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行箴半晌不语, 握着椅子扶手的十指慢慢收拢,因着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

阿音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冀行箴慢慢放松下来,与段嬷嬷道:“你好生伺候着。我明日再来。”说罢, 拉了阿音一同出屋去。

静寂的月色里,少年挺直的身影显得愈发清瘦。

阿音发觉出冀行箴的难过,轻声劝他:“母后一定会好转起来的。”

“我知道。”冀行箴握住她的手,在她指间轻轻吻了一下, “希望如此罢。”

阿音也知道自己的劝慰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她暗暗叹息着,和他一同缓步行着。

即便太子和太子妃刚刚大婚,但两人尚且年少,课业都还未完成。故而短暂几日的休息后,冀行箴和阿音就不得不白日里暂时分开,各自去上课。

阿音已经好几天没有过来了。坐下后面对着众人的贺喜声,她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从回家待嫁起她就没有再学习了,从那时候道现在,课都快轮过两遍。耽搁了这么多时候,不知道多久才能追得上。

特别是“射”,“书”,“舞”这三门。

想那时候他们去南地一趟,回来后她和冀行箴、常书白都是拼命补回落下的课。

那两个人也不知是怎样的天生怪物,居然几天的功夫就追得差不多了。留下她一个人苦哈哈地学着,当真是要命。

思及那个时候昏天暗地的日子,她知道想要在短时间内跟上进度达到三位先生的要求,那可是难上加难。

幸亏今日是学“琴”。

教习的先生是姜成轩。他素来对阿音十分宽厚,这让耽搁了好些天课程阿音来说心里多少好过一些。

姜成轩今日来的时候穿了一件簇新的袍子,整个人看着精气神都极好。上课的时候生动有趣,比起之前的课程来还要更有意思一些。

中途下课的时候,姜成轩去了外面散步。

冀茹和郑惠冉笑道:“你有没有发现,姜先生今日看上去特别地精神?”

郑惠冉素来很关心姜先生的事情,因此冀茹有了这个大发现便和郑惠冉说了。

郑惠冉收回望向外头的目光,回忆了下,“是特别精神。或许穿了新做的换季衣裳?”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冀茹十分自得地说着,眼睛转转,探身问她:“你知不知道最近有咱们很熟悉的一个人在议亲?”

郑惠冉思量了下,“你说的是徐立衍?”

冀茹有些发懵,“关他什么事。”

“你说的议亲,我便顺着你的说。”郑惠冉有些愠怒,“我是听说他母亲在给他寻合适人家的姑娘,所以这样答了你的问题。怎地?你不满意这个回答?”

冀茹有些怕郑惠冉发火。这一位看着跟个冰山美人似的,实则发起火来谁都招架不住。

“不是不满意。我的意思是,我提的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冀茹赶忙和郑惠冉道:“我听母妃说,前些天孟家来人探望她的时候和她提过,姜先生正在议亲,和孟家一位姑娘怕是能成。想必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罢。”

郑惠冉惊诧不已,“姜先生议亲了?”

议亲一般是两家人私下里进行的,旁人很少能够知道。除非是知根知底的人家。

“可不是。”冀茹道:“倘若对方不是孟家的,恐怕我也不会晓得。”

郑惠冉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冀薇悄悄和阿音道:“你看她们,一直在说着旁人的亲事,也不知羞。”

阿音正认真看着前些日子冀薇新学曲子的曲谱,闻言不明所以,茫然道:“什么?”

