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娥瞪大眼睛,呆呆的“啊?”了一声,一转眼,终于把目光落在了站在大门口,饥肠辘辘,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武林盟同胞身上。然后才后知后觉叫道,“哎呀真是的,怎么都杵在大门口呢?快点快点进来。”

喂喂,你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是我们赖在门口不动窝啊?!不要把责任都推卸掉!你这迟钝娘!

杜青娥忙碌起来,一边指挥者小厮去把从凤栖梧那里顺来的马牵到马厩,一边七手八脚指挥下人,“影歌,带各位大侠去西厢房,安排住所。照壁,快点去请三香楼的大厨来,晚上大半一桌为诸位压惊!”

我说我饿的不行,于是杜青娥百忙之中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盘子桂花糕塞给我。

端着桂花糕我就无欲无求了。我觉得世界甚是美好,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我哼着歌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一蹲,安心吃我的东西去了。

又是故人来

傍晚摆酒席又少不了一顿折腾。

我说这杜青娥真不是一般的迟钝,她根本就是只会用脚趾甲盖思考问题。她大张旗鼓摆了满汉全席,鞭炮齐放,礼花齐鸣。这么拉开了架子,大张旗鼓得宣传,不是摆明了向凤栖梧昭告说:来打我吧,来打我吧!你要捉的人正藏在我峨眉派里呐!

现在凤栖梧不仅有唐门、鬼王宗,还握着梵刹宫这张王牌,要排上倒海而下,灭了你这小小的峨眉,那还不是去撒泡尿的功夫…

我在酒席上跟杜青娥坐在一桌,确切的说,是就坐在她右手边,于是我就好心好意为了避免自己卷入麻烦,而提点了她一句。

但是杜青娥胸有成竹,抚摸着我的手,说,“姑娘,你别担心。几日之前,我见黛黛他们日久不归消息全无,便已经猜到是出了事。所以早就已经飞鸽传书给武林盟,让盟主派人前来接应,算算日子,大概今明两日就到了。”

我瞥了她一眼,啥也没说。

派人来?派谁来都有个毛用!我自己调教出来的教派,他们的实力我还不清楚吗?别说踏平你峨眉了,就算是将整个中原武林给蹂躏得死去活来那也不在话下。

看来,此地多半要成炮灰,不宜久留,我得早作打算,早日逃之夭夭。

我正在出神,忽然颜静行说话了。

她一路上都很安静,似乎是体力不支处在半昏迷半睡眠状态,如今吃饱喝足,总算回过劲儿来了。

“这位姑娘的伸手不凡,不知姑娘师出何处?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修为。”

我看了看天,看了看杜青娥,冷冰冰回答了六个字,“仙灵岛。水月宫。”

杜青娥先是迷茫,我估计她是在琢磨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

她当然熟悉了。当年金陵召开武林大会的时候,我这大魔头伪装蒙面出现,她替我打掩护,胡诌八扯向众人介绍说:这位公子师出仙灵岛。

杜青娥突然脸色巨变,上一秒是春风满面下一秒是霜打茄子,她干笑了一声,问,“仙灵岛?水月宫?恕小女子孤络寡闻,竟从没听说过呢。”

我蛋定无比的点头,一边不停手起手落,连抢带打,从刚端上来的盘子里抢下七八个狮子头堆在碗里,“嗯,家师灵月宫主喜欢清静,不跟你们这些武林人士纠缠。”

试问,骗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那就是——浑然忘我,出口成章,漫不经心,信手拈来。

打磕巴什么的是大忌,所以信口胡编不好,东拼西凑也不好,最好是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我这一挖掘,那98版的《仙剑奇侠传》就冷不丁窜出来了。

在桌的人面面相觑。

颜静行干笑了一声,岔开话题,“还没请问姑娘姓名。”

我一口吞了一个狮子头,一抬头,正想说话,突然眼睛就直了。

我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宽袖长摆,那白色的脱纱飘在夜色中,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在我记忆里,他从来没穿过白色的衣服。原来,他穿起来是这种清净雅致的感觉。

他的皮肤比以前晒黑了点,大概是不用再整日戴面具的原因。

一路上,他与很多人微笑着点头致意,我记得,他对我笑的次数寥寥可数。

他的眼睛很亮,映着闪烁的火光,如同深邃的海中落入了点点星光。

“十…”

杜青娥没听清,于是追问了一句,“实什么?”

