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表扬了,十四微微颔首,虽然脸上没笑,但看得出他高兴得心里都笑开花了。

我继续慢悠悠道,“你这套剑法大开大阖,大气稳重。你年少的时候使,稍微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儿,现在你人沉稳了不少,剑法倒是也慢慢上路了。”

这套剑法,是他们穆家的独门剑法。

我当时善后他们家的时候,在烧毁的废墟里发现一口枯井,下去后找到的竟然是他们穆家的藏书楼。所以,我就把这本剑法从里头逃出来,把书皮给撕了,扔给十四去练。

不是因为我有恻隐之心什么的,只是因为穆少卿,也就是十四,从小就学他们穆家的独门内功,若是不配合这套剑法练,恐怕要毁了他这么个骨络清奇的武学奇葩。

十四抬起眼睛偷偷瞟我一眼,又飞快把眼睛垂下去,恭恭敬敬道,“谢教主。”

忽然十四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忽然转过头侧耳聆听什么。

我其实早就听到有浩浩荡荡的车马声由远而近。我现在这双钛合金狗耳朵,简直就比那雷达还灵敏。

“外面似乎有事发生。”

我果断从躺椅上面下来,小手一挥,“走,跟爷出去看看热闹。”

···

一到武林盟的大门口,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白花花的人影晃来晃去,晃得人眼花缭乱。

张总管在指挥者家丁和杂兵跑动跑西的卸货,牵马,场面一片忙乱。

我一眼看到树立在院子中央那杆写着“琼”字的大旗,瞬间,我脸色一沉,杀气就有点压不住了。

我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找到了琼楼玉宇为首的几个人。他们正在和雪鉴和秦黛黛说话。

其中一个摘下了白色的帽兜,我认出来那是半年前在武林大会上碰上的白斩鸡。他身边站着一个没有穿白衣的女子,女子背影清瘦高挑,看着有几分眼熟。

忽然,秦黛黛看到了我,远远就扬声喊道,“小白!看到你爹了么?”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到了我身上。

十四立马全身紧绷,一步站到我的左前方,手按到腰间的剑柄上,我感觉到他全身内力都在汇流,似乎准备随时动手。

我侧身走到十四前面,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稍安勿躁。

“他整天忙的不见踪影,我哪里会知道?”我露出一特开朗的微笑,笑得白白的牙齿齐刷刷露出一排。

我话音刚落,忽然那个站在白斩鸡旁边的女子向我的方向走了两步,有些不确定地问,“是小白?”

我微微一皱眉,仔细打量了她一圈儿,才认出来…这货,是颜静行。

颜静行提气衣摆,小步跑向我,“小白,八月十五一别之后都一年过去了,我好想你呀。”

颜静行大庭广众之下撒丫子向我飞奔,脸上笑得阳光灿烂,简直能放出光来。

然而,在她靠近我三步之时,十四忽然抢上一步,一抬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颜静行一瞬间动作就僵在半空中了,神色一下变得很尴尬。

我知道十四为什么要拦住她。

她明明是烟雨楼的当家,这次却与玉宇琼楼的人同行。很可能,烟雨楼与琼楼玉宇是沆瀣一气。

既然是琼楼玉宇的同伙,那就是我的对头。

我拽了拽十四让他退后,然后弯起眼睛笑,“十四哥你急性好烂,这个是颜公子哦,变了女装你就不认得了?”

十四回头看我,欲言又止了一下,随即就乖乖收敛了架势,退到一边去了。

颜静行解除了尴尬,轻轻吐了口气。而后,她敛起衣摆在我面前蹲下,抬手戳了戳我的脸颊,笑道,“还是小白眼力好。”

我不露声色得避开,故意露出一个好奇的表情,指着白斩鸡问,“那个叔叔不是玉宇琼楼的人嘛?为什么姐姐你这个烟雨楼的老板竟然跟他们同行?”

“我们这不是来赈灾的嘛,玉宇琼楼的总舵与金陵是远水解不了近火,所以这些物资全是从杭州的烟雨楼调运的,”颜静行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凑到我耳边,“你别告诉别人哦,其实十几年前烟雨楼遇到了些变故,为了生存下去,就只能暗中投靠了玉宇琼楼!”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眨巴眨巴眼睛,装得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

白斩鸡遥遥在对着颜静行招手,颜静行回头看了看他,然后拍拍我的头说,“我回头找你玩。”说完,就转身走向白斩鸡那边去了。

我眯起眼睛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隐没不见了。

我心下一片清明冷冽。

烟雨楼,竟然是从属于玉宇琼楼的?

