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经到此为止。

原本,我想把一切都扼死在看起来仍旧美好值得回味的地方,可惜,那个不肯就此结束的人,硬是在末尾狠狠添了一处败笔之作。

“他若是来寻仇,我会保护你的。”

我抬手打住他,“我早说过,我和十四的事,没有你可以插手的地方。”末了,我又鬼使神差轻轻加了句,“沈墨白,你根本一点都不能明白我在想什么。”

沈墨白微微别开脸,眉头微微锁起来。他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轻轻咬了一下唇,像是如鲠在喉一般,又全数咽了回去。

“你不怪我?”

我没有温度地扬了扬嘴角,“我的确不怪你。十四这件事,我知道迟早是要挑破的。拖到今日已经是我的失策了。今日竟然是你撕破了这层纸,我只是没有料到竟然会如此,有点惊讶罢了…”我说到这里,带着几分自嘲笑了笑,“就让这事儿顺其自然吧。”

沈墨白猛然回过头来盯着我,似乎有点不能相信我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把这事儿带过了。

他沉默了几秒,“你知道了琼楼玉宇与烟雨楼的关系,我骗了你…” 他说话的时候明显情绪里带着一丝焦虑,语速都明显比平时快了许多。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冷冷地笑。

原谅别人减少的实际上是自己的负担。

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我恰巧也是个邪魔外道。

“这个江湖上,有几个人不是骗子呢?你骗我,我也骗过你。怪不得骗人的人,只怪被骗的人自己轻信于人。”

“小白…”

虽然是夏夜,但在低垂的天幕和席卷而过的风里,我感觉到了一丝冷。

我把两只手揣进对面的袖口里,慢腾腾绕开沈墨白走向黑暗里,“我不是小白。”

忽然,沈墨白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你要否定自己的存在吗?”

我冷笑了一声,“那不是存在,是幻觉。从此以后,你我形同陌路。”

我明明绕开他很多步,我明明都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谁知道沈墨白这家伙竟然不屈不挠,一步挡在我面前,拽住了我的手腕狠狠扯住我,几乎把我从地上拎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形同陌路?!”

我第一次听到沈墨白使用“怒吼”这种说话方式,说实话,情绪激动失却了从容不迫,实在不好看。

我把脸向旁边偏了偏,不想正对着他那双让人无法呼吸的眼睛,“简单的解释就是再见面就假装不认识吧。”

“我知道我这次做得过分了,你就不能换一种方法惩罚我吗?!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不想让你走,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

我猛然抬头盯着他,略微扬起了眉梢,撂下了一个狠毒的眼色。

我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道,“我不知道。也没必要。你是你,我是我,虚情假意的游戏已经玩完了。我烦了,一切到此为止,你明白吗?”

我说完,狠狠一用力甩开了他的钳制,用一种冰冷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最后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

那一夜,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睡着。

我明明没有觉得伤心,失望或者是孤独,却对着桌子上的蜡烛坐了一夜。

我没想十四,也不去想沈墨白。

这些小小的痛觉已经无法触动到我,无法伤害我了,因为我曾经面对过的东西比这些要锥心刻骨百倍千倍。

第二天,天未亮,外面下起了雨。

不是江南那种水雾一般迷蒙的蒸汽,而是像千万根钢针从云端坠落,直刺入大地的心脏,狠厉得让人害怕。

我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被雨水敲打着发出清晰响亮的声音,那层纸仿佛随时都会碎掉。

雨帘几乎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景物,一切都像是藏在毛玻璃后面,让人看不真切。

武林盟,金陵城,天下,一瞬间变成了一座空城。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响,除了我,再无其它人。

我撑着伞,踏着一地连绵成天的雨水,走出了武林盟。

还是昨天那扇侧门,我拿掉门闩,推开门。

眼前是一条铺着碎青石板的小路,小路蒸腾在一片雨雾中,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

我回过身,稳稳阖上门,镇定自若,仿佛没有看到那个坐在石阶下面,望着眼前的小巷发呆的男人。

他坐在屋檐外,全身被与浇得一片狼藉。满头的黑发像水藻一般黏在皮肤上,蜿蜒弥漫,有一种奇怪的妖异感。

我撑着伞,站在他身旁,手腕不自觉一转,把伞轻轻歪斜。

我们在沉默中一样望着前方。

其实,我知道,盯得再久前面也不会有康庄大道。

“你干什么呢?”我闲闲开口,语气随便地跟平时没有两样。

十四没有搭理我。

我用脚尖踢他,“你喝酒了?上班时间玩忽职守可不好。”

