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情要忙的时候他可以在屋里坐一整天,连姿势都不会变一下,若没人管,他自己也不会找吃的,大概会就此饿死。

方丈虽然希望徒弟能醉心经书,但也觉得他总是这样不行,便教过他下棋,结果半点都学不会,还教过他沏茶,仍然不会。方丈于是放弃修身养性的东西,开始教他一些保命的,不说别的,若徒弟将来有一天单独下山,起码得会化缘。

化缘这种事,德如大师还是会的。

但奈何他生得太魁梧,双眼很大,总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还天生缺根筋,敲开人家的门之后便举着钵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吓得对方脸色一白,立刻甩上了门。方丈在远处看着,那一向慈眉善目的脸都有点裂。

后来方丈又耐心教过几次,告诉徒弟要语气温和,终于把徒弟教会了。

他深觉完成一件大事,恍然有种徒弟一辈子只学会这一件事就可以的感觉,带着人回到了少林。

再后来菩提牢建成,少林与武当需要轮流派人看守,方丈又将主意打到了徒弟身上。

徒弟虽然呆,武功还是很不错的,而且长成这样不去看牢房实在可惜,何况每隔一个月能出去一趟,锻炼一下兴许有好处。

他心里总有些隐秘的期盼,因为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若有一天自己和其他几位徒弟都不在,需要德如出面,他希望这人能担起一点事。

可一直到此刻,他才追悔莫及,他徒弟竟傻得连被下了药都不清楚!

慈元方丈的额角渐渐渗出汗,察觉徒弟要冲破穴道,再次增加内力压住他。

旁边的几位大师见状急忙出手,围着他们坐成一圈,将内力加进去,如浩浩长河一般倾轧而下,这才彻底制住德如,但他如今神志不清,根本认不得人,只会一个劲地嘶哑嚎叫。

慈元方丈心痛难当,只能暂且将他打昏。

盟主等人刚刚都没敢打扰他们,低声向附近的小和尚问完两句就在旁边看着了。而慈元方丈出事后来得匆忙,根本不清楚缘由,他将徒弟交给别人,又悲痛地看看满地的弟子,这才询问经过。

负责看守德如他们的少林弟子被同门的惨死弄得措手不及,早已泪流满面,哽咽道:“弟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弟子送饭时好像听见了笛声。”

慈元方丈问道:“笛声?”

少林弟子哭道:“嗯,就响了一小会儿,然后师叔和师兄们忽然就发疯了,不知道和那个有没有关系。”

众人沉默。

看德如大师的样子,显然是被下了药,只是不清楚是何时被下的。

有一种可能是菩提牢在少林看守时能安然无恙,都与这些药有关,另一种可能便是少林参与了一些事,这是被灭口了。

至于那药究竟能发挥到何种程度、具体有何功效、与笛声又有何关系,这些他们都不知道,唯一的“线索”已经昏迷,还不知能不能找回神志。

闻人恒道:“送去给小神医看看吧。”

慈元方丈也是这样打算的,吩咐弟子把德如抬起来,打听一番后去了菩提牢。

小神医昨天只拿走几瓶药,对着看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便急匆匆地进了暗阁。闻人恒听说后暗道一声呆子,便将带来的手下都派去守着他了,免得出事。

他们到的时候,小神医正聚精会神研究药米分,见他们抬进一个活人,吓了一跳,等询问完情况便急忙让他们把人放在屋里的石床上,细细查看一番,开始翻旁边的一堆小瓷瓶。

众人不敢打扰他,没有出声,甚至在他停下动作,坐在那里皱眉思考时都没敢开口。

直到他给德如大师扎了一排针,抬头看向他们,这才有人问道:“怎么样?”

小神医把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应该是成品。”

葛帮主问道:“干什么用的?吃了后会这样内力暴涨?”

小神医道:“嗯,这里面还带有惑人心智的草药,吃完后会很听话,你们提到的笛声应该像那种……那种……”

叶右了然:“类似驱蛇人用的笛子?”

小神医点头:“就是和它差不多的意思。”

众人的心都是一沉。

药已炼成。

这说明白子手里很可能有一批内力高强供他驱使的药人,他会用这些人做什么?

葛帮主心里发寒,忍不住问:“有解药么?”

小神医道:“我试试能不能配出解药。”

叶右笑道:“这种话不要随便说,我若是白子,现在一定很想杀了你。”

小神医一呆。

众人不等他反应过来,都听出了晓公子的意思,顿时只觉小神医无比金贵,开始商量派多少人守着他合适,却听见晓公子说最好把东西都搬出去,不禁望向他。

丁阁主道:“外面人杂,容易给人下手的机会。”

盟主道:“嗯,若暗阁内没有机关,这里比在外面安全。这只有一条路,咱们派人里里外外都守住,送饭也只送到外面,由信得过的人拿进来。”

魏庄主叹气:“信得过的人?现在这节骨眼上,这批人可不好找。”

一句话将众人都说沉默了。

他们目前都有嫌疑,没准派的人看上去可靠,实则却是杀手,再说要是白子栽赃嫁祸,想趁机找个替死鬼怎么办?

