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俞皇后忍不住望向了那坐在床畔的挺拔少年。

她颤颤地朝他伸出手,轻唤道:“我的儿。”

短短三个字,好似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让她不住喘息。

冀行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身为皇后,总是很注重保养。平日里她的手修长白皙,皮肤光泽润滑,多少年轻人看了都羡慕。

可是如今握在他手里的,却是干枯发涩的肌肤。

冀行箴心里发涩,低声道:“母后,我在。”

“我的儿。”俞皇后不住的唤着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她好似突然有了精神,声量微大地说道:“你受苦了。”

冀行箴一下子心里涌出无尽的悲伤和难过,心被揪得生疼难以忍受。

他停滞半晌,都未能好生答话,生怕那话语出口会泄露出他内心的百般思绪。

最终平缓了许久,冀行箴好不容易声音平稳地道:“没有。有您在,我没受过什么苦。”

俞皇后缓缓笑了。笑容愉悦且欣慰。

阿音见到了俞皇后后心里多少安稳了些。她想着母子两人肯定有很多话要仔细说,就借口去泡茶退出了屋子。

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虽然此刻已经到了暑日,阿音的身上依然不住地一阵阵犯冷——姑母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去。

想到俞皇后对自己的百般疼爱,想到俞皇后的温柔,阿音心中悲戚万分。

恰在此时吴欣妍和常书白他们也赶到了。

吴欣妍听闻众人即刻要走,就什么也不多准备即刻跟着启程,一路骑马奔波而至。

她刚才是下马乘轿的,故而来到这里比骑马的阿音他们晚了些时候。

看到阿音在此处驻足停留,吴欣妍忙前行走近到她的身边。

“走之前还好端端的,怎地说不行就不行了?”阿音看到姐姐过来,刚才一直坚持着的心瞬间软了起来,眼圈儿红红的道:“明明走之前还很好,笑着帮我们收拾行装。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吴欣妍去年中秋宴后在京城停留过一段时日。她曾看到过俞皇后数次,对这个和善的长辈很有好感。听闻俞皇后的状况后吴欣妍也很难过,揽着阿音的肩膀轻声宽慰她。

常书白和冯旭是与吴欣妍一道过来的。三人皆是太子冀行箴亲自放行让进的宫。

如今看阿音出来了,他们也迎了上来细问究竟。

阿音简短说了后,几人皆是沉默。

段嬷嬷见状,叫了人来伺候着几位客人去到别的宫殿寻了客房暂时住下。

阿音则是回到茶水间去沏茶。

也不知怎么了。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明明她平日里很快就能沏好,今日却耗费了平日三倍的时间和工夫来做这事儿。

待到茶水妥当,阿音手持托盘端着去到屋门口。

——即便俞皇后现在喝不得茶,可她既然刚才寻了沏茶的借口,如今也就得拿了这个过去。而且俞皇后倘若喝不成,那就给冀行箴罢。

阿音这样想着,一路前行。将要到屋门口的时候,她正要喊一声段嬷嬷和宫女们让她们帮忙给开一下门,却冷不防看见屋前立了个高大的身影。

看清对方是谁后,阿音手一抖差点让茶水落了地。好在宫中多年的生活早已让她的性子沉稳了许多,即便再诧异,即便手晃了晃,过后依然能够快速归于平静。

阿音深吸口气,将双手放平稳,而后躬身行礼问安。

“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晟广帝听闻冀行箴赶回来了,不由自主就走到了这里来。即便他才刚刚离开永安宫没多少时候,依然往这边走了过来。

可是到了门口后,他却忽地有些犹豫了。不知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

正在他踌躇不定的时候,就听到了女孩儿软软糯糯的声音。

晟广帝回过神来,侧首望向那个娇小的身影。

当年的活泼女孩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了俏丽少女。

规矩好了许多,相貌也愈发出挑了。

晟广帝点点头“嗯”了声,“平身吧。”

“谢皇上。”阿音站直身子,举着托盘垂首而立。

晟广帝知晓两人这边的对话定然惊动了屋里的人。他当即推门而入,进到屋中。

冀行箴赶忙上前行礼问安。只不过身子还没弓下去就被晟广帝三两步跨过去给扶住了。

“好孩子。”晟广帝十分欣慰地道:“尚知道赶回来多陪陪你母亲。”

