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哼着歌麻利得上完药裹好纱布,顺便用温水把身体擦了一遍,换上睡衣正准备睡觉,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腾”地一下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然后我就后悔自己忘记把门闩给插上了,这家伙竟然自己推门进来。

来的人是颜静行,她手上还端着一个药碗。

“我去要了碗姜汤来,还好伙房里一直都在熬着。”她说着,端着药碗在我床边坐下。

我看着眼前的液体,鼻子闻了闻,一股甜甜的姜味,甜味里头又藏了一丝苦。

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神色坚定,似乎是我今天不喝下这东西就别想睡了。

末了我缴械投降。

“颜姐姐,你还真闲…”我端过药碗,有点怨念地嘟囔了一句。

颜静行也听出我口气很不满,抬手戳了一下我的脑门,“你这孩子,真不知好歹。沈墨白把你当家里人,我自然也会把你当自家人看待。现在多少人连口水都喝不上,你还有热汤喝,知足吧。”

我一口气喝完了那碗汤药,把碗一把推给她,“现在我可以睡了吧?”

“嗯。”颜静行接过碗,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她起身,顺便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休息,别睡过了误了午膳。”

“知道啦知道啦,姐你这还没嫁呢就先人妻了。”

····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养伤,每日吃饱了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去摸东西吃。吃吃睡睡,一来二去伤好了七八成。

这些天,老天爷也终于给面子了,不再狂降暴雨,连续几日都是晴天,水患的闹腾劲儿也消停不少。

我算准了日子,打算明日启程离开武林盟。但是悲催的是,今天傍晚开始,天色越来越阴,黄昏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老天爷,你到底是要闹哪样?存心是不想让我走啊?!

莫非是沈墨白这货在暗地里跳大神…

我正趴在窗口,撑着下巴看屋檐淅淅沥沥垂下来的雨帘。

忽然,院门一下开了,秦黛黛小美眉出现在门口,她飞快跑在园子的青石路上,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还滑了一跤,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我默默替峨眉派的前途堪忧,照这样下去,峨眉剑派很快就要挂牌改名为峨眉模特队了。

我本来以为秦黛黛是忘记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取,但她却直扑我的屋子,哐哐哐得狂敲门,“小白!你出来!”

我把头从支起来的窗口探出去,“咋了?”

秦黛黛二话不说,猛的一提气,竟然使出轻功跃到窗口,两只手绕到我的胳膊下面,把我给从窗口给拽了出去!

我大惊!

秦黛黛你哪根筋不对了啊?!

秦黛黛轻功没停,脚不沾地草上飞一般掠过重重回廊,我听到风声雨声,读书声——那倒没有,在耳边呼呼作响。

秦黛黛带着我狂奔八百米,终于气喘吁吁停下了。

这妹子,体质还真是不好。

我拍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你干嘛啊?出什么事了?难道是洪水来了?”

秦黛黛困难地摇头,使劲咽了咽唾沫才勉强开口,“洪水没来!你哥来了!”

我哥?谁啊?

还我嫂子呢。

突然,我明白过来秦黛黛指的人是谁。

是十四。

“在哪里?”

秦黛黛指了指柴房后面偏门的方向,她一边大喘气一边说,“沈盟主挡着他不让他进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觉得气氛不对,所以去找你。”

“行,”我拍拍秦黛黛的肩膀表示感谢,“你在这里先喘着,我去看看。”

我说完,撒丫子飞奔而去。

那速度比秦黛黛用上轻功全力奔跑还要快上两倍。

我几乎是一个眨眼间就跑没影了,剩下秦黛黛连大气也不喘了,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站在原地发呆。

···

偏门是开在柴房后面的小院儿里,方便杂货进出。最近这门几乎没人用。

我冲到地方的时候,看到沈墨白和十四一个人站在门里,一个人站在门外,都默不作声,都淋着雨,活像两尊凶神恶煞的雕像。

我没看沈墨白,目光一直停在十四身上。

他眼神暗淡,面色灰白,头发凌乱而潮湿地披散着,整张脸都被张牙舞爪的发丝遮蔽。

他的身体被笼罩在雨雾中,只觉得一片灰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简直要融化在了雨里。

与几日前相比,他狼狈得更甚。

简直就像是一条被遗弃了的流浪狗,被折腾得一身泥一身脏一身伤,奄奄一息地躺在路边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

我站的那么远,都能闻得到他身上散着的浓浓的酒味。

十四看到我,身体微微挪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沈墨白拇指一弹,剑锋滑出剑鞘一寸。这是第二次,我看到他拔剑出鞘。

沈墨白曾说过,这剑,不嗜血,绝不归鞘。

沈墨白在十四这个外人面前,恢复了往日的风范。

他特痞一笑,语气里带着鲜明的威胁,“她都已经让你砍了一刀了,你还想怎样?”