我把目光收回来,吧唧吧唧用力嚼碎裹着脆藕的狮子头,“实在不想告诉你们。”

“…”杜青娥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更加像茄子了。

十四走过来的时候,杜青娥这迟钝娘外加近视眼总算看见了,她掩唇倒抽了一口气,而后磨磨蹭蹭袅袅婷婷婀娜多姿站起来。倒是她旁边的秦黛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嘭”得一下站起来,差点没一膝盖把桌子给顶翻了。

我赶紧扶住自己的汤碗,别让那金贵的鲍鱼海参汤洒出来。

“忘尘哥哥!没想到盟主竟是派了你来接应我们!”秦黛黛一个飞窜扑向十四,然后亲昵得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面向十四时是一脸小鸟依人,一扭头回来瞟周围蠢蠢欲动的师姐们的表情架势,又仿佛一只护窝的母老虎。在她的瞪视下,妄图趁乱靠近十四的诸位峨眉寂寞师太们都纷纷中招,节节被逼退。

侍女立即在主桌上加了个座。

杜青娥站起来,一副主人的架势,客客气气而又假作亲昵道,“这位是武林盟的副盟主,穆忘尘公子。想必诸位也都熟悉得很,也不用介绍了。穆公子一路车马劳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也就不客套了,快快入席吧。”

众人都站起来一番寒暄,我稳坐如泰山,趁着他们不注意,伸出调羹把清蒸鲈鱼的正面一勺子从鱼鳃到鱼尾巴刮了个干净。

我伸手去捞鲈鱼肉的时候,十四,确切的说,是穆忘尘——擦,谁给他起的名字,怎么这么土鳖恶俗而伪善讨嫌?!呃,那个没品位的人好像是在下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正巧垂下眼帘,又刚巧,他就正坐在我对面,于是,我们的目光就不可避免的在众人的觥筹交错之间,交汇了。

十四一瞬间愣住了,浅浅的笑容直接僵硬在了脸上。

我也僵了。

喂喂,不是认出我了吧?!难道沈墨白给十四洗脑是用的假药么?!没彻底洗干净?!

但是,十四随即就看着我,露出了迷惑而苦恼的神色。

我于是淡定得别开眼,去扫荡另一盘兔头。

原来,只是惯性啊…吓我一跳…

不是有句恶俗的老话,叫什么“脑子忘了,身体还记得”么?十四大概就是身体记忆太好,看到我,全身肌肉组织包括晶状体都自动做出了反射活动。

众人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吹捧个没完,嘈嘈杂杂哦吵吵闹闹,间或忽然举杯,忽然敬酒,忽而高声大笑。

我坐在板凳上,埋头左一筷子又一筷子,迅速风卷残云消灭桌上的食物;十四就端着酒杯站在我对面,虽然他也在应付着周围的人,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就仿佛有实感似的,轻飘飘落在肩上,有微凉的温度。

我吃了个二十成饱,把昨天今天明天没吃的份全给补了回来。然后,我就大叔状躺倒在椅子里,一边剔牙一边顺气儿。

“请问…姑娘,我知道有些唐突…可否请教你的姓名?”

十四一开口,刚才欢乐万分的在座诸人脸上都闪过一抹尴尬。因为几分钟之前,我刚刚果决霸气而诚恳的拒绝透露姓名。

我斜眼看着他,嘴里还叼着根牙签,一上一下在牙齿间咬着磨牙玩。

我一挑眉,“你猜。”

十四有点尴尬的站在那里,虽然他定定的看着我,却带着点不敢直视的躲闪,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很熟悉——以前他做错了事情就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由自主笑出了声。我看着他的眼睛,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给你个提示——尘缘碎梦,指间流沙。”

我语落,满场皆静。

我看到众人以一种波光粼粼星光闪闪的目光盯着我,脊背上一阵寒毛直立。我皱眉,“怎么了?”

“不是不是,”坐在十四边上的秦黛黛一下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我看到别人碗里的汤大幅度晃动起来,摇摇欲坠,“姑娘,你笑起来的样子好美!简直比师姐年轻时还要更漂亮!”

