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通体乳白,壶身上龙飞凤舞印着一个金色的“风”字,那一撇勾得潇洒肆意,像是能飞出来似的。

叶右的脑中刹那间闪过一个名字,道:“风醉。”

几乎同时,秦月眠也叫了出来:“风醉!”

拎着酒壶的人笑着扬扬眉:“特意带来喝的,够意思吧。”

秦月眠在心里笑骂了一声,对他这些狐朋狗友的如意算盘看得非常透彻。

闻人恒的好戏八百年难得一遇,如同他想看一样,这些人当然也不愿意错过,而他素来对好酒没抵抗力,于是他们为了防止被打发走,便带了堪比黄金的“风醉”准备贿赂他。

这些人都是有钱的主,他们乐意败家,他自然不会客气,当即吩咐家丁取来酒杯,迫不及待地倒了一轮。

醇厚的酒香迅速飘散,像是能撩在人的神经上。叶右鼻尖一动,端起自己这杯浅浅抿了一口,惬意地眯眼:“是‘十三佳’啊。”

那几人惊讶了一下,带酒的人立刻道:“不错,正是‘风醉’里的‘十三佳’,阿晓师弟也喜欢喝酒?”

叶右不记得喜不喜欢,只道:“偶尔,‘十三佳’的味道很独特。”

“那是,‘十三佳’在‘风醉’里可是独树一帜,”带酒的人笑道,“很多人都说‘十三佳’和‘尘缘’像,要我说二者可差大了,用叶教主的话说,得多二的人才分不清这两种酒。”

叶右方才听他总提到叶教主时便隐隐有些奇怪了,此刻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那群人见状道:“阿晓师弟见笑了,李少一天不说几次叶教主就浑身难受,但凡能和叶教主扯上的东西,他都要提一提,无视便好。”

李少哼了一声:“我就是喜欢他,怎么着?”

叶右很稀奇。

他前几日已经从家丁的嘴里得知寻柳山庄是白道门派,这些人是庄主的朋友,想来应该也是白道的,按理说白道和魔教不是势如水火么?如此直言不讳就不怕被人划到邪派里?

他按下疑问又抿了一口酒,没有接话。

李少却似开了话匣,哼哼唧唧说要见叶教主一面太难,除去玉山台上的那次,这几年他也就见过人家的两回影子,实在不行他便去加入魔教算了。那群狐朋狗友见怪不怪,习惯地呛了几句,一群人很快打成一团,笑骂成一片,可见感情很好。

秦月眠没有像往常那般加入进去,而是沉默地捏着酒杯,没了品酒的心思。

纪神医的百草露太有名,阿晓会记得无可厚非,但“风醉”明显不是一般人能喝得起的,可见阿晓以前的生活应该很不错。

他心里的疑惑上升到了顶点。

这个人既聪明又有钱,还长了一张摄人心魄的脸,总不该默默无名吧?怎么竟从没听说过?

他忍不住瞥向闻人恒。

闻人恒这时正看着师弟,微微蹙了蹙好看的眉。秦月眠倍感欣慰,正觉得这位门主大人终于要重视此事了,就见他伸手拦住了他家师弟,并给人家换了一杯茶。

闻人恒劝道:“你身上有伤,暂时别喝酒,等痊愈了再说。”

“……”秦月眠木然转回视线,暗忖闻人恒这师兄当得还真是像模像样的……娘的,你就真不怕被人害了么?!

叶右从善如流端起了茶。

他刚刚那句“十三佳”可不是随便说的,如今从他们那里证实自己没说错,不禁回想起百草露的事,又翻了翻脑海里关于“风醉”的东西,思索起来。

他记得百草露很有名,也记得它很金贵,但对于制药的人却是一无所知,若对方的名气没有百草露的大还可以理解,可偏偏不是。同样的情况,他记得“风醉”,甚至能准确分辨出“十三佳”,却对酿酒的人毫无印象,也就是说,他记得以前听过、看过或用过的东西,唯独记不住人。

为什么?

他慢条斯理喝着茶,开始思考自己是被下了药才会失忆的可能性。

淅沥的小雨渐渐停了,水洗过的庭院鲜艳明亮,泛着雨后特有的清香。一群人喝了三轮酒才作罢,秦月眠本想让他们留下吃顿晚饭,但那群人眼见看不到闻人恒的乐子,便急忙要去看绍元在桃姑娘那里遭拒的丑样,纷纷跑了。

秦月眠无语,看一眼旁边的二人,拎起酒壶,识时务地也走了。

闻人恒这才有机会告诉师弟他的门派。

他是双极门的门主,那是他一手建立的门派,如今已经有七八年了。

叶右问:“厉害么?”