那么,沈墨白既然是烟雨楼的管事,也就算是玉宇琼楼的人。如此,就算是我的仇人了。原来,他那句“如果是仇人”指的是他自己。

而且,他沈墨白真的仅仅只是个烟雨楼的管事么?他既然和烟雨楼的当家有婚约,身份又怎么可能会简单?

我正想着,忽然又有一个人走到了我面前停下。

“小白?真是你?”一个听起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我抬头。

眼前的人白衣黑发,五官极其漂亮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

这家伙,是已经大半年没见过面的紫淼。

这半年间,似乎他身高又窜高了不少,脸上的少年稚气也隐去了许多,整个人气质沉稳了几分。

紫淼弯下腰来,看我盯着他的脸发呆,于是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小白,才半年不见,你不会就忘了我了?也太薄情寡义了。”

我摇头,扬眉一笑,“我忘了谁也不能忘记你呀,你可是答应过要娶我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候你可要记得八抬大轿来抬我。”

紫淼也笑了,他忽然抬手惩罚似的拧了拧我弯成双髻的头发,“你这小家伙怎么这么爱玩失踪,先在金陵失踪,又在剑阁失踪,每次都是那么危险的情况下,知不知道会让我们担心啊!”

我知道紫淼是真心担心我,心情微微好了些,笑着反驳他,“你不也玩失踪吗?我都在武林盟呆了半年了,你还不是这才来。”

紫淼吐舌头,露出了点少年的调皮神态,“我也不想啊,是公子他这半年都不许我来,非得让我在家里帮忙。说真的,我家公子可把你这闺女看的严得很呢。说什么要让我在家里多磨练一下,那都是借口。他就是个护窝的母鸡,怕我把你勾搭走了。”

我想到沈墨白,神色僵了一下,勉强笑了笑没做回答。

紫淼也看出有几分不对劲,不过他也没多问。

“我现在要去找我家公子了,小白,等会有时间了我再来找你玩。”紫淼说完,对我挥挥手就跑没影了。

紫淼,沈墨白的贴身护卫,跟着玉宇琼楼一起出现。

我冷笑了一声。

真不知道,他嘴里所说的“家里”是指“烟雨楼”还是“琼楼”。

忽然,十四在我身边俯身蹲下来,这样的高度,变成他需要微微仰着下巴看着我。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我的眼睛,“教主?”

看着他大型犬一样的表情和动作,我不由自主抬起手顺了顺他额角垂下来的碎发,“恩?”

十四像是被吓了一跳,飞快看了一眼我放在他脸侧的手,下意识想躲开又不敢动。

我看着他的表情,觉得有趣,故意手就停在那里不拿开了。

十四喉头微微颤了一下,努力用平常的声音语调说,“教主,不如我们今晚就动身离开这里。”

我看那全身僵硬紧绷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手上摸他脸的动作,随着手指一曲一伸,变成了弹他额头,“你紧张什么?还怕我这幅样子会操着大刀跟琼楼玉宇去拼命么?”

十四揉了揉被弹疼了的额头,低声嘟囔,“属下只是担心教主…”

我沉默得看了他几秒,随即轻轻叹了口气,“好了好了,就照你说的吧,今晚我们就走。”

十四立即就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他舒了口气站起来,“属下这就去做准备,教主,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弯起嘴角对他无声笑笑。

十四转身,快步走向门外,出门之前,他又不放心似的回头来看我。发现我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他,十四有点惊讶地驻足停了一步。

我对他挥了挥手,十四这才发现自己正愣愣得看着我,他飞快地扭头,几步之后,他的身影就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我站在纷乱的人群中,天很灰,云压得极低,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暴雨倾盆。

明明周围是喧嚣和嘈杂,我却在这时,忽然有些萧索寂寥的感觉。

我知道,这次要离开武林盟,大概就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这辈子,再也不见沈无赖,不见雪鉴和尚,不见秦花痴,不见阿紫,不见萧恋童癖,不见厨房的胖叔叔,剪花草的赵伯…