“罢了。不打扰你了,你看书罢,新嫂嫂!”冀薇无奈地趴在桌上,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阿音笑着侧首看她一眼,便又继续仔细看向曲谱。

冀若芙将刚才妹妹们的对话听进耳中,满腹心事无法纾解。偏偏吴欣妍与常云涵不同。她和常云涵一同长大,有什么心事她会和常云涵说。

但吴欣妍和她算不得太过熟悉,她的私事便不愿去问吴欣妍。

思来想去,冀若芙想到了阿音。

如果是以往阿音没嫁人的情况下,冀若芙肯定不会将这种事情与她商议。

可是阿音如今嫁了人,经历过婚姻之后,有些事情许是比她还要看得透一些。她未经历过那些,有时候想法或许会太过片面。

更何况她们两个人性子不同,想问题的方式不一样。听听阿音的意见也好。

冀若芙看阿音一首曲谱看罢,就把她叫到屋外的大树下。

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冀若芙小声问她:“阿音,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行箴还没成亲,但你想要嫁给他,在父母均不会反对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阿音正思量着刚才新看的曲谱,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待到想清楚冀若芙在问什么,她倒是觉得不解起来。

“芙姐姐也说了,是在想要嫁给他的情况下。而且父母又同意。”阿音道:“那嫁了便是。顾虑那么多做什么?”

冀若芙这才发现自己说得有些太过片面。斟酌了下,又小心地问:“如果他不一定想娶你呢?”

阿音被冀若芙这番话搞得摸不清头脑,“芙姐姐说的‘不一定’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可能愿意,也可能不太乐意。”

“那就是还有一点点可能咯?”

冀若芙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对。我想应当还是有一点点可能的。”

“既然有可能,那一定要争取。”阿音十分肯定地答道。

冀行箴待她很好。

她若是能再选择一次,还是会想嫁给他。

看着阿音十分笃定的样子,冀若芙不由笑了。可是想到一件往事后,她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再也无法持续下去。

咬了咬唇,她脸色有些苍白,“那,如果你曾经经历过很不堪的事情。而那最不堪的事情,他在场看到过,又该如何?”

说到这儿,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是了。

其实她最介意的还是这个。

前面啰嗦那么多,其实都是在避而不谈此事。

当年她被郑胜章拉开衣衫,恰好他路过。他为她打架,为她披上衣衫…

这事儿终究是她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任由哪个男子,都无法接受女子曾在旁的男人面前半裸着被看到身躯的罢!

更何况,那情形是他亲眼所见。

冀若芙心里酸楚难当,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几乎要失态痛哭出声。

这时她听到了阿音疑惑的声音,“就算看到过,那又有什么影响呢?”

冀若芙的嗓子有些发堵,艰难道:“自然是怕他介意。”

阿音看着她眼圈儿泛红失态的模样,心里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什么。

因着事关冀若芙,她便不如之前那样随意且悠然地对待了,而是很仔细地考虑了下。

半晌后,阿音迟疑着说道:“于是这个假设之中,追根究底,最大的最难以越过去的那一关,便是那一件‘不堪之事’?”

冀若芙没料到阿音会那么聪慧,竟是从她的只字片语里发现了她最介怀之事。

她顾不上细想是不是自己神色和话语间露出了破绽。此事刻不容缓耽搁不得,再拖延下去怕是永远无法挽回了。便径直问道:“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该如何?”

阿音看着她急切且期盼的样子,认真地说道:“我会问一问他。”

冀若芙听了这话,忽地有些全身失力,扶了旁边的石桌慢慢在石凳上坐下,“你是说…问他?”

“对。问一问他。”阿音坚定地道:“既然这么在意,总得问一问他的意见,看看他的想法。倘若他不在意,此事岂不是迎刃而解?”

虽还没有完全参透这情爱二字,但她推己及人,所以说出了这番话。

她便是在冀行箴一次次的坦诚相待里知道了他的想法、知道了他的打算。

也正因为冀行箴从不瞒着她,不怯于向她表露心迹,所以她即便如此仓促地嫁给他,内心深处也是十分安定的。

两人里,总得有一个主动些,方能成事。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媳妇儿说得好!来个爱的么么哒~(*  ̄3)(ε ̄ *)

第83章

冀若芙还欲再言, 便见姜先生转进了院子。显然是要继续上课了。她只能和阿音一同往屋里行去。

阿音捉摸不透冀若芙是为了什么问起这些来, 转念一想冀若芙是大家谈论过那二人定亲之事后说起的, 便约莫有了点主意。

原本阿音还没发觉不对, 听说了姜成轩将要有喜事后再去看他,便发现他果然是面带喜色。

细看了姜成轩后, 阿音又去瞧冀若芙。却见冀若芙正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并未去看姜成轩。

一时间阿音也有些捉摸不透了, 便想着回去后要不要和冀行箴商量一下。

下了学后,冀若芙与吴欣妍说了声,当先出了屋子。

吴欣妍就和阿音一道往外走。两人毕竟不同路,没多久就各自散开。一个与冀行箴同往景华宫行,一个则要出宫。

阿音见冀行箴独自一人, 左右看看问道:“小白和徐哥哥呢?”

