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染织在对面敲了敲棋盘,提醒,“教主,该你走棋了。”

我看了一眼棋盘,这才发现我中路一条大龙竟然被顾染织给一口气围了个死,他下一步就可以将我分而食之了。

我于是耍赖得扔掉手里的棋子,手中的棋子砸落在棋盘上,一下把整局棋搅得乱七八糟。

“不玩了。”我果断甩手不干。

顾染织挑眉。

站我后面的一高一矮两个暗卫于是帮衬着顾染织絮叨。

“每次要输就不玩了。”

“耍赖。”

我得瑟得晃脑袋,露出一个我就耍赖我怕谁的微笑,对后面那俩人竖了个中指。

何知易面朝前方,眼角余光带着几分轻视得看着我,“你怎么整天都那么闲?”

我不明所以得看着他。

何知易继续说,“你不出去杀人么?”

我冷冷哼了一声。

何知易在试探我,他八成是想刺探点关于云顶山庄的消息。

关于云顶山庄的事,我已经把一切证据毁尸灭迹,并且严令任何知情者不得透露半点风声,让何知易无从查起。凤栖梧的事情我也一直压着,还好最近这姓凤的死小子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突然歇停了没再找我麻烦——不过也难说,搞不好他在酝酿什么更大呃阴谋呢。

我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脖子,“我懒得。”

何知易慢慢扭过头,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白玉蛟你真奇怪。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想有什么就能有什么。想杀谁就杀谁,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捏着一颗棋子在手指尖把玩,奇怪得看了他一眼,“孩子,我没有不满足啊。”

“可是你不高兴。”

我愣了愣,随即别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不高兴不应该正和你意吗?你不是恨不得我早点死了才好么?”

何知易看了我半天,最后牙蓦然站起来。

他好像是又生气了。我们俩现在还真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是要死在我手上。可别郁郁寡欢而死。”

我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借你吉言。”

我说完何知易一扭头,就咣咣大步流星走了。

何知易走了之后,顾染织一边收拾玛瑙棋子,一般漫不经心问,“教主,这样真的好吗?”

我看着何知易的背影,撑着下巴笑得很慵懒,“有什么不好?年轻人,多有活力啊。”说完,我继续微笑。

“你啊…”顾染织抬眼,丢给我一记冷眼,“除了折腾自己折磨别人,你还会干嘛?”

我僵硬了一瞬间,随即拍案而起,指着顾染织鼻尖叫道,“嘿,顾染织!你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顾染织向后闪了一步。突然掏出一张素白的信笺递给我。

我疑惑了一瞬间,慢慢接过去,怀疑得盯着他,“你干嘛笑得那么奸诈?什么信?”

顾染织又向后退了一步,高深莫测笑而不语。

我拆开信封,捏出信纸,抖开。

然后看到上面特别疏狂特别拽得写了两行诗:

芦花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十五。

芙蓉断桥下,故人曾到否?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看完,有点冷,搓了搓胳膊…

这谁啊?写这么个破烂玩意儿来恶心我。

这信上的意思分明就是:我想你想得不行,你看这又快到十五了,我在老地方等你。最后还要加上一句:就算你没来也没关系,但人家会很失落的。

我擦,真是忸怩扭到姥姥家去了。

“这是什么啊?”我甩了甩手里那张薄纸,一脸疑惑看着顾染织。

我刚问完就反应过来了。除了沈墨白,我还跟谁过过十五啊?

于是我当即脸色一冷,“沈墨白来了?”