闻人恒笑了笑:“这你以后自会慢慢知晓,我说厉害,你怕也不会全信。”

叶右下意识想反驳,见师兄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并没有其他意思,便默认了他的话,又问:“取为‘双极’可有含义?”

“嗯,师父和师伯以前在江湖的名气很大,人称‘双极’,我本就是他们带出来的,也就取了这个名字,”闻人恒看着他,“师伯如今还在世,以后有空去京城,我带你去拜访他。”

叶右问:“他住在京城?”

“他住在将军府,”闻人恒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说道,“师伯志在沙场,很早就去从军了,十年前师父去世,你失踪,师伯接到师父去世的消息赶来,便把我接了回去。你是不是很好奇方才李少为何会那般直言喜欢魔教教主?他其实是王府世子,来江湖上只是为了玩,我和他便是在京城认识的。”

叶右的疑问得到了解惑,嘴上却道:“师兄猜错了,我可没好奇。”

闻人恒被他这么一反驳,心情情特别好:“嗯,是我猜错了。”

叶右不明白他高兴个什么劲。

闻人恒扫见家丁来叫他们吃饭,便带着师弟离开小亭,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自言自语:“你以前痴傻的时候总是很喜欢说我猜错了,师兄真是蛮怀念的。”

叶右:“……”

当他刚刚没想那个问题。

叶右身上有伤,晚饭过后早早便休息了。秦月眠这一下午差点急出内伤,见这二人终于分开,立刻把闻人恒叫进书房,严肃问:“给我句实话,玉佩真丢了?”

闻人恒道:“真的,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秦月眠暗暗吸气,他的推测都是建立在玉佩丢失的基础上的,如果坐实这事,那证明他的担忧便没有错。他于是“噼里啪啦”倒豆一般将自己的怀疑全说了,懊悔道:“我恐怕是钻了人家的套了。”

他本想商量一下对策,却见这伪君子笑得万分斯文,安抚道:“没事,兴许都是巧合。”

秦月眠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抽他一顿的心都有了。

闻人恒恢复正经的样子:“你跟我详细说说那天的事。”

秦月眠勉强放过他,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但他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很少,当时他进去首先看见那公子的脸,基本就呆了,后来见花柱砸下来,便急忙救人,带着人家冲了出去,无心打量其他。

他皱眉:“你有什么打算?”

闻人恒道:“先带我师弟去找纪神医治伤,明天就动身。”

“……”秦月眠怀疑问,“真是你师弟?”

闻人恒笑道:“当然。”

秦月眠还是持怀疑态度,见他要起身回房,忍不住叫住他:“你能不能再给我一句实话?关于这件事的,什么都行。”

闻人恒道:“行。”

秦月眠精神一振。闻人恒不愿意说的东西,无论如何都问不出,他不如退而求其次,反正只针对这一件事,从这货嘴里撬一句出来,剩下的他可以自己分析。

然而他终究低估了这货,闻人恒说完,他还真就什么都猜不出,因为闻人恒告诉他:“我特别喜欢听他喊我师兄,这是实话。”

秦月眠:“……”

狗屁的师兄弟,你果然是看上他了吧!

闻人恒知道好友是担心自己,出门前便真心实意安慰了一句,“放心吧,你何时见我吃过亏。”

转天一早,叶右便听师兄说要去找神医,对此一点都不反对,他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早就想出去转转了,何况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多。

他带着愉悦的心情上了马车,一路走走停停,非常惬意,结果到了晚上便被泼了盆冷水,因为他听见某人只要了一间客房。

“伤你的人还没查到,外面不比山庄安全,让你睡一间师兄不放心,”闻人恒一本正经地对他解释,“所以咱们睡一间吧。”

“……”叶右扯起嘴角,笑眯眯地回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师兄,我隐约记得我喜欢男人,师兄长得这么好,我要是半夜三更没忍住对你做点什么,师兄多担待。”