冀行箴这便愈发肯定,给自己急报的人是经了晟广帝默许的。他再次躬身行礼,“多谢父皇。这是我应该做的。”

晟广帝看他明白了自己一番苦心,重重叹息了声,并未多说什么。转而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俞皇后,许久不曾言语。

冀行箴看他好似和俞皇后有话要说,就与阿音一起退了出去。

望着床上的病重女子,看着她双眸紧闭好似睡过去了一般的模样,晟广帝脑海中晃过了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一瞬间的惊艳。

明媚少女笑靥如花,成了他心中最美的一道风景,让他再也挪不开目光。

晟广帝闭了闭眼,脚步沉重地迈步出屋。

谁知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皇上。”

这细细弱弱的声音让他骤然清醒,猛然转身大跨着步子几步到了床前。

“你可好些了?”晟广帝看俞皇后正眸色清澈地看过来,忙坐到床边,握了她的手缓声细问:“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我让人给你煮了清粥,要不要用一些?”

俞皇后动了动干涩嘴唇,微微笑了。

“多谢皇上。”她嗓音低哑地道:“您能为我做这些,我很是感激。粥我稍后会吃。只不过、只不过我现在心里…”

她不由得掩唇剧咳。

晟广帝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为她顺气。

许久后,俞皇后感觉好过了些,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不打紧。

晟广帝这才收了手,转而握住她双手。

俞皇后气息平顺些了后,慢慢说道:“我心里有一桩事,一直放心不下,原是怕孩子们赶不回来,就只能作罢。今日孩子们既是回来了,倒不如即刻解决。若是皇上能允了我,帮忙把此事给全了,即便我事后第二日闭眼,也能瞑目。”

“胡说什么!”晟广帝因着又惊又急,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少许,“你一定会没事的!你说过要陪朕到老!”

想到年轻时候的誓言,俞皇后心中一阵恍惚。

但一瞬过后,她骤然回神。

…他还念着往年的情谊也好。

最起码,这个时候央他这件事,他十有八,九会答应。

俞皇后想到这里,开心了些,声音听上去也有些欢快,“皇上,妾身也想陪着您。可妾身已经尽力了。如今这事儿想要求您一个准话,还望皇上能够答应。”

晟广帝听她语气好了些,思量着她到底还是念着多年情谊的,他的声音就也柔和了些,“你说。若是不出格,我定然会照做。”

“您知道,我最挂念、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行箴。如今眼看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就想要把这心事了结。”

俞皇后斟酌着字句,一字字缓慢而又清晰的开了口。

她的行箴,她最放心不下的孩子。年少的他,却因身份太过尊贵而被人时刻“惦记”。

往后她若不在了,他独自一人要怎么面对这诡谲万变的皇宫?

倘若…

倘若有人能够时时刻刻地好生陪着他,那她就放心多了。

“陛下,能不能尽快地把两个孩子的喜事办了?”俞皇后拉着晟广帝的手,努力抬起眼,万般期盼地看着他。

“我想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亲眼看着行箴把阿音娶进门来。”

第75章

阿音和冀行箴出了门后并未走远。他们都还惦念着俞皇后, 想要等会儿晟广帝走了后再去陪陪她,故而齐齐到了屋外廊下就止了步子。

此时虽然天气热着,但因太过担忧俞皇后的安危,两人都从心底泛着寒意。

思及俞皇后阿音隔衣轻抚了下自己脖颈下挂着的那个平安符。

这是多年前一位高僧赠与她的。其中之物能够保命,但, 只能在命悬一线时用方才有效。不然的话反而要起反效果。

想到刚才俞皇后尚能较为自若地说话, 阿音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再等等。

等到姑母最紧要的那个时候, 她再行动。

只盼着到时候能顺利见到姑母、去到姑母的跟前。

冀行箴看阿音手指尖在微微发颤, 就紧走一步到她跟前,探手将她指间握在掌心。谁知触手之后掌心一片冰凉。

他怕她是冷了,索性将她双手都握好轻轻摩挲着给她取暖。

暖意从指尖传来。阿音慌乱的心渐渐平静。她努力了几次抽手都没能挣脱,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轻声道:“别。陛下还在呢。”

冀行箴本想不搭理, 可是记起当年两人那段形同陌路的时光怕是都因了晟广帝而起, 也只能放开了交握的手。

二人刚刚分开,阿音赶忙后退了两步。

恰在此时屋门大开,晟广帝迈步走了出来。看到两个孩子都在, 晟广帝甚是意外,“你们没走?”

