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恒道:“就是不明白才问的。”

叶右镇定自若,心里转了一大堆念头,决定诈他一下:“难道是我这副样子,门主认不出了?”

闻人恒抬眼看他。

秦月眠收拾好情绪,迈进来也看了他一眼。

叶右的脸被烧伤,布条没有全部把头缠满,仍留了一小块地方,但对不熟的人而言,这一点简直如同虚设。闻人恒起身绕过半圈石桌在他身边坐下,说道:“认不出了。”

他伸出手,见叶右偏了一下头,便适时停住没有勉强,只道:“你不让我看,我怎知你是谁。”

叶右只犹豫一瞬就痛快地自己动起了手,结果半天也没扯开,还把脸弄得生疼。

闻人恒礼貌地询问:“我来?”

叶右一点不自在的表示都没有,客气道:“有劳。”

闻人恒的动作很轻,仿佛在照顾他的感受。这位门主的眼中依然透不出情绪,但大抵是久居上位,如此的心平气和,让人总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布条很快脱落,叶右半边脸几乎都是烧伤,额头和下巴及另一半完好无损。秦月眠哪怕已经看过,此刻仍是忍不住将视线转向了他。

这人眉眼精致,五官恰到好处,美得都有些惊心动魄,但是不带柔美,反而透着锐气,如今一半昳丽一半狰狞,撞在一起给人的冲击很大。无论毁前还是毁后,都是一张能轻易勾起人心魔的脸。

这样的人,只一眼便会牢牢记住。

叶右暗中观察闻人恒,见这位门主淡然的神色终于发生了少许变化,似乎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可置信。秦月眠对好友的反应也很好奇极,但还没等他把视线从叶右的身上移开转过去,就听见了闻人恒惊讶的声音:“——师弟?”

秦月眠:“……”

你竟然还有师弟!

秦月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连忙喝了一口茶压惊。

叶右也愣住了,紧接着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不说别的,单是闻人恒刚刚沉默了那么久,就很诡异。

不过场面没给他任何思考的余地,闻人恒直直望着他,虽然极力维持温雅,但语气里仍露出了一丝明显的激动:“真是师弟,这些年你去了哪?你竟然不傻了?之前你痴痴傻傻的,走丢后我还以为你已经凶多吉少了。”

叶右:“……”

秦月眠:“……”

这话里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叶右绷着脸没开口,努力消化听到的内容。

然而等他刚刚理出一个头绪正要往深处细想,面前的人又砸来一堆东西。

这次闻人恒调整好了情绪,恢复斯文的君子风范,但忍不住握住了叶右的手,目光里的关心混着那一丝令人错觉的温柔,一起罩住了他:“你走丢后我一直在找你,但总是没消息,这十年你是如何过的?病是谁治好的?怎么会忽然受伤?谁打伤的你?我的玉佩又是谁给你的?”

叶右突然被他一握,下意识想抽出手。

闻人恒体贴地放开他,看向好友:“他的伤似乎是烧红的东西烫的?”

秦月眠道:“对……我进门时他正倒在床边,烧完的花柱恰好掉下来砸中他,所幸我及时弄开了,没烫得太严重,用纪神医的药多抹几次应该能痊愈……”

他猛地一顿,“不,你等等,你也不知道你的玉佩为何在你师弟身上?”

“嗯,玉佩前些日子丢了,你知道的,那东西我基本带在身上,能在我的眼皮下拿走,想必不简单。”闻人恒说话间重新为叶右缠上布条,见他安静得近乎有些乖顺,一时愉悦,在他额前打了一个蝴蝶结。

秦月眠:“……”

闻人恒望着叶右,放缓了语气:“怎么不说话,不认识师兄了?”他顿了顿,“你若不想说,师兄不勉强你,只说谁将你打伤的便行,师兄给你报仇。”

觉得拿走玉佩的人不简单,所以淡定地喝茶等着对方先开口,倒也说得通,那么我真是他师弟?叶右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轻叹一声,带着一点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意味。

秦月眠急忙竖起耳朵,迫不及待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结果只听这人道:“巧了,我也不知道,对了师兄,我叫什么名字?咱们的师父是谁?”

