,何至于出尔反尔!”

冀若芙也担心事情会闹大,就和宋静荷低声解释了番。

宋静荷本不太理会朝中诸事,因此不曾联想那许多。听了学生的解释后,她心中有些不悦。但冀若芙是皇上二女儿,有些事情考虑得许是更为周全些。

宋静荷问阿音:“你怎么看?”

“道歉是一定要的。”阿音道:“不磕头也可以。她必须向我保证,再也不能说半点儿侮辱或是毁谤我家人之言!倘若有违此誓,五雷轰顶天打雷劈!”

旁人觉得她这话说得孩子气,绷不住笑了。

常云涵多看了阿音几眼,发现小姑娘神色里满是认真,知晓她是真的被那些诋毁辱骂与家人的话给气到了,这是在认认真真维护家人。

常云涵就道:“言之有理。这种誓言一定要作下。”

宋静荷思量了下,觉得磕一个头反倒不如做了这样的誓言为好,更何况那郑家姑娘说话也太肆无忌惮了些。

于是她神色稍霁,与郑惠冉道:“即使如此,你便照做罢。”

郑惠冉侧头看向冀茹。

冀茹觉得如今不用磕头了,不过是道个歉加上做个誓言而已,简单得很,就也劝她:“先生发话了,你听着就是。”

郑惠冉委屈得不行,却是四面楚歌无人相帮,只能不甘不愿地点了头,又和阿音弱弱地道了歉。

阿音很坚持:“还有呢?做的誓言呢?”

郑惠冉脸上涨红,好不容易才艰难地开了口:“我从此以往再不说半句对俞家不好的话,诋毁辱骂皆不言。”

阿音瞪她:“还有呢?”

郑惠冉牙关紧咬,哼道:“…如有违此誓,五雷轰顶天打雷劈。”

阿音这才点了头。

她倒是不认为一句空口的誓言能够约束得住郑惠冉。但,这么多人见证下,往后郑惠冉再想说出什么对俞家不利的话来,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如果郑惠冉胆敢违背誓言出口成脏,可别怪她不客气!

左右有那么多人能给她作证呢。即便她为此对郑惠冉做了什么,那也是对方不遵守诺言的错,和她可是无关!

就在诸人神色各异的时候,宋静荷突然抬指轻敲了下棋盘。

众人就都看了过去。

“你可会复盘?”宋静荷问阿音。

阿音自然是会的。不过复盘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需得技艺娴熟到一定程度之人方可。

她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承认会的话不太合适。今日出的风头已经够了,再多就成了累赘,反倒不好。毕竟她只是个陪读而已,并不好喧宾夺主。

她犹豫了下,最终摇了摇头。

“我会。”常云涵出来说道:“俞妹妹年纪小,应当不记得是怎么落子的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说罢,她朝冀若芙看了过去。

冀若芙也出列道:“我也会。”

宋静荷又看了阿音一眼,这才与她们二人道:“你们把这次的比试复盘出来。”

常云涵拿郑惠冉的黑子,冀若芙拿阿音的白子,两人一步步将刚才厮杀的场面给慢慢还原。

宋静荷静静看着,直到她过来观棋的那一步落下方才说道:“可以了。”又朝阿音示意了下,“你随我来。”

语毕她当先走出屋子,去到了院中最大的那棵大树下。

阿音疾步跟了出去。

待到阿音站定,宋静荷就问:“你认识一位姓王的先生吗?”想了想又道:“或者说,之前教你棋艺的先生里,可有一位姓王的?约莫六七十岁的年纪,须发皆白。身形瘦削,精神矍铄。约莫有这么高。”说着抬手比了一个高度出来。

阿音默了默,“有。我在江南的时候时常向他请教棋艺。”

“这就是了。怪道你的棋路有些眼熟。”宋静荷颔首,轻舒了口气,“他是我的师父。已经有三四年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