“是。”冀行箴答道:“我们想再陪陪母后。”说罢又忍不住担忧,“母后可还醒着?”

说着忍不住朝着屋内床榻的方向看过去。即便这个时候门已经关上, 所望之处不过是雕花门框而已。

晟广帝道:“醒着,还没睡。”

想到发妻方才殷切恳求的话语,晟广帝不由朝冀行箴旁边的少女看了过去。

往日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成了小小少女,五官愈发精致出众, 身段也已经开始有了大姑娘的模样。当年她活泼跳脱,现下倒是沉静了许多。

“你最近都在读什么书?”晟广帝望着她问道。

阿音本还以为晟广帝在问冀行箴,后察觉不对,往上看了眼才发现帝王盯着的是她。忙垂眸答道:“就是先生们上课教习的那些。”思量了下又接道:“平日里无事的时候会读一些杂书,都是从太子殿下的书房里寻的。”

她知道,自己去景华宫的书房找书看的事情是瞒不过去的。索性大大方方自己说出来。倘若晟广帝不喜她这种行为不愿她接近冀行箴,定然会当众呵斥。

谁知晟广帝竟只是“嗯”了一声便大步离去,半点不悦都没有表露出来。

阿音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疑惑。但这疑惑的情绪也不过只持续了一瞬罢了。之后她便和冀行箴一起去到了屋里探望俞皇后。

俞皇后躺在床上,看着昏暗不清的天花板,思量着刚才晟广帝的态度。

她提出那个请求后,帝王并未表态,只说了句“朕知道了”就没了下文。

这样的回答让她有些忐忑,生怕事情再出变故。她知道自己一旦…郑家和郑贤妃定然会立刻开始行动。

她能为儿子做的也就这些了。如今能赌的不过是皇上对她的情分。情分多点,事情就顺利点。情分少了,怕是就会困难重重。

而她等不起。

轻微的推门声响起,虽然很轻,却也惊动了在床上出神的她。

俞皇后朝门口看了过去,原本以为会是段嬷嬷,却没料到是自己刚才正惦记着的两个孩子。

昏暗的烛光下,孩子们的轮廓看上去有些模糊,显得格外瘦弱。

想到自己将要抛下两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撒手而去,俞皇后悲从中来,张开手臂道:“过来。都给我好好看看。”

以往的时候,俞皇后也时常这样说。只不过那时候的她温和地笑着,眼中满是慈爱,声音柔和动听。

如今再听姑母这病中已然嘶哑的嗓音,阿音难过得想要流泪。却还要硬生生忍着,不然的话,看出了她的难过后姑母怕是会更为担忧她。

阿音吸吸鼻子,努力挤出个笑容来,扑到床边,挨在俞皇后的怀里,紧紧握着她的手。

闻着那刺鼻的苦药味,看着姑母灰败的脸色,阿音的心也苦涩难当,强笑着说道:“娘娘要看什么?我最近吃得太多,胖了不少。您若是看出来了,可不许笑我。”

话虽这么说,但前些日子她日夜不停地打马赶路,哪里能胖得起来?

俞皇后笑道:“不笑你。能胖是福气。我们阿音合该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姑娘。”说罢幽幽一叹,“只可惜姑母不一定看得到那一天了。”

听了这话,阿音满心的悲伤遮掩不住,眼泪瞬间滚落了下来。

冀行箴之前阿音过来的时候他在回身关门,这时正好走到床边。

“一定能看得到。”冀行箴在床边半跪下来,靠近俞皇后的怀抱,“母后一定看得到。”