“他们两个似是有事,需得多留一会儿, ”冀行箴笑着握了她的手, “我急着来寻你,并未去等他们。”

阿音脸红了红。

虽然两人已经是夫妻,可她还是不太习惯这样公然地在众人面前表现亲昵。

阿音悄悄地四处看了看, 见周围的宫人们都低着头好似没人留意到他们两个的小动作, 就也没把手抽出来,欢喜地和他牵着手一同往回去。

行出一段距离,她忽地想起来冀若芙的事情,就往崇宁宫的宫门处望了几眼。谁知没有瞧见人。

她便有些疑惑起来。

莫非芙姐姐说的不是姜先生,也不是徐哥哥?不然的话怎地既没有关注姜先生, 如今也未来寻徐哥哥?

细思一番,或许是她猜错了人,对方根本不是这两个里面的。又或者是,她的那番话对芙姐姐并未起到作用。

这样思量着,阿音郁结地摇了摇头。听冀行箴问她怎么了,她也只能说道:“没事。我或许是想错了一些事情。没有头绪。”

冀行箴便未多问。

两人走远之后,冀若芙匆匆而来,停在了崇宁宫门口的不远处。

她之前想要过来寻人,无奈身边跟着的丫鬟嬷嬷跟得紧,有些话终究说不得。好在那少年被先生留堂并未下学,她算是多了些时间可以安排。

冀若芙一路回到寝宫,把那些跟着的人都遣去做事,方才独自一人急着往这边赶来。

心中忐忑地静立了许久,冀若芙才终于看到少年的身影。

如今他已然十六,身穿一袭青衫,正与常书白并肩而行走出崇宁宫。与身边人的张扬肆意不同,他气度清雅温润如玉。

冀若芙有些失神地看着少年缓缓走来,待听到常书白惊讶一声“二公主”后,骤然回神。她努力撑起笑容与常书白如常寒暄着,心神却始终放在旁边那个人身上。

只不过想到心里想说的话后,她手心汗湿了也没勇气去看他一眼。

徐立衍沉默地看着冀若芙,半晌后看她停了话方才躬身行礼,“二公主。”

冀若芙慢慢侧首去看他,神色如常地笑道:“徐公子。”

常书白欲拉了徐立衍离开,催促道:“走走走,咱们去景华宫玩玩去。”

说到那一处地方,他眼帘微垂稍微停了停方才继续笑道:“这两个人成亲那么久了,还没请咱们去玩。等会儿去那里兴师问罪去。”

徐立衍笑着婉拒:“我可不去了。父母让我早些归家,我可不能去得太迟。”

常书白轻哼道:“是么。果然是要准备成家的人了,就是不一样。那我自个儿去了,你先回家去罢!”

徐立衍听他这么说,赶忙去看冀若芙。却见冀若芙神色如常好似没什么反应。

他轻轻的叹息了声也没多说什么。

常书白晃晃悠悠地离开。

徐立衍便欲和冀若芙道别。

冀若芙刚才听了常书白那话后心里难过得紧,强笑着说道:“我既是无事,不妨送送徐公子。顺便和你说说话。”

徐立衍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并行着往前而去。

冀若芙问了徐立衍些有关课业的问题。徐立衍知晓女孩儿这边今日学的是琴,两人又聊了聊琴艺方面的技巧。

说着话的功夫,不多时就到了将要分别的地方。

可冀若芙还没能鼓起勇气说出心里的话。

她有些唾弃自己这样懦弱的行为,眼见二人将要道别,终于鼓起勇气唤住了那即将离去的少年,轻声问他:“听说你将要定亲了?”

