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院正屋里,老太太正避开下人沉着脸低声训三婶:“…你也太鲁莽了。这样的事儿怎么能自己就去做了,都不与我商议!今日我若是吵嚷开,查问出竟是你三房的人要给东跨院下药,到时你可怎么样呢?”

三婶满头雾水之余,也是冤极了的。

“娘,您是知道媳妇的,如今对牌在我手上,虽是大嫂开口,可我也知道是娘放了水才有这好事儿,您若是死咬着道理不允,哪里由得媳妇管家?咱们一早就商议好的我都记得,您对媳妇的好我也记得,怎会偷背着娘去做这样的事?”

装,接着装!

老太太恨不能一口啐在三婶脸上。这些小妖精一个个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事已做了,她当面审还敢不承认,竟还巧舌如簧诌出道理来。

偏现在她不能被孤立,也不能做的太过。

老太太很是理解的微笑了下:“娘这里你还做什么样子?我又没有怪你。”

不怪你皱纹里都夹着怨怼,眼睛都快喷火烧死我了好吗!

三婶心下憋气,若是她做了,事情被揭开她也无话可说,问题是这么脑残的方式她怎么会用?现下根本不是对长房出手的好时机。更何况,要下药她就下砒霜,怎会用巴豆?

“娘,这事儿我定会查明的!”

她那义正言辞的模样,让老太太心里堵得慌。还想说话,却听廊下有婢女回:“老太太,顾少爷来给您请安。”

老太太一怔,与三婶对视了一眼。

他从前怨怼傅刚放着自己的亲侄子不提拔,将父爱匀给了姓顾的。却不想顾家的血脉就是那么优质,人家顾韵才二十二就做了大官了。虽然龙虎卫在外头的风评不那么好,好歹也是个厉害人物。

从前傅家男丁多,也不怎么指望顾家。老太太也拉不下那个脸对从前不待见的人好。

现在却是不同了。

有长子曾经对顾家的恩情在,不利用起来岂不是脑子进水?

老太太就咳嗽了一声,道:“请进来吧。”

三婶却是道:“慢着。”

“什么事?”老太太抬手止住了丫头的步伐。

三婶笑道:“难得顾大人回来,要不要让他姊妹们都来见个礼?”

老太太立即明白了三婶的意思,沉吟道:“你想的也对,芸姐儿如今也十五了。虽要为她爹守上三年,可咱们东盛女子十九岁出阁的也不在少数。顾墨轩为人仗义,应当会等的…”

三婶笑容将在脸上。

她想的是自己的嫡女傅蕊!

可是傅蕊才十岁…那傅茜也成啊!傅茜十四,等三年刚好十七!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好歹她也要称呼自己一声母亲,顾墨轩若成了她的姑爷…

可这话既是她提起来,也不好当面就拨老太太的话。

正想着,却听见门前有婢子问候声,接着珠帘一撩,一身玄色官服的顾韵就走了进来,在落地罩旁止步,于外间端正行礼:“见过老太太,三太太。”

得,这下谁也不用请了,人都进来了。

老太太拧眉。

三婶平衡了。

“是墨轩啊,快到这里来坐。”老太太满脸堆笑,扬声吩咐:“春草,去给你顾爷上清热解暑的花草茶来。”

顾韵直起身,却也不坐,只微笑道:“老太太不必忙,我在义母那里已用过茶了。”

老太太与三婶就是一窒。

顾韵负手向前两步,言语含笑,道:“外出办差回来,却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事,就连皇上也为之震怒。”

老太太和三婶笑容都僵了。

“老太太也知道义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是当义母为亲生母亲,七妹如亲妹妹一般的。我妹妹差点被人拉去配个四十岁的老纨绔,想想就觉得受不了。”顾韵拱手道,“来给老太太请个安,也顺带告诉您一声,这事儿搁我这儿还没完呢。”

略颔首,转身率性的撩珠帘出去。

只余珠帘摇摆,发出轻微的哗啦碰声。

老太太呆呆的望着珠帘,半晌方气的砸了茶碗,点指着门口,却说不出什么来。

三婶忙安慰道:“年轻气盛,不过是这么一说,天子脚下他又能怎样呢。娘且放宽心吧!”心里却是在想另外一件。

她与老太太的联盟不能垮了。虽说老太太时常猪队友,可她在内宅里的地位不可摇撼,是她的靠山。

背着老太太行事算怎么回事?也不知是谁给她使绊子。

这事儿没个罢休,她定要查出是谁来!