奔三的杜青娥手里的筷子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

杜美眉,你此刻的心情,我这个过来人完全可以理解。我想着,投给了她一记带着安慰成分的白眼。

十四眼睛里闪过一抹淡淡的感伤之意。只是不知道这货在感伤什么。

“那姑娘的名字是…”

我看着他眉心浅浅的皱痕,鬼使神差得说,“就叫我十四吧。”

断肠人在天涯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全方位占领了十四的床,并且披头散发衣衫狼藉。

我捂额头,撅着屁股从床上爬起来,整个人头重脚轻昏昏沉沉的,看来是严重宿醉了。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我看了眼时辰,发现自己把早饭午饭全给错过了。心里正在懊恼,门突然被推开了,秦黛黛走进来,她背后还跟着穆忘尘。

“呀,四姑娘,你醒了呀?”

四姑娘?我还甘十九妹呢!

喂喂,我昨天似乎说的是“十四”吧?!难道你以为我是姓“石”,名“四”?!

秦黛黛也不管我一脸迷茫,走过来就亲昵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床上拖起来。

“四姑娘,你的盘缠行李是被凤栖梧那混小子给抢了吧?女孩子家不带着随身物品总是多有不便的,今天恰巧我和忘尘哥哥要上街,不如四姑娘也跟我们一起去买些衣物什么的吧。”

我看她一口一个四姑娘叫着顺口也就随她去了。眼看我就要被秦黛黛拖出门,我突然一只手攀住门框,站住了,“等一下”。

我看了一眼十四,又看了一眼秦黛黛。

话说,你们俩携手双双出门逛街我干嘛去当电灯泡啊!

于是我一挥手,甩开了秦黛黛的爪子,果断道,“我没钱。”

“我有。”

接话的穆忘尘,他接话接的水到渠成理所当然,让秦黛黛那句“我借你”给活活憋在了嗓子眼里。

我皱眉,你有?你有又怎样?这算什么?施舍?顶你个肺的高帅富!当我是要饭的啊?!

我脸色不善,有发飙的前兆。

秦黛黛似乎已经把我定性为喜怒无常的暴力分子,她见现场气氛不对,惊出一头冷汗,赶紧打圆场,“四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点小事,你就权当是我报恩嘛。”

我挑眉扫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悠悠丢出一句,“我不想去。”语落,我扶着门框作势就要关门。

结果,门阖上之前,穆忘尘一只长手伸过来,撑住了门板。

我冷着脸,凶恶瞪了他一眼,“想打架?”

穆忘尘有点无奈的笑了,他浅浅一弯嘴角只说了四个字,就成功劝服我跟着他们出门。

他说,“你饿了吧?”

···

穆忘尘和秦黛黛,一个一袭鹤羽披风,一个着了一身貉子毛领的九缎锦长衫,一个插着红珊瑚步摇,一个斜挑碧玉簪子。一个是清丽可人的美人,一个是玉树临风的帅哥。

从三百六十度各个角度看过去,俩人都是周身环绕耀眼光芒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这两位走在街上,一路引来各种欣羡倾慕的目光。

我呢,披头散发,一身酒气,顶着发灰的脸色挂着俩大黑眼圈跟在他们背后,活像个背后灵,一路接受路人各种诧异惊恐鄙视的目光。

秦黛黛转身进了个卖衣裳的店,穆忘尘刚想进门,突然想起来丢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回过头来。

然后穆忘尘看到了我。

我在距离他们三米的地方止步不前,正面带怨气盯着他。

穆忘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转身折回来,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了头,“怎么不进去?”

正月的风还有点冷,我缩了一下脖子,冷冰冰盯着他,言简意赅问,“我的饭呢?”

穆忘尘呆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你想吃什么?”

