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立刻看过去,只见旁边的牢房关着一个女人,早已妩媚地斜靠在了栏杆上,见他们望着自己,笑吟吟地抚着长发:“想问我为何不跑?简单,因为奴家还有两个月就刑满出去了,傻子才跑呢。还有,这位公子不知怎么称呼?”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闻人恒:“公子长得可真俊,成婚没有?”

闻人恒温和道:“没有,但快了。”

众人都很惊讶,齐刷刷看向闻人恒,又心思各异地看了看他旁边的晓公子,耳边听着女人幽幽的叹气:“可惜了。”

几人问不出别的,不再停留,出去了。

叶右看着他家师兄。

闻人恒道:“想问刚才那事?”

叶右审视他:“你好像不是说着玩的。”

闻人恒叹息似的道:“嗯,这些年我一直操心你的事,没想过成婚,如今你终于回来,身上的伤眼看也快好了,算是去了我一块心病,我觉得我也该成个家了。”

旁边的秦月眠和刀疤男不约而同扯了一下嘴角,对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除非他指的是娶他师弟,这还可信点。

叶右的心思转了好几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能嘴上问:“师兄想找个什么样的?”

闻人恒道:“顺眼点,听话点,别总是惹我生气的就好。”

叶右道:“到时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闻人恒微笑:“放心,少不了你的。”

几人说话间迈进小院,叶右扫见丁阁主已经对上了玄阳掌门,便收起纷乱的思绪看向他们,只见玄阳掌门神色一凝,差人把和真道长请了来。

和真道长是武当派专门负责看管菩提牢的人,每隔一个月便会带着人过来轮值。

他四十多岁,有一对三角眼,下巴吊着一撮山羊胡,脸色很白,也在前些天的暴乱中受了伤。

他本以为掌门师兄是想询问经过,可当瞅见被绑住的那名武当弟子,神色不禁变了变。

玄阳掌门把盟主他们查到的事对和真道长一说,问道:“这怎么回事?‘无色血’和‘独狼’人呢?少林先前没听见你们鸣钟,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不是,”和真道长急忙辩解,“独眼李的事是真的,我们本想跑出来敲钟,可都被他打晕了。”

玄阳掌门问道:“那‘无色血’和‘独狼’呢?”

和真道长僵了僵,跪下去,艰难道:“回掌门,他们……已经死了。”

他缓了一口气,快速解释:“那时他们刚被关进来,不服管教,天天责骂门下这些弟子,还出言不逊,诅咒少林和武当的都不得好死,我……我一时气不过就对他们用了刑。”

玄阳掌门神色不明地盯着他,忍着怒气问:“这话是真的?”

“是真的,我一直都没敢说,”和真道长道,“前几天独眼李的事一出,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把他们两个人也算进去了。”

玄阳掌门道:“那假扮他们的人怎么就挑上这两个了?”

和真道长急切地摇头:“这我真不知道啊!”

玄阳掌门的脸皮动了动,勉强压住火,把负责看守的弟子全叫了来。闻人恒知道他要问话,插了一句嘴,提议说不如把人全隔开,所有的问题都问一遍,这样哪句话是真是假也就一目了然了。

玄阳掌门看他一眼,同意了。

和真道长霍然看向闻人恒,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

闻人恒对他微微一笑,目送玄阳掌门把那几个人分别叫走,带着师弟准备跟去听听。他扫见少林的人在不远处站着,说道:“少林和武当一个月才换一次,菩提牢已建了十五年,这些年都没出过事,少林应该也不干净吧?”

叶右道:“谁知道,不过人无完人,是人便有贪念,或可大可小,或对人对物。”

“嗯,就是不知他们是怎么被收买……”闻人恒说着一顿,突然问,“是人便有贪念,你呢?”

叶右望着他:“我当然也有。”

闻人恒道:“哦?”

叶右道:“比如说现在,我的贪念便是尽快找回记忆,师兄你呢?”