三婶安抚了老太太,就回了西小跨院,吩咐人将丫鬟婆子都叫去了正屋。

上院的倒座,却有个小丫头去给蒋嬷嬷倒水时低声道:“二太太说今晚上想见您呢。”

蒋嬷嬷如今泻的脚软手软,加之老太太说给她出气,这会儿却没了动作,心里正堵得慌,闻言就气哄哄道:“不去!就告诉二太太说我病了,那事儿算了。”

第十六章对峙

蒋嬷嬷本就生了冷脸,如今泻的面赛金纸,使起性子竟是比平日里还要骇人几分。小丫头憋着嘴,被她凶恶的表情唬的险些哭了,忙退了下去。

瞧那丫头这般模样,蒋嬷嬷更心塞。

她明知道那凉糕有问题,却被硬逼着吃了五块,本想牺牲自己以促成那些蠢材行事,让七姑娘卸去防备,却不料这会儿该中招的人没事,倒霉的只有她自己!

这口气出不来,她还去二房?她可没那么大度!

上院门前的石矶旁,二婶身边得力的大丫鬟若儿听了小丫头的话,不禁有些诧异。

好端端的,蒋嬷嬷为何转了性子?还是他们有哪里做的不对了惹了那位?

若儿仔细问起那小丫头方才都发生什么,好去回给二太太在想法子。

次日清晨,朝霞似锦,晴空如碧,粗使丫鬟们清扫时扫帚与地砖发出令人安心的沙沙声。傅萦由梳云伺候梳了头,穿了身素白绫衫,天青挑线裙子,除腰间宫绦垂下个白玉葫芦的压裙外再无饰物,就拿了绣小白猫的纨扇,与宋氏、傅薏一同往上房去昏省。

一路上,俞姨娘还禁不住压低声音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想不到西跨院闹这么大的阵仗,听说是三太太丢了要紧的东西,所以才会那样严苛的审起下人来。”

俞姨娘疑惑的其实也是傅萦的疑惑。

三房里的确出了点儿事,只不知与昨儿的“加料凉糕”是否有关。

“姨娘不必担忧,三婶聪明的很,素来又知道进退,既然那样对人定然是下人伺候的不好。”

傅萦声音娇软,语意含笑,俞姨娘听了却明白过来,笑着颔首道:“是,七姑娘说的事,是婢妾逾矩了。”这毕竟是外头,被有心人听见是会引火上身的。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傅萦回以一笑。

上房里,下人已经服侍老太太与老太爷洗漱过了。

今日老太爷难得起晚了,没去外院“上工”,就坐在侧间临窗放置铺设了深蓝色簇新坐褥的三围罗汉床上,吧嗒着烟袋。

老太太则是穿了身墨蓝色对襟盘领素面的袄子,花白头发梳成圆髻,带着个白银凤头蓝宝石流苏的挑心,将茉莉花膏脂匀在手背上,还禁不住唠叨老太爷:“你就不能少抽两袋烟,要么就整日里不见个人影,要么就在这儿鼓烟儿!”