秦月眠:“……”

闻人恒:“……”

闻人恒首先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

“受了伤,醒来什么都忘了,唯一的线索只有玉佩,”叶右道,“师兄最后一次见到玉佩是什么时候,又见过什么人?”

闻人恒蹙眉:“这事我也想了很久,但都没有头绪。”

叶右暂且作罢,看向站在亭外、犹豫着不敢上前的家丁,知道换药的时候到了,对亭内的二人点点头,顶着蝴蝶结走了。

我这么聪明,真的痴傻了很多年?

叶右自恋地想着,不紧不慢穿过飘雨的庭院,暗忖这事要么是真的,要么……闻人恒由于某些原因知道他失忆了,这是在给他下套。

他决定仔细观察一下,反正已经挑明,他今后什么都能随便问,再判断真假也不迟。

秦月眠同样想弄清这件事,等人走远了问道:“那真是你师弟?”

闻人恒勾了勾嘴角,虽然仍是斯文的模样,却渗出了几分耐人寻味。秦月眠对他人前人后的样子见怪不怪,追问道:“到底是不是……不对,你提前又不知道他的情况,说的应该是真话……”

他忽然联想到什么,倒吸了一口气。

设身处地想想,若他失忆,醒后绝对要迫不及待地弄清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等等,可那受伤的公子来山庄半个多月愣是没露出任何马脚,并且在得知玉佩是闻人恒的后,还能没事人似的硬撑着闻人恒喝了两杯茶。

这也太沉得住气了!

不只如此,这人后来还诈了闻人恒一下,等情况不对才说实话,看似退了一步,却是一招以退为进的棋,因为刚刚那种情况,他再撑下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秦月眠忍不住喃喃:“他究竟是什么人?”

闻人恒面不改色:“是我师弟。”

秦月眠想吐血,见他站起了身,问道:“去哪儿?”

“十年了,”闻人恒迈出小亭,声音带着几分愉悦,“好不容易和师弟重逢,我当然要多关心他一下。”

第3章

对于不太要紧的事,秦月眠一向喜欢先关注自己感兴趣的那一面,之后才会考虑其他。这次也一样。

他是在闻人恒离开后又独自喝完了半杯茶,才意识到有问题的。

若玉佩真的丢了——正如闻人恒所说,能拿走的人肯定不简单——那么客栈的事兴许就是个套,不然为何偏偏丢的玉佩在那公子身上,偏偏自己和人家住同一间客栈,偏偏自己刚住下,人家就出了事?

这也太巧了。

况且那公子当时已经昏迷,凶手直接杀了他应该更稳妥,为何要放一把火?莫不是在特意等着自己去救出来,好把他带给闻人恒?

秦月眠坐不住了,连忙去找他们。

叶右的烧伤除去脸颊外,身上其他几处地方也有,但好在不算严重,被好汤好药地养了半个多月,痛感早已消退大半,并不影响活动。

他轻车熟路地向榻上一坐,等着换药。

秦月眠进门时,抬头便见那公子脸上的布条再次被解开,长衫半露,黑发披肩,半张脸艳丽逼人,加上那一丝散漫随性的神态,这风采整个江湖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他的呼吸微微一滞,扫见闻人恒那货温柔地杵在一旁,还端着一副“好师兄”的架子,嘴角抽搐了一下。

闻人恒正研究托盘上的小瓷瓶,道:“挺好,这是纪神医的药。”

秦月眠回神走过去,顺势插了嘴:“对,是百草露。”

叶右嗅着空气中令人心旷神怡的淡香,了然问:“就是可以既治疗外伤又能除疤的神药?”

闻人恒和秦月眠顿时一齐看向他,后者敏锐问:“你知道?”

“知道,”叶右挑眉,“难道一般人不知道?”