闻人恒一本正经道:“希望早日成婚。”

叶右:“……”

第34章

分开问,很快得出结果。

那些武当弟子远没有和真道长镇定,单独跪着原本便已六神无主了,被掌门的气势一慑,又被武林泰山北斗的目光一望,再被闻人门主温和却尖锐的问题一问,迅速溃不成军,倒豆一般将知道的全说了。

首先是时间不对。

独眼李是在菩提牢出事的消息传开后才逃走的,那时少林与武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少林又离这里太近,他们为掩饰“无色血”与“独狼”,这才没敢鸣钟。

其次是人数不对。

这几年其实还死过一些人,但他们不清楚原因。他们都是和真道长手里的徒弟,师父说犯人在他们看守的日子里死得太多不好交代,没准别人会怀疑他们动了手脚,不如先瞒着,他们于是都没敢说。

而死的那些人,若有刑满的,他们便说已经放了,若是年头比较长,他们便慢慢让他们“死”。所以如果没出这事,等再过几年,少林武当的案底上便会写着“无色血”与“独狼”病死或老死了。

关于试药,他们是真的一头雾水。

因为每次来,他们基本就是在外面守着,送饭由固定的人送,他们都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偶尔也听见过一些动静之类的。

最后独眼李逃走的事,他们绝对没参与,只是感觉似乎与和真道长有关,可都没有证据。当时他们确实被独眼李弄得猝不及防,被打昏了过去。

玄阳掌门听完后整张脸都是青的,鼻子里冒出的热气几乎都能点燃空气。他努力压下怒火,硬邦邦地从齿缝挤字:“这件事,武当定会给江湖一个交代。”

他歇了一口气,怒道:“把和真带上来!”

和真道长白着脸走进来,尚未等察言观色一番,玄阳掌门便直接把弟子们的供词扔到了他身上。他急忙接住一目十行地看完,更加面无血色。

玄阳掌门沉声问:“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和真道长“扑通”一声跪下了。

玄阳掌门问道:“独眼李他们是不是你故意放的?”

“不是,”和真道长见掌门似是要拔剑,急急道,“是独眼李听说事情泄露,不想再在菩提牢待下去,他服药后内力大涨,害怕被查到头上,这就跑了。”

这话一出,众人精神一振。

玄阳掌门道:“服药是怎么回事?”

和真道长咽咽口水,艰难道:“是有个神医说能炼出让人内力大涨的药,但由于不稳定,贸然服用会丧失理智,需要多……多找人试一试才行,若真能炼成,他会给我一瓶……”

玄阳掌门的神色骤然一冷。

和真道长低头,不敢再说下去。

玄阳掌门道:“他人呢?”

和真道长道:“自从菩提牢传出事,他便没再来过。”

“他是没来过,还是原本就住在牢里的?”闻人恒道,“这一来一去终究不方便,我若是他,就找地方住下。”

和真道长紧了紧后牙槽,尚未反驳,只听门外响起一阵喧哗,在门口看守的武当弟子很快跑进来,告诉他们有个乞丐来送信,说是菩提牢这些年所有的龌龊事都写在了信里,请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亲启。

那乞丐一边走一边叫,完全不进来,就在门口站着,外面已围了不少人。

盟主等人瞬间沉默了一下,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葛帮主问:“这是黑子的另一步棋?”

“很可能,”魏庄主道,“你们看,这不是专挑咱们来的这天送信么?”

葛帮主道:“走吧,看看这次说什么。”

玄阳掌门与少林方丈站起身,准备出去看看,前者转向他们:“黑子?”