徐立衍沉默了一瞬,道:“或许罢。”

终是心有不甘,他抬眸望着她,“二公主觉得如何?”

冀若芙不敢直视他,视线望向他的肩侧,小心地道:“我觉得怎样有关系么。”

徐立衍语气和缓了些,“自然有关系。”

他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够明白,低声道:“比如,你为何会问我这个?比如,你怎么留意到此事?”

徐立衍满心希冀地望着她,期盼着一个答案。

冀若芙本就紧张得很,听了他的连串问题后有些茫然,听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如实说道:“我今日听人说起你和姜先生将要定亲一事,就想要问一问你。”

“姜先生。”徐立衍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你是说姜成轩。”

冀若芙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姜成轩。

思及今日姜成轩在课堂上的一系列“突出”表现,冀若芙的心情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不由笑了,“是。姜先生今日可真是有趣,许是心情不错的关系,他比起平日来更为精神奕奕,瞧着倒是少了些沉稳,像是你我的同龄人一般。”

徐立衍看到她的笑容后,心里有些难过。

刚才她和他一路同行她都未曾开怀地笑过。如今忽地说起姜成轩,她却笑靥如花。

当初姜成轩病了,她出宫去探望,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关注那个丰神俊朗的探花郎。

徐立衍心中异常酸楚,就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起来。

他赶忙在自己失态以前与她道别,拱手揖礼,“我家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说罢,不等她回应,他已经步履有些凌乱地匆匆而去。

冀若芙看着他的背影,想到自己满腔热情都还没来得及表达出来就被他强行终止,想到他根本不愿和她多说话,心里顿时塌陷了一大块,空落落地发冷发凉。

冀若芙跌跌撞撞跑回寝宫去,吩咐了宫人谁也不许打扰她,独自关在屋里一夜。第二天早晨神色如常地去上课。

阿音隐约听人说起了二公主昨夜的事情。

思及之前常书白说冀若芙送徐立衍出去的事情,她也不敢随意胡乱揣测。见到冀若芙后就寻机和她单独说话,小声问她:“芙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听闻昨儿没用晚膳。”

冀若芙如今心里当真是千疮百孔,只是因为敷了脂粉,脸色看着如常而已。想了一夜后她已然做了决定,就道:“没事。只不过太累了想歇一歇,哪知道就歇到了今儿早晨。”

阿音有心想帮她,试探着又问:“听闻芙姐姐昨日里送徐哥哥了?”

听到有关他的话题,冀若芙的心里还是止不住地难过。但她既是下了决心,就断然不会再有什么牵扯。故而道:“是。我刚好有些琴艺上的事情要问他,所以和他聊了几句。”

阿音从冀若芙的话里和神色里半点儿不对劲的地方也看不出来,不由有些气馁。

她想帮忙,却也不能随意帮忙。在不确定对方究竟是不是徐立衍的情况下,她若是胡乱揣测胡乱行动,只怕会让事情愈发麻烦。

心中犹豫了一整天,最终在下学的时候阿音把这事儿从头到尾细细地和冀行箴说了。又问他:“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冀行箴握着她的手缓步前行,斟酌许久后说道:“暂且不能去管。即便二姐有意,徐立衍若是无心,那也不成。”

阿音知道他的意思。

这事儿若是两情相悦就罢了,能够成是最好。如果只一边有意的话,若是强求凑在一起反倒不美。

冀行箴又道:“而且看二姐这般行事,那人若真是立衍的话,她昨晚想必已经试探过了。结果如何已然明显。既是如此,我们更是不能多管。”

“是么。”阿音始终觉得惋惜,拉着冀行箴的手晃了晃,“那如果时机合适的话,你帮忙探一探徐哥哥的口风罢。”

冀行箴苦笑道:“他平时和我们聊天都话少,这种私隐之事,怕是不会讲与我听。”

这话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