那意思是,你再来闹事,老子一刀劈了你。

十四却没有理他。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过了很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教主。”

他声音很轻,轻的好像只是浅浅吐了口气。

这两个字却像有千斤重一般,瞬间重重砸在我心口。我几乎是不可置信得抬眼盯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我自己能够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大步走到门口。经过沈墨白身边的时候,突然抬手猛的按了一下他的手腕,生生把那拔出了一截的剑又按了回去。

我站在十四面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那双已经失去聚焦的眸子中看出些睨端。

看着他的眼睛,我几乎不能确定他此时到底是清醒着还是完全已经意识模糊了。

他现在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具灵魂被抽走了的行尸走肉。

“十四?”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摸他垂在袖底的手。

然而在我碰到他之前,他忽然身体一矮,重重跪在了地上。

“我下不了手。”他茫然无措得摇着头,“我做不到…”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我垂头看着他,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有多僵硬。

“我下不了手!我做不到!”十四猛然惊醒了一般,突然一拳拳重重砸在青石地板上。一瞬间,凸凹不平的地面上就留下了一片鲜红色的血印。

他几乎是崩溃地一下下重重捶着地面,咬紧了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透明的液体随着鲜血一起,一滴滴重重砸在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

鲜血四溅,血肉模糊,我大概只能找出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眼前的这一幕。

雨声渐渐紧起来,除了雨声,就剩下血肉与石头相击的沉重闷响。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咬紧牙关的,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下巴已经酸了。

我抱着膝盖,慢慢在十四面前蹲下,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侧脸。

“十四,你是不是下不了手报仇?做不到杀了我?”

十四的动作突然停下了。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我感觉到他全身肌肉一直在紧绷,直到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痛苦到这种地步。

我以为他会彻底放下这十年他对我那些愚蠢的忠诚,抛却他误解了的恩情,抹销他可笑的崇拜…然后,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总有一天,耀武扬威气势汹汹来找我报仇。

我没想到,他竟然放不下。

我没想到,他对我的感情竟然重得过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教主。”忽然,十四开口了。声音是让我出乎意料的冷静。他依然垂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请您…把我的记忆再消除掉一次。”

我瞬间愣住了。他竟然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

十四你疯了吧?!

一直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的沈墨白,这时候冷笑了一声。

“咦?已经痛苦到连自己的存在都要抹杀掉了?失掉记忆跟自杀似乎没什么分别,你说是吧?”

我回头,丢给他一把眼刀,“你给我闭嘴!”

沈墨白冷冷转过头,看向了别处。

我沉默了一会儿,“你想清楚了?”

十四没有回答。

“真的决定了?”

十四抬起了头,透过散乱的发丝,我看到他的眼睛。

“我知道了。”我说完,忽然冷不防一伸手,一个手刀砍在十四的后颈。

十四最后一直深深看着我,仿佛是想把我的脸印入灵魂里一般。直到他倒在地上,才缓缓阖上了眸子。

这时候,沈墨白抬着头看着天空,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表情很空白。看上去呆呆的。

谁知道啊?

我也想问——我到底在干嘛?

“沈墨白,最后拜托你一件事。”

“说吧。”

“帮我完成十四的愿望。抹了他的记忆。”

“可以。”

“没完呢,然后安排给他一个新的身份。其实他是个本质很不错的孩子,武功又好,对你也会有用的。不要向他再提起我,不要让他再与我有任何瓜葛。”

沈墨白看着我,深深看了几秒,点头,“可以。”

“啊对了,还有一点,他要是问起来,你就告诉他,他姓穆,名忘尘。来历不明,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天地之间茕茕孑立。

没有过去,没有瓜葛,没有恩怨,一身清白。

只希望从今以后,无论是穆少卿的记忆还是十四的记忆,他都能一并忘却干净,至此忘却前尘,从今以后不会再被那些痛苦牵绊。

沈墨白定定看着我,看了很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有点无奈还有点别的我不懂的情绪。

“我有点羡慕这死小子啊…”

我瞥了他一眼,“神经病。”

择日不如撞日。

我觉得此时时辰大好,适合出行赶路。

黄历神马的爷才不查,爷就是黄历。

“沈墨白我走了,不送。”我说完,一脚迈过十四,大摇大摆走进了小巷。

沈墨白站在门口,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一直在看着我的背影,因为我没有回头。

有基情,有动力!

我走了没几步雨就停了。我一路向秦淮河的方向走,打算先在千宜阁里头蹭几天,等到我变大了之后洗劫完苏小小,凑齐盘缠再离开金陵。

然后嘛,像沈墨白说的那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先隐居一段时间也好…

我从北城一路往东,就在离秦淮河不远的地方,突然我顿住了脚步。

我突然觉得身体非常不舒服。

这种感觉非常诡异,要知道,我是那种万年不发烧不感冒不拉肚子的铁人体质,八百年我也不可能遭遇上一次生病啊!

然而,还没让我来得及让我继续疑惑,肚子里突然一阵剧痛袭来。

那种痛我没办法用语言形容,简直就像是有一把带着倒刺的刀在肚子里来来回回不停刺穿。

我捂着肚子,慢慢蹲下来,一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操…

这是什么鬼感觉啊…

我蹲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脑子也几乎不能运转,眼前一阵阵发黑。全身的温度也在迅速飙高,我看到自己的汗水顺着下巴掉到地上,竟然发出“丝——”的一声响。

下一秒,我忽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我丹田气海里的内力暴走了。

混沌中我明白这一点,脑子瞬间清醒了一点。

这怎么可能?!我现在明明就是缩小的样子啊?照理说丹田中的内力是被封印了起来,之前我试了多少次也无法催动内力,怎么现在会这样?!

我担心身体会有异状,所以咬着牙在地上爬了几步。还好,现在金陵的街上好多倒在路边的灾民,所以也没太有人注意到我现在行为诡异。我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才爬到了一个没人小巷子里。此时,我的内力已经从气海丹田中汹涌而出,席卷了奇经八脉。

我背靠着冰冷的青石墙面,仰着头像个搁浅了的鱼一样夸张地大喘气,一边喘一边胸口剧烈起伏,汗流如注。

汗流进眼睛里我也没力气抬手擦。

心里忍不住骂个不停,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

靠…搞什么鬼,怎么跟中春药的症状一样…

我刚想完,全身如遭雷击一般猛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