顾染织又向后退了一小步,目光有点躲闪,“我本来是不想拿给你的,但看你今天好像心情还不错,所以…”

谁能劝得动顾染织给我跟沈墨白牵线搭桥?我一下就明白了,送信来的人八成是雪鉴。

我把手里信封一揉,直接扔墙角的火盆里去了。

转念想起来,这大过年的,人家兄弟俩难得有机会聚一下。

“那…今天我放你一天假吧。”

顾染织立即义正词严的拒绝,“不,我不会去的。”

我知道顾染织是怕我心情不好所以想陪着我。

“没事儿你去吧。”我甩了甩手,“我去见沈墨白。”

顾染织一下瞪了一下眼睛,随即露出微微担心的表情。我猜,他肯定以为我会操刀去砍死沈墨白那王八蛋。

于是我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这么些天白白修身养性了啊?我现在内心很平和,特别平和,不会跟他干上的。而且,就算是掐起来了他也掐不过我。你放心吧。”

顾染织苦笑了一下。轻声说,“我是怕你心里难受。”

我一皱眉,瞪他,“我有什么好难受的?”

顾染织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猜不到么?你若是不跟沈墨白闹僵了你能从金陵逃回这里?你不是跟他闹出了什么事儿你能失魂落魄回来自甘堕落?你们都闹到这份上了,你还愿意见他?你们这样闹僵了再见面又闹僵,反反复复这么多次,有意思么?”

本来顾染织说这些,我应该立即掐着他的脖子然后把他吊起来狠抽。

但是直到他转身从大门里出去我都坐在原地一动没动。

其实他说的没错。

而且他还说漏了很多。

在金陵,我知道他是玉宇琼楼的走狗的时候,我就撂过狠话,说什么形同陌路。

他硬逼着十四回想起从前的事情,逼得我和十四刀剑相向,我也撂过狠话,老死不相往来。

他在江边被迫扒下外皮暴露身份,我撂下更狠的话,说从此再见就你死我活。

结果呢?

每一次我都又不由自主得去理他了。甚至还跟他上床了。

我看我就是犯贱。

我说话发毒誓也跟放屁似的。

我也搞不清楚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

傍晚的时候,我出其不意得变小了。

变小了也好,不然我走在路上,实在太扎眼,就怕我前脚踏上大路,后脚整条街的人都跑没影了。不过变小了也很麻烦,变小了我怎么跟沈墨白掐架啊?

····

沈墨白走进酒馆的时候,抬眼瞄了一圈,在角落里看见一个带着白色水貂皮帽子的女。

她正直勾勾看着沈墨白,一只手里端着一个酒杯,面前摆着两大坛女儿红。看样子,这丫头是已经喝了不少了,粉雕玉琢的皮肤上泛着一层嫩嫩的粉色。乌黑透亮的眼睛上一氤氲着一层水汽。

我看着沈墨白走过来,正盘算着我要怎么在武功全失的时候将其一击毙命,杀人于无形,他忽然走到我身边,腿一曲,噗通就跪下了。

我被他吓得往后一趔趄。

沈墨白,这这这是打算三跪九叩向我请罪?

沈墨白全身散发着一种颓然无力的气息,然后他忽然一把搂住我的腰,使劲把头埋进我怀里。

我用手指狠狠戳了他肩膀一下,“喂。”

沈墨白不动。

我又狠狠戳了他一下,恶声恶气问,“你死啦?!”

沈墨白微微动了动,闷声闷气说,“我拉肚子…”

我当时真想搬起酒坛,一坛子夯在这家伙脑袋上,砸死丫的。

不过我这些天修身养性总是有些效果的,我深呼吸了一下,心平了气和了,冷冰冰笑了一声,“那正好有助于你减肥。”

沈墨白憋闷了一会儿,然后瓮声瓮气用一种哭诉的语调说,“可是我当时离茅厕还有一里路…”

我一想到沈墨白夹着腿找茅厕的样子,忍不住脸上就有点绷不住。

我继续心平气和深呼吸,淡淡道,“…你的括约肌受苦了。”

沈墨白又闷了一会儿,然后做垂死挣扎状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也不抬头,就是把纸包递给我。

离着老远我就闻见一股葱油肉味。

“这是什么?”