盟主苦笑:“来这么久一直没顾上说,边走边说吧。”

和真道长回头,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们。闻人恒一眼扫见,看了看手下。刀疤男会意,上前对道长解释了一番,期间见武当弟子跑来说掌门他们要去一个地方,吩咐和真道长也跟着,二人于是也出了门。

这个时候,盟主等人已经能确定这封信是黑子差人送的了,因为信上让他们去一个地方,那“出门正南二百步,转西南五百步”等等的风格,与地图如出一辙。

和真道长本以为只要自己死不承认,掌门他们便不会知道真相,却没料到还有黑子白子一说。

从刀疤男嘴里听完来龙去脉,他顿时心惊肉跳,这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会闹出“无色血”与“独狼”一事。他失魂落魄地跟了一会儿,看出要去的地方,当即眼前一黑,只觉一阵气血翻腾,受伤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晕了。

刀疤男面无表情看着他被武当的弟子七手八脚地架起来,觉得该说的都说了,便回到了门主的身边。

众人按照信上说的内容慢慢到了一片树林,见上面又给他们圈了一块地,告诉他们若想知道真相就挖吧。

盟主等人想起前车之鉴,表情都很好看,生怕又挖出几块地图。

他们头疼地派了一些手下,站在旁边等着,做好要等半天的准备,谁知一炷香还没过,只听有人惊道:“挖到了!”

这么快?

他们都有点不信,正要细看,下一刻便有人叫道:“是死人啊!”

这一块地埋的是死人,许许多多的死人,大部分都已成了白骨。

有的甚至能看出是在旧坑的基础上又填新坑,原先的骨头被铁杵铲断,与新骨混在一起,透着一股森然而凄凉之意。

众人从晌午一直挖到傍晚,越挖心越凉,到最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便是菩提牢的真相?

十五年来,菩提牢究竟出了什么事?

尸体被一具具地抬出来放好,足足排了五排,而下面不知还有没有。

众人看着他们,表情空白,然后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向了少林与武当。

万籁俱寂之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这是怎么了?”

众人回过头,只见来的竟是桃姑娘。

她扶着一个老妇人,刚刚的问话便是老妇人问的。

叶右不禁扬眉。

桃姑娘首先在人群里发现了他,虽然他脸上缠着布条不好分辨,但她却看出了他的疑问,对着众人解释道:“听说菩提牢出了事,我过来看看。这老婆婆也是想上山,我见她走得辛苦,便扶着一起来了,你们……”

她话未说完,透过人缝一眼瞧见那边的尸体,神色微变,第一反应就是要挡住老人家的视线,但终究是晚了。老妇人显然也看见了,猛地踉跄一步,不顾她的阻拦,站到了坑边上。

“这……这……”

老人浑浊的眼睁大,像是要站不住,用满是皱纹的手扶住旁边的树,动动干裂的嘴唇,半天才哑声道,“我家阿胜他……从小就比别人聪明,可惜总是不往好地方使,年纪轻轻就说要去闯荡江湖,后来听人说他闯祸被关了,怕气着我们没敢告诉家里。我们是生气,可无论他做了什么,孩子都是父母身上的肉,连着血,断不了。”

她的喉咙里蔓延开一声哽咽:“我和他爹怕他在牢里吃苦,赶来看他,每次来,当差的都说他没脸见我们。一年又一年,他爹熬不住先走了,我给他送消息,他也没肯见我,一个月前他的刑满了,我来接他,当差的说他早就走了,我想着他总该要看看我这个当娘的……但至今也没见他回家,直到听说这边出事,我想着他是不是其实没走,要留下干坏事,便来劝劝他……”

她茫然地看着这些人,浑浊的双眼里似是闪着混杂泪水的希冀,轻声问:“他还在么?”

——他还在么?

众人默然。

十五年,该走的,被永远留下了。不该走的,被草席一卷抬出来,埋进了混着白骨的泥土里,现在连是谁都分不清。

晚间秋风乍起,簌簌地落了一地的树叶。

数息后,一声凄绝的哭喊划破苍穹。

大抵是这些年已有了预感,抑或数不清的不安决了堤,老妇人瘫坐在地上,望着那累累白骨,绝望而悲恸地哭出了声。

“阿弥陀佛。”

少林方丈盘腿一坐,双手合十,诵经超度,接着越来越多的少林弟子加入进去,袅袅梵音很快拧成一股,在阴冷的林间飘荡了开来。

叶右微微后仰靠着树,望着暗下来的天色。

闻人恒道:“在想什么?”