我抬手,用大拇指戳了戳背后,几步之外就是个卖包子的路边摊,“包子。肉的。”

于是,穆忘尘这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少侠、这位江湖上冉冉升起的后起之秀、这位武林盟的骨干副盟主,还就真的乖乖放下架子,跑到简陋的路边摊去替我排队买包子了,顺便还买了一根油腻腻的大鸡腿给我。

包子还有点烫手,一打开纸包,一股热气混着香浓的肉香扑面而来。我拐进一个巷口,找了个墙角坐下,旁若无人低头啃我包子和鸡腿。

穆忘尘就站在我旁边,抱着手臂背靠着墙壁,找了个合适的角度默默替我遮风。

他垂着头看我。

他爱看就看,我也不理他,只管吃我的。

一只流浪的狗被香味吸引过来,它巴巴跑到我脚边一屁股坐下,吐着舌头,欢快得摇尾巴,一脸期待看着我。它直勾勾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最后看得我不好意思了,于是我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扔给了它。

小狼狗立即欢快摇着尾巴低下头啃起鸡腿来。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穆忘尘也用手撑着膝盖蹲下来,伸出两根手指去挠小狗的脖子。然后,他轻声问,“喜欢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狗。

于是我轻轻哼笑了一声,“不喜欢。狗太傻了。你给它一根骨头,它就认定你爱它,死心塌地地对你摇尾巴。”

穆忘尘闻言,摸着小狗的手还没收回来却扭头看向我。他眉峰微微蹙着,目光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

我的目光与他的一错而过,心脏微微收紧。

···

其实,仔细想想,我现在跟武林盟的人混在一起一点好处也没有。

凤栖梧很可能正在满世界追杀我,他也可能假借梵刹宫之名要与武林盟掐起来。而蜀中必然就是这场争斗的风口浪尖,我窝在这里没准哪天就中枪了。

世界无限大,中原容不下我我可以去西域,西域容不下我大不了我越过喜马拉雅山去印度,七大洲四大洋我还愁找不到个容身之所?干脆我直接去欧洲,用中国功夫吓死那帮黄毛猴子。

这个破地方,已经…再无让我留恋的人和事了。

我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抬起头来,直直对上穆忘尘的眼睛,“哥们儿,借我点钱。”

穆忘尘也很干脆,“多少?”

我特无赖一笑,这是我第二次对他笑,笑的特别地痞无赖,“当然是越多越好。”

于是,穆忘尘这位金主立马扭头去街对面的钱庄里提了五百两的银票给我。

我本来没想到他能借我那么多钱,捏着厚厚一沓子银票,我觉得心里有点没底,“十…不是,那个,穆…穆…”穆什么来着…我最近记性真是越发不好了。

他很善良得提醒我,“穆忘尘。”

“好吧,穆忘尘,我们非亲非故,你就不怕我卷款逃跑再也不还你钱?”

穆忘尘微笑,“钱财乃身外之物,你拿去用就是。”

我皱眉,有点不解,“你是缺心眼对谁都这么好吗?还是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穆忘尘愣了愣,似乎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轻轻叹了口气,失笑,“你这丫头,在想些什么呢?瞧你的年纪,比戴戴也要小上不少吧?女孩子又这么小,总觉得我必须要照顾你。”他说完,顿了一下,带了一点责备的语气轻声说,“你呀,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我哼了一声,对他这话嗤之以鼻。老娘泡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女人还多,你还照顾我…?

穆忘尘大概是以为我把他当别有用心的怪蜀黍了,所以有点尴尬。他抬手弯起食指蹭了蹭鼻尖,“看见你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亲近。”他顿了一下,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补充,“我是把你当妹妹一般看待。”

我挑眉,特别讽刺得一笑,反问,“妹妹?穆公子我觉得你妹妹真是不少啊?秦黛黛是不是你众多好妹妹之一呀?真是看不出来,穆公子你表面一副正人君子清心寡欲的样子,还真够能沾花惹草的,而且还一点都不挑食哦?”

穆忘尘尴尬得看我,情急之下,脖子又微微有一些泛红,他急忙解释,“我和秦姑娘只是朋友…”

他话还没说完,秦黛黛的脑袋突然从裁缝店里头探出来,“忘尘哥哥,快来帮我看看是粉色的好看还是鹅黄色的好看,我都挑花眼了呢。”

我抱着手臂,挑起嘴角讽刺得笑了一声。

秦黛黛不明白我和穆忘尘之间发生了什么,还特别天真无辜得问我,“四姑娘你怎么不进来?也来挑几件衣服吧,我看到好几件特别适合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