第5章

叶右头上的布条是闻人恒亲自缠的,非常仔细,只将眼鼻口露出,其余遮得严严实实,乍然一望,像是脖子上顶着一个雪白的灯笼,因此刚一进门便吸引了大堂里全部的目光。

这种被多人注视的场面令叶右隐隐有一种熟悉感,不仅没有不自在,还相当的泰然自若,淡定地看着他家师兄。

掌柜离他们最近,清楚地听见这“灯笼”放话说晚上要把旁边那位丰神如玉、比他高半头的公子给睡了,觉得无论画面还是伤残人士的意志都十分地感人,默默别过头,不忍细想。

“掌柜,”闻人恒温润的声音没有半点改变,重复了进门之后的话,“给我们来一间上房。”

“……好。”掌柜脑中的念头精彩纷呈,面上答应一声,拿出钥匙示意小二引着他们上楼,等人走远了才唏嘘地收回视线。

楼梯的木板呈暗黑色,踩上去,发出一声又一声闷响。闻人恒走在前面,看着台阶边缘的一层金漆,勾了勾嘴角。

这是想恶心我?

不只,应该还有试探,他是想趁机看看我会有什么反应,他在怀疑什么?

闻人恒的思绪快速围着大脑转悠了一圈,缓步迈进客房,打量一下里面的布置,觉得还算满意,便吩咐小二弄点饭菜上来,接着拿出了方巾和百草露。

叶右了然,痛快地解开衣带,等着他拆布条。

闻人恒在他身边坐好,态度如常地为他抹药,察觉他一直瞅着自己,终于看了他一眼:“晚上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叶右笑了一声:“我方才说的那些,师兄可别当作没听见。”

闻人恒目中闪过少许复杂的神色,继而被他压下去,心平气和问:“你说喜欢男人,是真的?”

叶右道:“自然。”

闻人恒不上那个当,问道:“自然是,还是自然不是?”

叶右挑眉:“师兄希望是哪一个?”

闻人恒正色道:“是哪个都无所谓,你依然是我师弟,别胡思乱想,晚上安心睡罢,”他见师弟还想开口,轻叹一声,拍拍师弟的肩,用一种“乖,别闹”的、近乎哄小孩的慈祥语气道,“莫担心,师兄的武功比你高,你打不过我,真有什么,我点了你的睡穴便是。”

叶右:“……”

闻人恒端起“好师兄”的架子,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你现在有伤在身,切记莫要纵欲,酒也少喝,凡事等伤好了再说。”

叶右乖巧极了,似是连声音都变得比平时甜:“知道了,师兄。”

闻人恒宽慰地“嗯”了声,收拾好师弟的伤,道:“把衣服穿上,我去催一催小二,顺便让他烧点热水。”

他起身出门,下楼拐一个弯,这才扶额低笑起来。

小二正端着饭菜上楼,见他出来不禁一停。

闻人恒在听到脚步声时便止住了笑,愉悦地接过了他的托盘。小二手上一空,正有心想解释为何晚了一会儿,便见这位公子给了他一笔赏钱。他愣了愣,顿时激动,暗道遇上贵客了啊,不仅脾气好,出手还大方,和那些抠脚的粗人就是不一样!

闻人恒慢悠悠回房和师弟用饭,见他家师弟的态度和往常一样,竟看不出半点火星气,暗道一声真是能忍。

天色很快变暗,烛火摇曳,窗纸晕开一层暖黄,四周也渐渐变得安静。闻人恒脱衣时瞥见了玉佩,当即摘下来递给师弟。

那玉佩洁白无瑕,用黑绳编着花,被闻人恒修长的手一握,泛起低调华贵的美感。叶右早已想看看这块据说在自己身上的玉佩,便接了过来:“怎么?”

“收着吧,”闻人恒轻声道,“原就是为你雕的。”

叶右问:“你不是觉得我凶多吉少了么?”

当然他只是随口一问,毕竟闻人恒若能被这点问题难住,也就不是闻人恒了。

果然下一刻,他听到这人面不改色告诉他是之前遇见了一对感情特别要好的师兄弟,一时想起他,于是便想雕一块玉佩,准备来年清明一个人凄凄凉凉地爬上山,埋进他的坟头里。

“……”叶右有一种叹气的冲动,第二次觉得失忆后遇上这么一个人,自己的运气有点差,但又觉得若太容易便会失了不少乐趣,实在没意思。

他没多此一举地询问师兄是不是给自己立了个衣冠冢,而是开始打量玉佩。这上面的花纹很奇怪,他在脑中搜索一圈,不记得曾经在其他玉佩上见过这种花,不由得缓缓摸了摸,接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说道:“芷木花?”