老太爷只抬了下眼皮,就继续吧嗒。

老太太动气,却也知道老太爷不会改,扬声吩咐了众媳妇、孙子孙女进来请安。

环视一周,却见三婶还没来,“老三家的素日伺候我用饭可是最积极的一个,今儿个怎么反倒没影儿了。”

二婶笑道:“三弟妹如今忙着家里的事,恐是累着了,今日睡迷了也是有的。”亲自取来公筷为老太太布菜:“媳妇服侍您不也是一样的么。”

老太太见二婶如此温顺,竟是将平日里的傲气都收了,心里受用的很,就点了头。

“都去用早饭吧,也别跟这儿杵着。尤其是你,晚吃了一顿半顿的,莫回头来怪祖母耽搁了你。”

老太太明就是夹着棍棒向傅萦说话。

傅萦自好起来,对吃热衷也不是秘密。

傅芸、傅蕊几个都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傅萦怎么出丑,那日将他们关在门外的仇他们可记得呢!

宋氏蹙眉,老太太这样刺打傅萦不轻不重的,并不造成伤害,她也不好立即冲撞婆婆引起事端。

老太太盯着傅萦,却没从傅萦脸上瞧出任何情绪。

她竟完全不搭茬,仿佛没听见老太太的话,修长的指头拈着纨扇垂下的浅蓝色流苏低头把玩。

拳头打在棉花上,得不到半点回应,老太太眉头拧了起来。却又不好再度点名直言。

傅芸是老太太膝下承欢最勤的,这会子也能体会上意,笑道:“七妹,祖母这是关心你呢。”

“啊?我?”傅萦抬眸,懒洋洋睨了傅芸一眼,就对老太太笑道:“祖母恕罪,原来您是跟我说呢?吃饭又不是我独有技能,祖母与六姐素来又亲,孙女还以为您是与她玩笑呢。”

老太太翻了下眼睛。

傻子都看得出她是针对她好吗!要搁在正常的女儿家,被祖母数落了贪吃这会儿羞都要羞死,她竟还厚颜无耻说这些,还将傅芸也拉下水!

老太太刚要在刺几句,却听珠帘“哗啦”一声响。

“老太太,三太太来了!”婢女的话音未落,就见三婶在个婢女的搀扶下气弱的进了门,她后头还跟了个将双手绑在背后的小丫头。

正是昨日送点心的小桃。

三婶喘了几口,“虚弱”的扶着圈椅扶手给老太太请安:“娘,今日媳妇着实是被事儿绊住,才来的迟了,还请爹娘原谅。”

老太太摆摆手,疑惑的点指小桃:“这是怎么回事?”

三婶心内冷笑,面上平静的道:“着是我院里的小桃,平日里负责敏哥儿身边一些琐事,昨儿个被敏哥儿屋里的苏叶使往东跨院送点心。却不想这丫头竟然在点心上下巴豆!昨儿媳妇已在她房里找出了使剩下的巴豆!事情涉及到大嫂与七丫头,媳妇不敢擅自做主,特拿了人来给老太太发落。”

众人无不惊愕。

尤其宋氏与傅薏、俞姨娘。

昨日那不留神跌了的点心,竟是被下了巴豆的?也难怪今日没见蒋嬷嬷出来,那位昨儿没少吃啊!才刚进院子还听小丫头说蒋嬷嬷得了病,正将养着。

宋氏不蠢,便将事情的前后联系了起来。

老太太想不到三婶今日竟选了个人最多的时候将此事说开。到底这件事默默地压下去才是道理,张扬开来对三房与二房的联和完全没好处,心里就骂开了三婶,面上却不好反驳,只是道:“既是查出来了,你让她自己招。”

三婶点头,狠狠的瞪了小桃一眼:“你还不说实话?都到了老太太跟前你还想遮掩?”

“奴婢没胡扯,那凉糕上的巴豆是奴婢放的。但是确无人指使啊!”

“无人指使?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你一个小丫头,与七姑娘无冤无仇的,你做什么害她!”

第十七章助攻

小桃唬的身上不住颤抖,泪如雨下哽道:“奴婢知错了,是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瞧七姑娘不顺眼,才暗中下了巴豆,奴婢原想着那么一丁点儿不过是多上几次茅厕,真没想将七姑娘如何的。”

小桃如此回答,叫傅萦听了都为她捏把汗。

到底是瞧她多不顺眼才敢这么回话啊!