韩帮主道:“建菩提牢的人是我找的,我这不清不楚的,小神医这事就不掺和了。”

玄阳掌门道:“若诸位肯再信我武当一次,武当愿出人保护方神医。”

慈元方丈双手合十道声佛,也是义不容辞。

这二人的声望极高,虽然两个门派在看守菩提牢上出了岔子,但在白子还没被揪出的情况下,真不如就把人给他们。

叶右见事情敲定好,再次提议搬去外面,见他们仍在迟疑,说道:“你们谁敢保证神医的人都走了?要是他们为了以防万一留了一两个人,到时只需听听笛音就会冲出牢房到处杀人,菩提牢这么多弯,还只有一条路,真出事,小神医大叫救命,外面都不一定能听见。”

葛帮主道:“可这牢房是玄铁……”

他说着一顿,想起留下的人既然和神医是一伙的,指不定手里既有钥匙又有笛子,若小神医真在牢房住下,确实蛮危险。

小神医后知后觉回过味,望着他们:“我也想出去住,这里面太憋得慌。”

得,众人都没意见了。

少顷,少林与武当的弟子鱼贯而入,动手帮着小神医搬东西,耳边只听某个“灯笼”正和小神医说话:“一会儿让他们找条玄铁的链子,把德如大师捆上。”

小神医道:“哦。”

叶右道:“你手里有没有吃了能暂时丧失内力的药?没有就配点,给德如大师灌下去。”

小神医道:“哦。”

叶右道:“最好再给他下点软筋散。”

小神医道:“哦。”

众弟子“……”

这语气怎么连个起伏都没有!不是神医吗!

弟子们惊悚地看了他们一眼,见小神医正埋头捣鼓草药,而那公子站在他旁边垂眼看着他,此刻察觉他们的动作便望了过来。

他们转开目光,跑了。

叶右重新看向某人,问道:“我的话听见没有?”

小神医道:“哦。”

叶右把他手里的东西抽走。

小神医立刻抬头,茫然地看着他:“怎么了?”

叶右笑着叹了一口气:“你这毛病得改改,免得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小神医更加茫然。

闻人恒也有些无奈,便示意刀疤男亲自去办师弟交代的那些事。后者办事利索,很快就在牢房里找到一条链子,于是等少林弟子折回,便见这些人给他师叔捆了一圈又一圈,顿时痛心疾首。

暗阁很宽敞,里面东西不少,足能装满半间屋子。

慈元方丈和玄阳掌门看看这堆物品,又看看小院,想起小神医身边还有一个昏迷的魁梧的德如,思考一下能将他们安顿的地方,俱是沉默了。

这座院子当初只为给看守人的住,地方有限,且早已人满为患,能钻的漏子实在太多。二人商量几句,向不远处的盟主走了过去。

如今累累的白骨尚未下葬,少林寺又添了几具新尸,周遭人声鼎沸,夹杂着难辨的呜咽,黑子白子的下一步棋不知何时会到,连让人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盟主等人站在院内,从没觉得这么心力交瘁过。

所以当慈元方丈和玄阳掌门提议说搬去少林的时候,他们立刻同意了。

少林寺好啊,既安全又清净。

他们现在特别需要静一静。

菩提牢与少林离得不远,从这里过去连一个时辰都用不了。众人迅速安排好留守的人,收拾一番便浩浩荡荡出发了。

闻人恒的马车不大,车里装完师弟、小神医、德如大师和一堆杂物后,他和秦月眠都没了下脚的地方,认命地出去了。

行至半山腰,迎面见山下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与他们遇上后停住,车帘被掀开,走出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大名鼎鼎的纪神医。他当初答应闻人恒等王家的事一过就去找他们,谁料王老爷子中途又被下药,他耽搁了一会儿,这才与他们会合。

众人精神一振,迎了过去。

叶右听见动静,便准备出去看看,这时山间突然响起了悠扬的笛音,他心底一凛,急忙回头。

只见双目紧闭的德如大师微微一动,倏地睁开了血红的眼。

第37章

叶右走出马车要经过德如大师躺着的地方。

此刻二人的距离仅为一尺。

叶右看过去时,对方也迅速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眼里一片血丝,神色狰狞而恐怖。

德如大师死死盯着他,同时收起双腿绷直后背,蓄势待发。这完全不像是要自尽的样子,叶右立即吩咐小神医:“你坐着别动!”

他说着一把掀开车帘,扫见德如的动作,急忙往外跑。

闻人恒也听见了笛声,这时正要跃上马车。叶右一眼看见,想也不想地朝他扑去,直接撞进他的怀里。闻人恒本能地把人抱住,尚未开口,只见师弟身后窜出一道影子,几乎是擦着师弟飞出去的,“砰”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搂紧怀里的人,问道:“你怎么样?”

