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阿音自始至终都未苏醒,不只是常书白。青枫、百草、火青川青,连同玉簪她们几个,俱都守在阿音的屋里,谁也不敢大意,谁也不曾离开。

屋子很大。左右两边各隔开了一道屏风,屏风的侧边各安置了休息的榻。一边是常书白他们,一边是玉簪她们,累极了就去休息会儿。没事的时候就守在阿音的床边。

明明知道暂时不会有奇迹出现,明明没事的时候可以出了屋子去别处做别的事情。但是大家依然想要守在她的身边,想着如果能够突然醒过来就好了。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天半。

到了第四日的傍晚,突然有焦急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阵阵急切而慌乱的呼喊声。

“大人!大人!不好了大人!有人硬闯!”

说话的是此间府里的家丁。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灰黑布衣,说话做事都很有份寸。似这样毫无章法的大喊大叫,却是寻常不曾见过的。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门口的御林军儿郎把手放在了腰间武器上。

火青川青和青枫齐齐走到了门口,坐好准备随时可以与硬闯者进行搏击。

可是在他们看清了那在落日余晖中走来的身影后,就齐齐地愣住了。

初时是不敢置信,犹有怀疑。

当一再确认一再去看之后,大家依然有些不敢置信,低声轻喃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听着身边人惊喜的呼声,众人确认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不禁喜极而泣。

玉簪和珍眉跑到门口,噗通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地道:“殿下!救救奶奶罢!”

“殿下,您可是来了!奶奶、奶奶她…您快些去看看罢!”

高大男子风尘仆仆,靴子还有衣衫下摆上满是灰尘和泥泞,显然是赶路太久脏了后也根本来不及换洗。

“阿音怎么了?”冀行箴说着,三两步跨进屋内,“我听闻崔怀心有异心,生怕她会遇到此人,就过来看看——”

说着话的功夫,他一眼就望见了床上那个苍白而瘦弱的身影。

她双目紧闭,没有血色的脸上毫无生气。呼吸十分微弱,根本看不到呼吸时的起伏。整个人好似没了生命一般,脆弱至极。

冀行箴心神俱震,脚步急促地奔到床边,握住床上人的手。

那手如记忆般一样纤细。可是却没了平日里的温度。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冀行箴急急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常书白揉了揉眉心,“我叫他们去给你送信,你没收到?”

“没有。”冀行箴觉得嗓子又苦又涩,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自从发现了崔怀心作恶后,我便立刻启程往这边来。所有的其他一切尽数搁下,甚至于没有和底下的人进行联系。”

他来得匆忙,又赶得很急。来之前只来得及和径山说了声,一切消息都让袁无相帮忙暂管。至于宫里的事务,他真的是顾不上了。有母后在,还有父皇,应该出不了大乱子罢。

原先冀行箴只是心中焦急,所以想要过来看看。如今见到了,他才有一丝的后怕。

倘若不是听从本心来了这样一趟,如今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说说看。”冀行箴指了百草说道:“阿音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语毕他又添了句:“但说无妨。”

百草一字一字地把状况一一道来,“…本是中了毒,好在发现得早,我又尽快施了针止住毒素蔓延,所以能够拖上一时半刻。只不过那毒素再过几日就得拦不住了,到时候窜遍四肢百骸后怕是会无力回天。因此殿下需得尽快决定下来,到底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冀行箴怔住了,“大人?孩子?”

“是。”明知不该被病人的事情影响到医者的心情,可百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止不住地难过,“奶奶如今有了身孕。可我…我只能保住一个。”

冀行箴愣在了当场,半晌没有言语。

百草在旁自顾自说道:“若是保住大人,我只需施针便可将毒素引导下来。奶奶要不多久就能苏醒。但是这一招会伤及筋脉,腹中胎儿定然保不住。倘若是保孩子,我可以给奶奶吃一丸药。这药甚是刚猛,一剂下去奶奶的身体倒是可以无碍了,只不过可能会自此醒不过来。我只能再施针保住奶奶身体无碍,平日里给奶奶灌些营养流食,我日日给奶奶施针,直到孩子诞下来…”

冀行箴问道:“施针保住大人的几率有多少?”

百草说道:“约莫五六成。”又忙辩解:“原是有十成把握,只不过不知晓奶奶到时候…”小产后,“…的情形如何。这个需要根据当时的情形再做判断。所以几率才会这样低。”

“倘若是让孩子诞下来如何?”冀行箴忽地冷声喝道:“莫不是孩子生下来后阿音就会立刻不行了?”

他这一声问得十分严厉,气势顿显,威严十足。

百草咽了咽口水,说道:“倒也不是。我刚才说了,倒是不至于会不行,就是会这么、这么昏睡一辈子…”

昏睡一辈子,那和不在了有甚区别?

冀行箴忽地恨极了自己。

倘若没有让阿音走这一趟就好了!

他猛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百草,“你不是神医么?董家的传人,莫不是只有这点点的本事?!”

董家传人几个字传入屋内人的耳中。

除了这两人和常书白外,其余人皆是面露惊诧。

——倘若百草是董家传人,那么宫里的那位董仙人又是谁?!