我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他干涩沙哑的声音。

“白玉蛟。”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叫我的名字。

我心脏再这一刻紧紧收缩,像是被塞进了榨汁机一样。

十四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全是猩红的血丝。他眼睛里似乎育泪,被雨水浇得一片模糊,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泪是雨。

我看着他,耳朵里全是喧嚣的雨声,一瞬间脑子里什么也无法思考。

他咬着牙,用力得看着我。他的痛苦那么鲜明,从他的眼睛里不可抑制向外泄露,他痛的说不出话来。

他的痛让我想要退却。

但是我没有,今天必须做一个了结。

他什么也不说,但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你想起来了?”我说着,口吻轻松,“穆少卿。”

我看到十四的唇在微微颤抖,他狠狠要紧牙关,然而最后还是只能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我回答得干脆,但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不为什么。”

“你真残忍!”

利剑出鞘的鸣响一瞬间割裂了连绵不绝的雨声。

我看着十四愤怒而疯狂地起身拔剑,看着他几乎崩溃了一般把剑抹向我的脖颈。

我感觉到剑风扬起我垂落的头发,最后剑锋抵在我的动脉外一指处。

我一直看着他,没有表情。

一滴鲜血在皮肤凝结,摔落,“啪”得摔落在雨水中,溅出一颗小小的血花,瞬间溶于水中只剩下一层稀薄的铁色。

我左手紧紧握着他的剑,他在用力,我也在。 他像一只受伤了的野兽一般,愤怒而绝望,只想咬死我。

我仅仅握着剑,不再让他能挪动一分。

剑在震颤,十四握着剑的手也在颤抖,他的肩膀,手臂,也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僵持的对峙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就连天也哭累了,雨在明显地一点点减弱。

终于,十四似乎精疲力竭,他力气一点点在松掉,“十年了…我那么相信你…”

我受不了被他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别开眼睛不看他,只冷冷说,“我还不能死。”

“你以为我真的杀不了你吗?!”

我感觉到剑锋上猛然涌入一股内力,我心脉一痛,毕竟现在没有内力,只能放开剑身。

下一秒,十四已经欺身向前,居高临下一剑向着我心脏的方向刺下去。

他这一招剑法我看了没有上千也有成百次,我知道他剑的路数和走向,千钧一发之际,我找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转身,堪堪避开了剑尖,然而剑锋却在我胸口划开一道大口子。

十四那一剑刺下来,开始的表情是凶狠,后来却变成了惊恐。

我知道他害怕,害怕会杀掉我。

“锵”得一声,剑尖垂落在地上。

我向后退了两步捂住胸口,鲜血却从指缝间不可抑制一直流出来。

好多年没被这样砍过了,还真有点痛啊。

我闭上眼睛,微微笑了,却忍不住得想要叹气。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早就知道。

好像有句俗话叫什么“千金难买早知道”。

其实,即便是早知如此,当初,我也不会再作出第二种选择。

人,都是不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不知道回头的死脑筋。

过了很久,我摸了一把胸口的血,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伞。

十四已经不见了,不知,下次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再见时,又不知是该以何种身份相对。

别离似月,暂满还亏

我把伞抱在怀里,遮住胸口被血沾染的那一大片淋漓的红色。

还好我虽然没有内力,但是外家功夫都还在,而且缩小了之后,似乎应了那句话“浓缩的都是精华”,抗打击能力耐受度都明显提高了不少。流了这么多的血,我竟然连步子都没晃一下,头也没半点晕眩的感觉。

我觉得我离成佛——不,西天估计不收我——我离成魔估计是不远了。

今天下了大雨,灾情又告急,亏了这场雨,几乎所有的人都扑到武林盟外头去抗洪抢险了,一路上我也没见到个人影。要是碰上了人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这一身血一身水。

就在我即将一脚迈进院子里时,忽然被人叫住了。

“小白!你怎么淋了一身雨?”

我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了一句:SHIT。

缓缓转过头,颜静行一袭白衣,一脸惊愕地快步向我的方向接近,宽大的衣袖在她背后飞扬。

她离我大概只有三米,这样的距离,我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要是让她看到这身伤,我就麻烦了…

我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没有破绽的微笑,“颜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外面那么忙,你也不去搭把手,偷懒啊?”