“……倒也不是,江湖上的人大多都知晓,”秦月眠将心里一瞬间涌起的诸多怀疑压下去,和气地解释,“只是方才听你说什么都忘了,有些奇怪罢了。”

叶右是极其聪明的。

他的脑筋转得要比秦月眠快,无论秦月眠想到的还是没想到的,他都已考虑过了,所以此刻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位庄主在想什么。虽然他也觉得客栈的事或许有问题,但他确确实实是失忆了,哪怕真有阴谋,他现在也不清楚。

他硬扛着脸颊被扯到的疼,好脾气地对庄主笑了一笑:“我只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亲朋好友,对一些众所周知的事还是有些印象的。”

“哦……”秦月眠本想再试探几句,却对上了这人含笑的双眼。

或许是发色太黑,也或许光线的作用,这个人瞳孔的颜色显得有一点淡,很通透,随和中似乎渗着一丝冷漠,像是能把人的魂都射穿。他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知道他起疑了!

秦月眠这才猛地想起面前的人不好对付,这时彼此的视线对上,他甚至觉得自己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能把他看透。

他站在盛夏时节的屋子里,愣是觉出了一股凉意,冷飕飕的。

我的天,当时光想着要看闻人恒的乐子,他怎么就轻而易举把这么恐怖的一个人带回家了啊!

他瞅了一眼闻人恒。

闻人恒像是没察觉到好友的视线,把小瓷瓶放回去,问道:“那关于纪神医,你还记得多少?”

叶右认真想了想:“只是有一点印象,很模糊,师兄你说说他,我看看能不能想起来。”

闻人恒便道:“他是江湖中一位非常有名的神医,制过不少好药,百草露只是其中之一。他名叫纪招恨,据说这是他后来自己改的,原因是他的医术很高,救活了不少人,常常招阎王的恨。如何?”

叶右又努力想了想,摇头:“还是很模糊。”

事实上,他连如今的年份和当今圣上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更别提一个神医,刚才说“有一些印象”只不过是骗他们罢了。

他打量地看看旁边天青色的小瓷瓶,问道:“这位纪神医可还在世?”

闻人恒道:“在世,虽然年事已高,但身子骨很硬朗。”

叶右望着他:“那师兄你说我的失忆能不能找他看看?”

“可以,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这几天我们便动身,”闻人恒扫见家丁要给师弟抹药,按下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坐在了榻上,“我来吧,你以前受伤,也都是我帮你擦的药。”

他们一来一去对话极快,秦月眠的思绪还停留在自己钻了别人的套会不会坑害好友,结果转眼间就见闻人恒坐下了,不由得震惊地瞪眼。这货虽说对谁都很和善,但基本是表面功夫,像这样亲力亲为可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啊!

——天下红雨了不成?

秦月眠甚至稀奇地看了一眼窗外,发现还是蒙蒙细雨才重新转回来,他打量闻人恒,万分怀疑这货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也或者……这二人真是师兄弟的关系?

他站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摸摸鼻子:“你们晚上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闻人恒道:“做些清淡的就行。”

秦月眠顶着一脑袋浆糊,扭头就出去了。

软榻放在窗前,窗外右侧靠墙的地方种了一排小叶竹,雨水打在上面“簌簌”地响,薄纱似的水汽飘入客房,渗进了百草露的淡香里。叶右觉得要么是闻人恒的动作太轻,要么是那身上的气息太平和,他紧绷的神经不禁也跟着缓了一缓。

他开口道:“师兄。”

闻人恒:“嗯?”

叶右道:“你好像还没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

闻人恒抬头看他:“阿晓,你叫阿晓。”

叶右问:“姓呢?”

“这个不知道,”闻人恒道,“当年你被师父捡回来,只对我们说你叫阿晓,其他的一问三不知,我和师父便都唤你阿晓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忍着笑补充,“你那时傻傻的,能记得自己叫什么已经很不错了。”

叶右:“……”

闻人恒又倒了点药,修长的食指温柔地擦过他的脸,望着他淡色的瞳孔,轻声道:“师父在世时总说让我要好生照顾你,后来你失踪,我这些年一直很自责,现在终于又找到你了,今后便留在师兄身边吧。”

叶右道:“师父去世了?”

闻人恒颔首:“十年前便离世了,等咱们从纪神医那里离开,便一道去给师父上柱香,他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叶右特别不愿意去想自己曾经不仅痴傻还走丢过,沉默一下问:“你就不担心我这次回来是不怀好意?”