“是是。看得到。”俞皇后轻轻笑着,轻轻说着,泪水顺着眼角慢慢滑落。

阿音掏出帕子小心地给俞皇后擦拭眼角的泪珠和泪痕。

俞皇后目光悠远地望着墙边最角落的一个蜡烛,忽地想到一事,与冀行箴道:“你可还记得我有个匣子,紫檀木的。你小时候要玩,我不肯给,说是里头有重要东西。你去和段嬷嬷说声,让她把那匣子交给你。你拿了它去找皇上,和皇上说,我拿它来换他一个保证。”

冀行箴当然记得那个匣子。

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各种名贵之物。光是紫檀木匣子,俞皇后就有大大小小十数个。小时候冀行箴想要了匣子去玩,俞皇后基本上都会很爽快地任他拿,甚至于里头的首饰物件不取出来就让他随意玩了去。

但是,这里头唯有最旧的哪个,她不肯让冀行箴去碰。

那个匣子其实很小,半尺见方大小,边缘已然有些磨损。不过,匣子上的雕纹和木质都微微泛着光亮,显然是时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

听闻俞皇后这般说,冀行箴片刻也不耽搁,即刻走到了外头去寻段嬷嬷。

自从俞皇后病重,段嬷嬷一直在永安宫里伺候,很少去到院外。冀行箴走出屋子稍微行了几步,就看到了正倚在柳树下发怔的段嬷嬷。

段嬷嬷跟了俞皇后几十年,未曾许人,也不愿出宫去得个自由身。如今她已经两鬓有了银白,腿脚也不似年轻时候那么灵便,做事不多时就会感到疲累。

即便如此,她依然愿意不出宫,留下来再伺候娘娘几十年。

段嬷嬷正兀自出神,就听旁边响起了脚步声。

伺候主子几十年,只听脚步声她就可以认出娘娘身边亲近的大部分人。如今不用去看,她几乎在脚步声入耳的后一瞬间就做好了行礼的姿态。

“见过太子殿下。”

听冀行箴说起那个匣子,段嬷嬷先是有些疑惑,继而了然。并未多说什么,去到了俞皇后梳妆打扮的妆奁台前,那钥匙打开了铜镜旁的一个上了锁雕龙凤呈祥纹的盒子,把里面那个半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子拿了出来。

段嬷嬷轻抚着那光滑微凉的木质,思及往事,心里只剩下无尽感叹。

往年的时候,娘娘总是把这个匣子放在床头上,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后来陛下和娘娘的关系愈发清淡,娘娘拿这个匣子的时间越来越少,到了最后索性不愿再搭理它,将它长久落了锁。

仔细想想,这次拿出来距离上一回已经过了有七个月之多。

“娘娘怎么说的?”段嬷嬷顾不上逾矩不逾矩,问冀行箴,“娘娘可曾说把它拿去做什么用?”

冀行箴就将俞皇后刚才的话与段嬷嬷说了:“母后让我把它拿给父皇。”

段嬷嬷听了这话顿觉心酸。

也不知道娘娘是想求皇上什么事情,居然把这个拿了出来。只是娘娘说得急,她也来不及过去问一声。

“殿下好生拿去。若是可能的话,再好生拿回来。”段嬷嬷喃喃道:“就算皇上不在意,娘娘留着好歹留着也是个念想。”

冀行箴沉沉应了一声。

去到昭宁殿的时候,夜已经愈发深了。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不时地打着哈欠,看到冀行箴后赶忙把手藏到身后,再不敢懈怠半分。

冀行箴让人通禀了声迈步入屋。本以为晟广帝会在桌前伏案读书或者批阅奏折,谁料他环目四顾看到桌案上摊着一摞奏折,却不见帝王身影。

冀行箴脚步微微一顿,就听晟广帝在不远处说道:“你来了。”

帝王的声音里透着几许沧桑。不似平日里那般威严,也不似刚才在他和阿音说话时那般冷静。

“是。”

冀行箴应声后,朝着晟广帝所在的窗边行去。微微垂眸,恭敬地将那匣子捧到晟广帝跟前,“母后让我将这个交给您。”

晟广帝看着此物,还未去接却已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真没想到,二十多年了,我居然还能看到它。”

他将匣子拿在手中。

还是这个重量,与当年一般无二。

只不过匣子外头光滑了许多,好似被人摩挲过千百个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