不是因为见不到,而是因为,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是小白了。

再见,即便不成仇敌,也是陌路。

知道沈墨白是琼楼玉宇的人,我也并没有太吃惊太愤恨。

也许,之前,我就已经稍微有了些预感。

我不是个偏激的人,我能想明白,沈墨白也许不是存心骗我。

即便开始特意隐瞒身份,但我与他相处一年来,他对我可以说做到了推心置腹。他大概是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尴尬才一直在隐瞒真相。

我知道骗人不是一件易事,一句谎言,为了不露出马脚,要用千万句的谎言去圆满。

瞒得这么久,这么严,沈墨白也够辛苦的。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苦笑了一下。

只是,我竟然帮着琼楼玉宇控制了武林盟,稍稍觉得自己还真有点些傻。

忽然想起当时沈墨白在武林大赛之前那么轻易得受制于凤栖梧,又突然态度坚决地要赶我走,现在我才终于有点明白了。

他是真心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盟主。

他怕的就是有一天我们揭开中间隔着的那一层纱,相互以真面目相对。

倒是我,完全没考虑到他,逞一时之气,弄巧成拙。

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们现在还能四海为家,到处逍遥。

算了。

我果然不是小白。

自己作的恶,犯的错,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可以变成别人来一笔抹消?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更何况,我的恶,还没作完。

琼楼玉宇一日不被铲平,杀师之仇一日不报,我就不能卸下白玉蛟那厉鬼的盔甲。

····

傍晚,我站在武林盟的偏门等十四。

进入了夏季,天色晚的很慢。

我看着成群的飞鸟贴着低低的云层,啼叫着成群归巢。

飞鸟尽,十四没来。

当灯都被点起来的时候,十四依旧没有出现。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天空因为连绵的降雨而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玫瑰紫色。

十四不可能会迟到。

我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我师傅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

他临走前穿着我送给他的鹤羽大氅,还笑着对我说,“别调皮。”

那是一个冬日,连绵不绝的山脊上铺满了银色的雪,阳光落在雪上,亮的让人觉得炫目。

三更的更声响起来,我听到远远的街上,有守夜人慵懒低沉的声音远远的寂寞的响起来:“小心烛火…”

忽然,我听到背后响起了轻弱的脚步声。

我飞快回头,转身。

却看到是沈墨白提着一盏宫灯,远远在一棵树后停住了脚步。

“他不会来了。”寂静里,他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来。

宫灯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阴晴不定,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身上不寻常的冷冽异常的气息。

我看着他不说话。

沈墨白继续说,“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你就…留下来吧。”

我冷冷盯着他,只问了他五个字,“你做了什么。”

沈墨白沉默得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犹豫什么,他在后悔什么。

末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怎么肯能这样不明不白让他走掉?

我二话不说,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一刻我竟然是动怒了,我的语气和眼神竟然那么可怕。

沈墨白在我的注视中,忽然逃避似的扭开了头。

我不屈不挠用力抓着他的手腕,用力到我都听到他骨头发出细小的扭曲变形的声音。

末了,沈墨白冷冷丢出了几个字,“他想起来了。”

不虐不成佛

我不知道沈墨白是怎么查到十四与我之间的纠葛的,我也不想知道沈墨白是用了什么手段迫使十四把遗忘了十多年的惨痛记忆重新一点点捡起来拼回去。

此时此刻,我只知道,我终于孑然一身众叛亲离了。

沈墨白大概本是做好了被我毒打一顿的准备,他神色虽然淡漠但全身紧绷得像一张张满了的弓一般。

然而,我只是漠然看着他,视线似乎是穿越了他的身体一般,飘渺无边,不知落在何处。

压抑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沈墨白才终于小心翼翼打破了它。

他微微低下头,试探着轻声叫我的名字,“白玉蛟?”

我这才回神,眼珠动了一下,目光聚焦到他脸上。

其实,我刚才什么也没想。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想了半天我应该说什么,最后问了三个字,“他人呢?”

“我想,应该是仍留在金陵没走。我派的人不敢跟他太近。”

沈墨白说完,我没什么表示只是沉默盯着他,

我知道我这种压抑的平静比狂风暴雨让人来得还要难受。

那是一种冰冷的暴力,产生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气氛,让你窒息,让你想要爆发尖叫发狂,却只能硬生生忍下来,狂躁得如同困兽般原地转圈。

我不是故意摆脸色给沈墨白看,我只是不想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