闻人恒双眼一弯,目中似盈了一片烛火般的暖意,衬得越发温雅。可是虽然赏心悦目,但叶右总觉得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里面,他尚未开口,只听闻人恒微笑道:“嗯,芷木花。”

叶右完全不准备深究,连眼皮都不撩他一下,把玉佩一揣,淡定地上床休息。

正值梅雨季节,白天还放晴,半夜又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闻人恒无声地睁开眼,听着身侧绵长均匀的呼吸,嗅了嗅空中蔓延的百草露的淡香,翻过身看向师弟,略微等了数息,见师弟确实睡着了,这才弹出一道真气,点了他的睡穴。

叶右的头一歪,陷入更深的睡眠。

闻人恒坐起身,先是探了探他的内力,然后撑在床上看着他。

叶右头上的绷带在睡前拆了,昳丽的半张脸勾出模糊的轮廓。闻人恒垂眼盯着,伸手想摸摸,却在即将碰上时不知想起什么犹豫了,一时停住。

空气被黑夜坠得发沉,流淌得十分缓慢,闻人恒的手悬了半天,最终只用食指在他脸颊蹭了一下,轻轻揉揉他的头。

也就只有睡着了才会乖一点……闻人恒心里想道,为他盖好被,下了床。

房门传来轻微的一声“吱呀”,重归平静。

叶右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耐心躺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坐了起来——若闻人恒看见,那一向从容的神色绝对会多一点别样的情绪,毕竟他确确实实点了这个人的穴道,无论如何,叶右都不应该醒来才是。

其实连叶右自己也很诧异。

他被那道真气打中的瞬间就清醒了,但紧接着反应过来是睡穴的位置,干脆装睡,准备看看闻人恒想做什么,便一直撑到现在。

他摸摸被蹭到的脸颊,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追上去,片刻后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愉悦地穿好衣服,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黑衣人,听到动静急忙回头,顿时与叶右打了个照面。

叶右:“……”

黑衣人:“……”

这人何时上来的?是在他睡着的时候还是刚刚?如此无声无息,难道是闻人恒的暗卫?叶右转转心思,沉默地站着,目光发直。

黑衣人被他这张脸震得大脑空白了一瞬,呆呆地等了等,见他不开口,只一个劲地瞅着自己,便主动打招呼:“公子醒了?我们门主有事要出去一趟,马上回来,公子先睡吧。”

叶右像是没听见,继续直直地看着他。

黑衣人很快觉出面前的人不对劲,正要问问,却突然想到“夜游症”一词,傻眼了,小心翼翼且磕磕巴巴地问:“公子你、你能……能听见我的话么?”

叶右不答,抬脚向前走去。

客栈是天井的布置,走几步便是栏杆,黑衣人眼睁睁看着他伸脖子往下望,吓了一跳,快速跑到他身边,生怕他掉下去,但又不敢叫他,因为据说不能强行叫醒得夜游症的人,否则会害人家变傻。

叶右扭头看他:“你认识我么?”

黑衣人很惊喜:“不认识,公子你醒了?”

叶右的语气半点不变,又问:“你认识我么?”

“……”黑衣人哭了,醒个屁,果然还是在夜游啊!

他默默摇头。

叶右凑近,近距离地打量他。黑衣人只能后退,后背很快抵在红彤彤的木柱上,他看着这张脸,几乎要紧张地屏住呼吸,然而就在这时,叶右却突然出手,快速点了他的几处穴道。

黑衣人:“……”

黑衣人发不出声,只能瞪眼,第一反应就是中计,可等他细看,发现这人依然是刚才那副样子,不禁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深深地愧疚了。

叶右不想耽搁工夫,看了看他,转身便进了客房。黑衣人觉得他终于要回去继续睡,心里松气的同时想起自己如今的状况,开始担心这段时间会不会出事,不过他并没担心多久,因为某人很快折回,手里还拿着闻人恒的匕首,“唰”地拔了出来。

黑衣人:“……”

叶右在他心惊胆战的目光下,用匕首一下下敲着他的肩,奇怪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黑衣人:“……”

但凡我能动,绝对就跑了好么!

“不走也好,”叶右扬起一抹嗜血的微笑,周身森然的气息刹那间溢了出来,他握着匕首慢慢向黑衣人脖子上移,重复道,“不走也好……”

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