叶右道:“在想他们能不能听见。”

闻人恒道:“若还在,肯定能听见,若早就被鬼差抓走了,估计听不见。”

叶右点头。

少林的慈元方丈念完最后一句经文,站起身,与玄阳掌门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少林与武当的百年清誉绝不能就这么毁了。

不管白子是谁,这事他们一定要管到底。

信上除了地图,还写着最好核对一下白骨的数量、犯人薄和逃跑的人数,兴许会有意外发现。二人安排好这里的事,便准备折回去亲自核对,见众人都很关注,干脆当着他们的面对了起来。

这个过程和真道长苏醒了,玄阳掌门便把事情一停,吩咐弟子将人拉出来。

和真道长第一眼就看见了这些白骨,立刻打了一个寒颤,接着看向掌门,见他一副想弄死自己的样子,又打了个寒颤。

玄阳掌门道:“菩提牢的事,这封信上都提到了,我们该知道的终会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你若还不说,便永远都别说了。”

和真道长所有的侥幸彻底崩塌,艰难道:“……我若说了,掌门可会饶我一命?”

玄阳掌门眼中厉色一闪,再也忍不住,一把抽出剑抵上了他的喉咙,害死了这么多人,他竟还有脸求他们给他一条活路!

和真道长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挣扎的了。

和真道长认命,细细说了一遍。他刚才的话倒也不全是假的,确实有一个神医能制出令人武功大涨的药,而他总觉得当初是武功比师兄弱,才没有坐上掌门之位,所以一时没忍住贪念,便开始与他们狼狈为奸。

那些犯人被关进来后,他们都会问一句可否有亲朋好友,说辞是方便日后对方探监,他们也好做记录,实则是想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找他。

若有,他们便会安排在靠前的牢房,且不会动他,若没有,便会安排在靠后的地方,然后就拿他试药了。此外若被罚的年头长,他们也会考虑用来试药。

周围的人陷入沉默,皆想起了刚刚的老妇人。

她儿子怕父母生气,估计当初说的便是没人探监,而正是这一句话,让他送了命。

玄阳掌门控制着自己别一剑捅死这混蛋,问道:“他们想做什么?那黑心的大夫呢?”

“神医是跟着一个有钱的老爷的,那老爷说想在江湖上干一番事业,用神医的药弄出一批听话的药人……”和真道长说着终于崩溃。那老爷答应他事成之后会在江湖中挑起事端,等他掌门师兄出来平乱,便趁机弄死对方,自此武当就是他的了。

他悔不当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们背后还有一颗白子。”

原来他根本就是被他们骗了,是一颗什么都不知道的棋子而已。

盟主皱眉:“你不知道白子是谁?”

和真道长摇头。

玄阳掌门的剑往前刺了一分。

和真道长脸色一白,叫道:“掌门,我说的是真的!我真不知道!”

“应该是真的,白子能藏这么久,可见很谨慎,恐怕不会轻易对别人透露身份,”叶右道,“重点是那个神医,他以前是不是就住在牢房里?我看信上写着对一下人数,觉得除去神医,可能还住着别人,那晚一起跑了。”

和真道长闭了闭眼:“对,那晚跑的大多是他们的人。”

叶右道:“‘无色血’与‘独狼’伤人的消息最初传开的地点是这附近,少林听说之后就来了,那时你们还不知道黑子与白子交锋的事,更不清楚这一切都被黑子知晓了,便想应付一下,等事情过了就好,对么?”

和真道长没开口,默认了。

叶右继续道:“我猜黑子的计划很可能是想把他们全堵住,但少林慢了一步,让他们幸运地跑了,可这么短的时间,药房不会凭空消失,所以它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