“你…”三婶气的肋扇儿疼。

小桃的姥娘是二房郑姨娘做丫头时认的干妈,自郑姨娘开了脸,他们之间就更亲密了,她就不信这事儿与二房无关!

偏小桃是个死心眼子,竟咬死了是自己一人作为,宁肯陪上小命儿也不肯招出家里人来。

然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她三房岂非要给二房背这个黑锅?一则开罪了长房,不等做什么就叫人警醒起来,二则没与老太太商议就私自行事,那老家伙怕就暗中记上了。

“小桃。”三婶缓步到小桃跟前,声音底气十足,再无心思去扮柔弱,戴了金戒子的手指挑起小丫头的下巴,凝视她泪湿的脸颊冷声道:“念你平日做事也算本分。我才没往死里头弄你,只叫你如实回话而已,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外头你老子娘兄弟的体面可就顾不上了!你可自己想清楚再回话,我再问你,是谁指使你?!”

小桃惊恐不已,咬着唇半晌方哽咽道:“没,没人指使,是奴婢自己…”

三婶一把甩开小桃,怒极道:“来人,将这下作小娼妇拉出去给我打,几时说实话几时罢手,否则就将她打死,我宁肯交那二十两银子了!”

东盛国大户人家若是将犯了错的下人至死,需向衙门上缴二十两银的记档费用。

三婶发了话,外头立即就有粗实的婆子将小桃拖了出去,院子里很快传来板子声与小丫头的惨叫声。

宋氏与傅萦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老太太与二婶这会儿都沉着脸。前者是因为不知该怎么收场,后者则是紧张。二婶不由得回头狠狠剜了郑姨娘一眼。

郑姨娘是九少爷傅放初的生母,因是婢子出身,傅放初又不是争气的,地位可想而知。就算到如今的情势,二婶一句话将傅放初记在主母名下,她也无话可说。是以她这会儿只顾低着头冒冷汗。

外头记数的婆子已喊道“十二”,小桃惨叫着大叫:“我说,我说。”

三婶心头一喜,就要吩咐人拉小桃进来。

谁知此刻,老太爷却从侧间走了出来。

“住手吧。”

“爹,您?”三婶愣住。

老太爷道:“丫头一时想左了犯了错,如今打了这么多下也就算罚过了,咱们家从来都是宽仁待人,今次已经破了例,你且将她送回家去交给她老子娘管束,往后再不得进二门也就罢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还要怎么闹?”

“爹,可是…”这老菜瓜怎么这样糊涂!人马上就要招了啊!

“可是什么?大清早就这么闹,让我怎么静心雕刻!”

众人:…

老太爷,您的语气还可以再理直气壮点吗?

老太太这会儿也回过味来,站起身来道:“你爹说的是,这事就罢了。罚也罚了打也打了,再闹也不像话。”

三婶憋得脸色通红,直想骂娘。

二婶与郑姨娘几人则是悄悄地舒了口气。

老太太转向傅萦,笑容温和的像是变了个人:“咱们七丫头最是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必然也不会再追究的。”

“祖母开玩笑呢?!”傅萦声音娇娇软软,笑眯眯的道:“通情达理这词儿跟我不挨着,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你做初一,休怪我做‘初二’。”

“是十五。”傅薏红着脸低声提醒。

“好吧,休怪我做十五,”傅萦摊手:“事情到这一步,八下里水落石出了却不让审了,这是什么道理?是不是觉得我们娘儿们‘通情达理’就是好欺负的?难道点心里下了巴豆是小事儿?这起子混账今儿个能下巴豆,明儿直接放砒霜我们也得受着?吃不着是老天眷顾,吃着毒死了就认倒霉?”

老太太的脸色十分难看。

这货怎么软硬不吃呢!

一般人不是戴个高帽捧上两句就抹不开脸了么!

傅萦摇着扇子,眉目含笑望着脸色渐黑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