颜静行嗔怒得瞪了我一眼,“说什么呢,我这不是正要去…等等,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淋得这一身雨?也不怕着凉了,快点,跟我进屋去换衣服…”

颜静行说着,身体就倾过来,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在胸前抱住雨伞的手腕。

我紧紧盯着她那只手。

心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干脆趁她没有防备,出其不意地偷袭她。把她打晕了,省了遮遮掩掩得麻烦。

然而我的想法没能付诸实践,因为,在这紧要关头,从颜静行背后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来。那手迅捷轻巧地把她的手抓住了,一拉一推,颜静行脚步不稳,就被推到一边去了。

颜静行当即愣在了原地,回头,瞪着眼睛,有一点不可置信地看着背后的人。那种表情,说实在的,我不觉得仅仅用惊愕和疑惑可以形容,里面似乎还带着一丝愤怒甚至是怨恨。

沈墨白一晃身就挡在了我面前,他扬起一个与平日的吊儿郎当无异的笑容,“这小妮子调皮,我这就带回去调教。颜老板你还有要忙的地方,这点小事怎么能劳烦您。”

颜静行咬了咬嘴唇,末了突兀地收起了刚才的表情,露出微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表情,我心里有点发毛。

“我只是担心小白,若是生病了,染上城里的瘟疫就不好了。”

“我家的闺女我自然会照顾。”沈墨白也笑,他说完,扔下背后脸色不好看的颜静行,一把把我抱起来,转身就走进了小院,甚至还不忘一脚把院子门给踢上。

这明显是在像颜静行宣告:闲人禁止入内。

沈墨白把我带回房间,先把我安置在床上,又转身翻箱倒柜地找出来药箱放到床边。

“现在金陵外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你一个人,又带着伤。这时候走危险,再留几天吧。”沈墨白蹲在床边,低着头,捣鼓手里的伤药和纱布。他说得言简意赅,语气也很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他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

我可是惜命得很,丝毫没嫌弃自己命长。所以我才会先打道回府,不然刚才十四走的时候我早就走了。

但是为了面子,我还是翻着眼皮仰望天花板,沉默了几秒之后才说,“那我再留两天。”

沈墨白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我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我才不是内疚什么的,只是觉得这家伙其实有点可怜,我是同情,同情!

说起来这次沈墨白帮我解围,算是救了一次。我摆脸色给他看也有点说不过去,想到这里我放缓了口气,“你以后对你未过门的老婆好点。人家毕竟心里是喜欢你的,被自己喜欢的人无视了多可怜啊。”

沈墨白听到这里,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忽然,他闷闷自语了一声,“以前不觉得,现在多少有点理解了。”

他声音很小很小,正常人的听力肯定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但,爷爷我那双高科技雷达狗耳把这句话听得是一清二楚。

一瞬间,气氛又变得尴尬而紧张起来。

我受不了这种气氛,于是开口赶人,“那个…我要脱衣服上药了,你出去吧…”

沈墨白“嗯”了一声,手一撑膝盖,站了起来。

他转身走向门口,过程中没有看我一眼。似乎从进了房间,他就再没看过我了。

当他一只手搁在门上,将要开门的一瞬间,忽然,他的动作有些生硬得停住了。

沈墨白对着扇们,暗自一个人纠结。他吸了口气,再吐出来,又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大概要憋得内伤了,于心不忍,所以没忍住问了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墨白犹豫了一下,“也没什么…只是想说,你今后自己一个人也别老这幅样子在江湖上漂着,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就暂时安定下来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了再回江湖。报仇什么的十年不晚不是么,已经等了十年了,害怕再等几年么?”

我戏谑,习惯性呛了他一句,“怎么?你还真怕有一天跟我兵刃相见?我要是去血洗琼楼玉宇,你会来阻止我?想不到你这么忠君爱国爱组织啊。”

却不料,沈墨白认真地“恩”了一声。

我自讨没趣,没再接着往下说。

“你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沈墨白一只手推开了门,同时撂下这么句话。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丝恶劣。

我拒绝了沈墨白,对他说“形同陌路”,却还在享受着他对我牵肠挂肚的那一份优越感,以及有人会时常记得我的那一丝自我满足。

“怎么?你这是在跟我诀别呐?”

沈墨白仍旧没有回头,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与我有一样的轻松,“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再见。我只希望这天不要来得太快。”

沈墨白之后就推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