闻人恒的手一顿,看着他。

叶右道:“你丢的玉佩在我身上,而我又恰好被你朋友救了,你不怕我其实是受人指使,所谓的失忆也只是幌子?哪怕不是,兴许我在适当的时候便会全记起来,然后害了你?”

这些事秦月眠能想到,闻人恒自然也能,叶右心里门清,干脆挑明了。

闻人恒擦净手上的药,拿过一旁崭新的布条,一圈圈仔细为他缠好:“我想过这种可能,但我更相信,你无论何时都不会害我。”

叶右抬眼和他对视。闻人恒的神色很坦然,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有那么一瞬间叶右几乎能感受到某种真诚的东西,他再次沉默下来。

“别想那么多,也许都是巧合,你只是碰巧捡到我的玉,然后被歹人害了,我们先查查是谁将你打伤的吧。”闻人恒道,本想再系个蝴蝶结,手指动了动,忍住了。

叶右点头,他现在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对了,”他道,“师兄是什么门派的门主?”

闻人恒刚要回答,却见秦月眠去而复返,听他说他们那些狐朋狗友来了,便带着师弟出了房间。

那群狐朋狗友都没老实地待在前厅,而是去了山庄的湖上小亭,叶右到的时候,便见他们或站或坐,正在聊天。

那几人立刻看向叶右。

原本他们和秦月眠、闻人恒是在一起的,结果中途秦月眠神神秘秘拉着闻人恒走了,他们总觉得有问题,这便追了来。

闻人恒对他们那点小心思了如指掌,环视一周问:“绍元怎么没来?”

“见色忘友呗,”其中一人笑道,“我们半路遇见了桃姑娘,绍元瞧见她就走不动路了,非说想试试能不能让人家跳凤栖舞,等着吧,铁定被拒。他当他是叶教主呢,几句话就能让人家心甘情愿地跳一段?”

“其实我也想看凤栖舞,”另一人忍不住啧啧感慨,“真不知叶教主是怎么办到的。”

“这个谁知道,不过要我说,什么事放在他身上都有可能,”先前的人道,“你们想想,当年在玉山台上那么多白道围着他,他愣是把一圈人噎得脸色发青,颜面扫地,最后还毫发无损地走了,整个江湖能找出几个他这样的?”

叶右听得好奇,看了闻人恒一眼。

闻人恒不等他问,温和道:“他们说的是魔教教主,姓叶名右,常年戴着面具,武功深不可测,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微不可察地一顿,“你对他有印象么?”

第4章

叶右现在谁都不记得,自然不会对那位魔教教主有印象,但他不会老老实实地承认,只道:“有些耳熟,我需要想一想。”

闻人恒并不勉强他,在石凳上坐下了。

亭内的几人早已对叶右好奇,聊完那两句便将注意力转到了他身上,方才开口的人问:“这位是?”

闻人恒找回师弟显然非常高兴,听他们一问,声音透着满满的愉悦:“我师弟,阿晓。”

“……”那几人猝不及防,“什么?”

他们和秦月眠的反应一样,第一个念头都是闻人恒竟然还有个师弟。

他们问:“为何从没听你提起过?”

闻人恒道:“失散多年,这才刚重逢。”

“哦,原来如此……”几人说着想起秦月眠临走时那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总觉得不对劲,转转眸子笑道,“这倒是好事,阿眠先前搞得那么神秘,我们还以为你们要去坑人。”

闻人恒知道这群人精得很,简单解释了前因后果,说道:“那玉佩我和师弟一人一块,阿眠看见我师弟身上的玉佩,还以为是我送的。”

知情的二人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秦月眠想的是你师弟这么恐怖,你当着他的面谎话连篇,就不怕你师弟怀疑你先前的话都是假的?

叶右则想得深,明白闻人恒是不希望这些人像秦月眠一样对自己起疑,也可能是怕闹出事,因此才会略过玉佩丢失的事。

果然,那几人的好奇心得到满足,见闻人恒有意岔开话题,便识趣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叶右安静地坐着,发现闻人恒在他们当中的地位似乎蛮高,颇有“领头”的架势,对他的身份多了几分好奇,这时只见对面的一个人弯腰从桌上拎起一壶酒放在了石桌上,“咚”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