“没受伤。”叶右道,回头查看。

德如大师被铁链捆住,双手无法活动,只能靠双腿借力。他像是不知道疼似的,摔在地上后紧跟着一跃而起,重新望向叶右,脚在地上一蹬,再次冲向他。

闻人恒一个侧身,轻松闪开。

附近的人被这一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此时方才回神围过来。慈元方丈也急急奔回,要来制住徒弟。秦月眠则快步走到车前,挑开了车帘,发现小神医已经蹭到门口,恰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小神医扒着车门往外望:“他呢?”

秦月眠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圈,问道:“没事?”

小神医道:“嗯,他刚刚让我坐着别动,我就没敢动。”

秦月眠伸出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脑门把他推回去:“听他的。”

小神医扑腾了一下,又问:“他呢?”

“放一万个心,外面这么多人呢。”秦月眠放下帘子,看向战局。

二人说话的空当,闻人恒已带着师弟到了旁边的空地。德如大师紧随其后冲过去,接着便被听从闻人恒的安排来这里等着的人们团团围住了。

闻人恒见慈元方丈带着少林的人顶上去,这才细细打量怀里的人,感受着透过来的温热,闻着淡淡的草药香,暂时没舍得放手,问道:“真没事?”

叶右“嗯”了一声,想要转身。

闻人恒在心里惋惜一声,体贴地松开他,余光扫见魏江越跑了来,有些不太痛快,这小子最近对师弟似乎蛮上心的,也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魏江越一贯高傲淡漠的脸上难得带出几分焦急,看着晓公子:“你有没有受伤?”

叶右道:“没有。”

魏江越松了一口气,见德如大师自始至终都瞪着晓公子的方向,一副不把人撞死就不罢休的架势,问道:“他想杀的是你?”

“好像是,”叶右猜出他又要劝自己收敛,说道,“但不是专门针对我,用笛音下令,不太可能会这般精准,命令估计是让他杀离得最近的人,我当时离他近,就是不知他杀完后会不会自尽。”

魏江越皱眉:“你和小神医都在他身边,对白子而言,你们谁死了他都高兴。”

叶右勾了一下嘴角,对这话不否认。魏江越望着他眼角的锐气,有心想再劝两句,可转念一想闻人恒这么厉害的人物都没劝他,很可能是根本劝不动,只能暂且把话咽下。

闻人恒看着前面:“我记得慈元方丈把人送来前封了他的内力?”

叶右目光幽深:“嗯,显然没什么用。”

他们走得仓促,小神医没空配药,软筋散之类的都没往下灌,只给德如大师捆了条链子就出来了,如今证明封内力对药人不起作用,也不知若是灌了软筋散能不能行得通。

笛音未停,骤然锐利。

慈元方丈和几位少林大师刚刚将德如按住,便觉他的内力似是又涨了一层,缠在身上的铁链被真气一激,铮然作响,像是随时能断开。

众人脸色微变,急忙增加内力。

这时只见白影一闪,桃姑娘飘然跃上离他们最近的车棚,取下背着的琴一横,随手一拨,肃杀的曲子快速散出去,直奔暗中的吹笛人。

这一招简直立竿见影,远处的笛音顿时乱套,能听出明显的仓促之感,坚持了片刻,终于曲不成调。

德如大师目中泛着血气的杀意渐渐消散,安静下来。慈元方丈趁机凑近,拍晕了徒弟。众人神色一松,纷纷望向桃姑娘。

桃姑娘仍在与远处的人对峙,直到笛音彻底消失才停住,但手指依然扣着琴弦,专注地望着山林,并未放松。山风将她的裙摆吹起一点,风姿绰约,飘飘若仙。

在场不少人都看直了眼。

叶右也望着那抹身影,眼中混杂着赞赏和一丝别样的情绪,令人无从分辨。

闻人恒瞥他一眼,说道:“回去吧,恰好纪神医也是坐马车来的,你和小神医去他那里,让德如大师自己坐一辆车。”

叶右轻轻应声,跟着他往回走,说道:“找人提醒桃姑娘一下,让她小心点。”

闻人恒只给他一个字:“嗯。”

叶右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兄,你觉得她怎么样?”

闻人恒昧着良心温和道:“挺好的。”

叶右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在他看向自己前及时收起探究,抬头见少林的人正抬着德如大师往车里塞,心中一动,问道:“师兄,你那把匕首在身上么?”

闻人恒道:“没有。”

自“夜游症”一事过后,他为了防止师弟折腾出新花样,就没怎么在身边放过利器了。

叶右退而求其次:“别的也行。”

闻人恒尚未询问他想干什么,跟着他们一道回来的魏江越便出声说他有,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递了过来。叶右接过后“刷”地拔出来,拎着就上了德如大师的马车。

少林的人:“……”

魏江越:“……”

慈元方丈神色微变,生怕他捅徒弟几刀,急忙跟上去:“施主你……”

话未说完,他便见这位公子从徒弟的袖子上割了几下,撕下两块布条,团成球塞进了徒弟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