“当年答应你给你吃肉的。”

对。当年你把我扔在破墙头底下让我为你要饭。我要了满满一碗的钱,结果你就塞给我一葱油饼吃。

这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装作不在意地把纸包往桌子上一扔,“我不记得有这事儿了。”我看那烧饼还热乎着,于是漫不经心质问了一句,“你让我在这里等那么久,难道就是去买烧饼了?”

“嗯…我下午就在那里蹲点了。驴肉火烧吃了七个,结果…”

结果你就拉肚子了。

靠!这分明就是地沟油勾兑的啊!吃了拉肚子的东西也敢给我?!自己倒霉还得拖上个垫背的?!你这人渣!

我头上蹦出三道青筋,一脚踢开他。

沈墨白被我踢的一歪,手撑着地才没滚地上去。他蹲在地上,抬头看着我。

我这时候才看到他脸上那道我划出来的伤疤,已经变成了褐色,皮肉外翻,无比狰狞。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划得那么重。

我看着他的脸颊。沈墨白也注意到了,于是有点不自然地抬手碰了一下自己那道大疤。

我回身,讽刺地笑道,“沈墨白你比原来更丑了。”

没想到沈墨白表示赞同得连连点头,“嗯,萧暮山的侄子看见我都被吓哭了。”

我连连冷笑三声,特别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该,你活该。”

“你得对我负责。”沈墨白说着,突然一下攥住我的手,“跟我去浪迹江湖吧。”

我这回真不能继续心平气和下去了,我一把甩开他,兜头泼了他一脸酒。一句脏话蹦出去,“我浪你妹的江湖!”

我吼完,就发现周围有几桌人纷纷回头看我们的方向。

我于是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弯下腰凑近沈墨白,瞪着他狠狠说,“你他妈就不能换点新鲜的?嗯?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没劲?!”

我觉得沈墨白他比我心平气和的段数还高。

他被我当儿子似的骂了,又被我浇了一脸酒还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我没觉得没劲,”他抹了把脸,淡淡说,“我遇到你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隐姓埋名,浪迹江湖。遇到你之后,唯一的愿望就是带着你一起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想说话,但是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我扭过头,把酒满上,一仰头一饮而尽。

“我听说云顶山庄的事了。也知道你让姓何的做了少主。”沈墨白沉沉叹了口气,“你别这么折腾自己,我看着心疼。”

我又满上一杯酒,一口喝干。

“你别恶心我。”我嗓子突然有点哑。

沈墨白沉默着蹲在我脚边,又蹲了许久,却不再说话。

我一个人干掉了两坛女儿红,越发觉得口干舌燥,越发觉得自己神志清醒。

“我这次来就是看看你,看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那件事…你要是决定了,就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下去。”沈墨白最后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慢腾腾站起来转身走人了。

心甘情愿 一生未悔

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我觉得这社会特万恶,我觉得所谓的武林正道都是些道貌岸然,每天装逼的傻帽。所以,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我狠狠的操了这个社会。

但是,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突然被我那个死而复生的师傅无言的一语道破——这个社会其实万分美好,前提是如果没有你整天兴风作浪。

你害了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害了多少人身负血海深,害了多少无知少年踏上为非作歹的不归路,害的本应该风平浪静的和谐江湖动荡不安。

人人视你为罗刹恶鬼,就连你自己的手下都视你为虎豹豺狼。

可是问题是,我既不想称霸武林,也不想富甲天下。

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坏事,囧然发下,我连个做坏事的理由都没有。

我毫无理由得操这个社会把它操得死去活来,这社会实在是太无辜了。

于是,我决定,在今后的若干年中,我要狠狠的被这个社会操一下,以求让社会幼小的心灵能够得到安慰。

我不求社会的宽大处理,只求自己心里舒坦。

你说我自虐我也不反驳你。

因为我就是自虐,我舒坦。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铁定了是要下地狱了,早下晚下都没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