百草苦涩地笑了笑,“殿下果然查过我的身份了。”

为了遮掩住自己身上董家后人自带的那种药香气,他刻意地时常带了药囊在身上。这样的话,药囊里的气味就将他身上的那种药香气给遮掩去了大半,等闲分辨不出。

其实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是遮不住的。最起码在太子的面前是遮掩不住的。

不然的话,他之前也不会让常书白去看他那套祖传的金针。

但是他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在这种情形下被人揭穿出来。

冀行箴心里只惦记着阿音的事情。

他也知道自己的语气不好。但是这样的情形下,让他如何去冷静?

冀行箴抬手掩住双眼,跌靠到床边。

“救阿音。”他抿了抿唇,声音嘶哑地低声道:“我要她好好地活着。其余的,都不重要。”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阿音。

他要她好好地活着。

他曾经许诺过,两人要白头偕老。

这誓言他不曾忘记过。也不许她忘。

她要好好的,陪他走一辈子。

谁曾见过这个样子的太子殿下?平日里大家看到的都是威严的,意气风发的太子。却不是现在这个悲伤至极而又哀痛至极的男人。

火青朝着大家使了个眼色。

除了玉簪和君眉还有青枫外,其他伺候的人就都走出了屋子。

最后常书白也站起身来,拍了拍冀行箴的肩膀,亦是走了出去。

董百草看了冀行箴一眼,斟酌再三后说道:“殿下不若去到外头等一等罢。”指了指玉簪她们,“有他们在旁边帮衬着就好。”

他所顾忌的,冀行箴又怎会不知?

不过是怕他等会儿承受不住那种景象罢了。

“不用。”冀行箴十分坚持,“我要在这儿陪着她。”

阿音是他的妻。

如今她要经历生死磨难,他怎能不陪在她身边?!

冀行箴紧紧地握住阿音的手。看着她憔悴的面容,他眼睛发酸,瞬间有些朦胧。忙俯身而下,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吻。

“五六成的机会。”他握着她的手,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若是失败了该如何?

他如何承担这样的后果!

可让她昏睡一辈子,他又着实做不到。那样她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世间。他和她的家人也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

为何要面临这样痛苦的抉择?

“你不会怪我罢。”冀行箴在她耳边轻轻呢喃着,眼睛终是忍不住酸涩,一点点沾湿了她在耳边的发,“我不希望你一直昏睡下去。我希望你醒过来,看看我。可是倘若…”

倘若失败了呢?

他不敢去说也不敢再去想。生怕下一刻自己就会动摇。

“开始罢!”冀行箴在她唇边轻轻吻了下,“你来罢。”说着闭了眼慢慢松开手,请了百草到她床边坐下。而他走到了窗边,静静地看着这里。

百草这便取出了自己那套金针,静心开始施针。

冀行箴并不忍心看那个过程。可是,他又怕自己不认真看着,下一刻她就会离他而去。于是只能在这样百般纠结的思绪中,努力强迫自己不去移开双眼,努力去望着这一切。

百草静静施针片刻,忽地说道:“殿下和奶奶倒是感情好得很。”

冀行箴慢慢说道:“她是我的妻。”是他从小亲自求来的妻子。

“那又如何。”百草轻叹一声,“世间原也有人,明明有妻,却也不珍惜。殿下如此身份,能够这样,着实难得。”

冀行箴生怕他这样分心后会影响到施针效果,忍不住声音拔高少许呵斥道:“专心些!”

“我很快就说完了。”百草提起手中金针,“其实我还有一剂药。原本我舍不得给旁人,因为是我故去父亲留下的,只剩一个。但如今为了殿下这份心意,我愿意把它拿出来,送给奶奶。”

冀行箴不明所以,拧眉道:“什么药?”

“奶奶这儿的平安符,殿下总是知道的罢?”百草笑道:“那里面原是先父送给觉空大师的几味救命药。我也有,不过不多,只一颗。”

第205章

看到百草拿出那颗药的瞬间, 冀行箴忽地明白了许多。

他曾经吃过这样一个东西。就在他少时将要没了性命时。

那东西是阿音给他的。

“这个是——”冀行箴声音发紧,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无异样,“你说你父亲曾经送给觉空大师了几剂救命药,就是这种?”

百草并未发觉有异, 颔首道:“是啊。觉空大师又把东西给了奶奶。”

冀行箴轻轻应了一声, 而后沉默地望向了床上那个纤瘦的身影。

许久后,眼看着百草小心翼翼地把那“药”放到了阿音的唇边,冀行箴忽地开口问道;“这药给阿音吃了后有甚效果?”

“能抱奶奶安然无恙。”百草说道。

玉簪在旁轻声问道:“那孩子呢?”

“不知道。”百草摇头道:“这药是先父所做, 统共也只有四颗。我没见有孕之人用过,具体效果如何, 我不敢保证。不过——”

他忧心地看向冀行箴, “先父曾经说过,此药不到万不得已命悬一线时不能用。不然药效太强会反噬。”

言下之意,这药虽然能够救命,却也药力十分霸道。

既然是如此霸道的东西, 那么对腹中胎儿可能会有影响。具体如何还未可知。

“无妨。不管如何,阿音能好好的便可。”冀行箴目光示意玉簪不必多言,又朝百草道:“麻烦董先生了。”

百草听出了冀行箴这最后一句中满含着的感激之意,朝他笑笑,这便小心地把药塞进了床上之人的口中。

阿音觉得自己好似漂浮在空中一样, 四处都无着力点,混混沌沌的,辨不出是何时, 想不出是何日。

很长时间她都昏昏沉沉地处于一种怪异的境地。到最后好似突然跌入深渊一般全身下沉跌入无底深渊。

因着这可怕的遭遇,她骤然惊醒。茫然地睁开眼睛适应了下屋里的亮度,她才发现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想要试图动动身子,却发现全身都没了力气。

阿音静静地看着陌生的帐顶,脑中混乱一片,什么也想不出,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音!阿音你醒了?”

急切的呼声就在耳畔响起。

阿音想要侧头看过去,可是根本动弹不得。

她心里焦急,想要说话,可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冀行箴看到阿音睁开眼睛,又看到她张口无法言语,心下焦急跌跌撞撞跑出了屋子,高声喊道:“董先生!董先生在哪里?”

皎月当空。

百草虽在屋里歇着,却也并未睡着。只要太子妃一刻不醒,他的心就一刻放不下来。

因此,当冀行箴的呼喊声骤然响起的时候,百草一个激灵翻身而下,赶紧披了衣裳出来瞧。

烛光下,床上之人脸色虽然苍白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清澈透亮,显然是已经完全清醒了。

百草立刻把脉,片刻后大喜。

“恭喜爷!奶奶这是好起来了!”百草开心地差点跳起来,声音一下子拔高,“太好了!太好了!”

冀行箴听闻后,激动得几欲落泪,握着阿音的手半点也不敢松开。

阿音努力了很久方才稍微扯出一个笑来。

“睡吧。”冀行箴在她手上轻轻吻了下,“你尽管睡。我陪着你。”

虽然是在屋中,可阿音方才好似当真经历过那跌入深渊的一幕,全身极其疲乏。有冀行箴在身侧,她安心许多,不多时就沉沉地坠入梦乡。

百草这一激动,就也睡不着了。索性回屋穿戴齐整的过来,守在阿音的床边。

——初时这一夜熬过去的话,应当就没大碍了。他生怕再发生点什么意外,亲自看着比较放心。

阿音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灿烂的阳光照进屋内,把整个屋子都烘得暖融融的。

阿音半眯着眼看向阳光,久久挪不开视线。

突然眼前一黑,光亮被尽数遮住。

阿音双手都没力气,就努力晃了晃头,轻声说道:“好黑。”

她熟悉这修长有力的手。

她知道是冀行箴,所以才会放心地这样说。

“别看太久。”冀行箴的声音微微沙哑,透着喜悦和疲惫,“你昏睡太久,眼睛不适应太亮的光。如今看久了影响眼睛。”

旁边又想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百草笑眯眯地说道:“奶奶,这话可是我早先告诉爷的。”

话语里透着邀功一样的意味。

阿音唇角轻扬微微笑了。

其实这样的事情冀行箴本身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他为何竟是没有反驳百草的话。

阿音有些想不起来自己经历过什么了。唯独记得自己发现了崔怀心有异,而后躲避。到了院子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然后就是在此处醒来。

冀行箴回头朝百草看了眼。

百草会意,走出门去带上房门。看玉簪她们都在廊檐下候着,就和她们说了声让她们继续守着,他则回到屋子里补眠。

冀行箴拿了个靠枕让阿音靠坐在床头,又倒了杯温水喂给她喝,这才把最近的事情轻描淡写地与她讲了。

阿音错愕不已,捂着小腹有些不敢置信。

“孩子还在?”

“还在。”冀行箴抬手轻轻捋着她额上的发,“不过百草说了,孩子怕是不易保住。即便生下来,恐怕也是会有些先天不足之症。”

“他还在就好。”阿音没想到自己经历过这样一场生死之后,竟然还留下了这样一个小宝贝,忍不住低泣出声:“这次可真是多亏了百草。”

“是。”冀行箴拉了她的手道:“这次幸好有他。”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冀行箴就扶了阿音躺下继续休息。出门唤来玉簪她们进屋伺候,他脚步一转去到了百草的屋子。正想要抬手去叩房门,又考虑到百草已经很久未曾休息了,怕是也已经累极。于是没去打扰,而是坐到了院中石凳上,唤云峰来,将他需要处理的文书与奏折尽数拿来。

冀行箴当初是单枪匹马独自策马到了扬州府。云峰带着三队御林军随后才赶到。而且云峰还顺便带来了冀行箴离开第一天时的一些重要的需要他亲自处理的政务。

与云峰同行的人里有一名是冀行箴的心腹。

冀行箴处理完第一批政务后,这名心腹就带着那些已经批阅完的奏折和文书,由一队御林军护送着快马加鞭回了京城。

他离开的第二天,就有另外一名心腹由御林军护送着来到了杨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