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岸见她打蔫,问她:“怎么了?”

苏皎皎欲言还止。陆水横在一旁打趣:“她一定是心里有了意中人,这突然走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上,心里难受得紧了吧!”

苏皎皎抬头怒视他,陆水横哈哈笑,凑上前道:“来跟陆大哥说说,是谁家小子让我们皎皎魂不守舍的?”

“讨厌!”苏皎皎推了他一把,欺过身愈发挨紧苏岸。苏岸却只笑着,揉揉头安抚她。

只是被陆水横这一插科打诨,苏皎皎的离愁别绪也就荡然无存,她扯着苏岸的衣袖切声道:“哥,我们还能回来么?”

苏岸问询地看向她。

在两个哥哥的关注下,苏皎皎怏怏地说:“我舍不得那个院子,您说那棵杏树有百八十年的了,那架秋千还是我八岁生日时您亲手做的,打磨了两天,亲自上的漆,还刻了花纹、还有我的名字呢!”

她索性摇着苏岸的胳膊:“哥你叫人回去把秋千拿来吧!”

苏岸被她摇晃着,微微地笑了。

陆水横不屑地嗤笑着:“我还以为被谁,原来是你哥哥啊,一架破秋千,将来他闲着没事,有多少架秋千做不成?”

苏岸却是耐心细细安慰:“皎皎放心,那宅子我们没卖,谁还能霸占去。这样好了,皎皎喜欢,我让人将一应物事仔细整理照顾好,然后在南山那边置个庄子,给你将来做嫁妆好不好?”

南山那边全是肥沃的良田,有清冽的甘泉和层层叠叠的杏花林,苏皎皎一听眼睛便亮了,抱着苏岸的胳膊开心地笑了。

陆水横道:“看你那财迷的样子,拐弯抹角和自己哥哥要嫁妆羞也不羞!”

苏皎皎偎着苏岸笑眉笑眼地顶嘴:“又没同你要,要你管!”

他们走了三日陆路,又七日水路,到达淮扬古渡口。

那日天正烟雨,整个世界如水墨画般,将往来的行人囊括成了背景剪影,唯岸边绿柳红花,于那一片潮湿的迷蒙幽暗之中风姿绰约地摇曳浮显。

来接他们的,是松竹翠柏般挺拔俊秀的少年。

他穿着淡淡青衫,未打伞,见了陆水横一行人,上前躬身行礼:“下官沐柏见过陆大人、沈王爷。”

他言行有度,无谄媚,更不倨傲,举止间一派磊落清明。

陆水横与他寒暄几句,问道:“一切相安无事吧。”

沐柏一揖道,“大人走后,下官方知晓何谓江南软暖、富庶繁华。”

这是有人利诱,陆水横不由顿住脚步。苏岸却只一笑,说道;“后生初到,自当长长见识,我们走吧!”

落后一步的沐柏这才发现他们二人身后跟着一个精灵般光华皎皎的小姑娘。

第二章 大礼(三)

她的眉目明亮而灵透,唇线柔美,皮肤白皙,一头乌发浓如泼墨,沐柏突然便觉得她仿似一只初出山林顾盼无染的小野狐狸。

这个心念一动,惊觉那小野狐狸竟然朝他眨了下眼睛,她的长睫忽闪,瞬间生动俏皮极了!

下一个念头让他冷汗涔涔而下。他,他竟然直愣愣盯着人家陌生的小姑娘看了好久!那可是锦衣王沈重的妹妹!

顿时敛心静气,低首垂眸,中规中矩跟在后面走,却禁不住心如鼓槌。

他有些愧,竟然唐突了人家小姑娘,他更是怕,锦衣王沈重的雷霆手段,降罪下来怕是不能善了。

不想那小狐狸却是偷偷凑了过来,一缕清雅的幽香若有如无地飘进鼻息,让他一时心慌散乱。

“你是我陆大哥的属官么?来淮扬多久了?”

她凑近前窃窃低语。

“下官,”沐柏有些结舌,“下官在淮扬已有半月余。”

“哦,”陆皎皎颇有几分兴味,压低着声音道:“那街市都熟了吧?我哥说淮扬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沐柏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人便也自然许多,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姑娘请放心,沈王爷定会安排人陪姑娘游览风情习俗。”

陆皎皎嘟嘴道,“哪会,他嘱咐我不准淘气!”

苏岸突然望了过来。

目光很淡,但沐柏心一紧。

苏皎皎则是冲哥哥做了个鬼脸,乖顺地跟在后面走。

接风宴陆水横安排在鼎鼎有名的“山外山”,是淮扬十多年来最富盛名和特色的馆子。

那“山外山”的选址就别具匠心,在绿杉环绕翠竹掩映的半山腰上,有溪流小瀑淙淙潺潺,各色时令的鲜花明媚鲜妍。因在山间,沿途要上三百六十级台阶,故而各种特制的小轿生意兴隆。

因是烟雨天,天光较暗而云低雾淡,山间飞鸟幽啼而过,自有种红萼开且落空翠湿人衣的安闲静谧。

苏皎皎双眸明亮,一脸新奇。

有青春少女白发老妪,打着伞,沿阶售卖茶叶、水产、山货和各种手工艺品。因得了陆水横的嘱咐,不准在外面买吃的,苏皎皎的目光就盯在琳琅满目的手艺活儿上。

她买了梳子、帕子、红若朱砂的项链手环,还有一对米粒般大的珍珠耳环。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陆水横对苏岸道:“你也不管管她,买的那都是什么东西,哪一样能戴得出去!”

苏岸纵容:“小孩子,就随她开心吧。”

陆水横一眼瞟见苏皎皎拿了三条红丝绳串编的小鲤鱼,不由叫道:“小丫头买那么多都是送给谁的?”

苏皎皎笑眉笑眼地跳过来,一人一条地往人手里塞:“哥,陆大哥,沐大哥,给!”

沐柏突然得了礼物,一时竟脸红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苏皎皎浑不在意,又兴高采烈看别的去了,沐柏偷偷觑了眼苏岸,苏岸也是笑意冲融浑不在意。

沐柏握着小鲤鱼的手紧了紧,做贼似地藏进袖子里。而苏皎皎正拿起一只玉环,眯着一只眼透着光看水头,一张脸在烟雨里灿若桃花。

午宴极尽精致清雅。

珠帘半卷,心字香烧,如诗如画的少男少女烹茶调琴。

待到上菜时,蟹粉狮子头盛在白玉碗,文思豆腐衬着荷叶盏,水晶虾饼连着雪如意,西湖莼菜雕着玛瑙鱼,一道道菜摆上来,或清淡或醇厚,一道道器皿配下来,或古朴或玲珑。

苏皎皎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无知,用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方式。

她半张着嘴看呆了

苏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顺手夹了箸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上。

苏皎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吃到嘴里,美味于味蕾上刹那绽放,她眸光一亮,发出一声餍足的低呼,转而又笑眯了眼仔细体会回味。

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算很合规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优雅迷人。她是明亮的、愉悦的,食物于她是欢盛香甜的,沐柏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人竟可以将吃东西吃得这么让人跃跃欲试。

菜上齐了,却见“山外山”掌柜的又亲自送来一道。

陆水横一看,觑向了苏岸。

那是一道河豚。

无双的美味,致命的危险。

掌柜的行礼道:“甄五爷特命小店烹制此人间绝味,为沈王爷陆大人接风洗尘。”

苏岸笑纳道谢。

一旁的陆水横拿出一根银针来,说道:“河豚这东西还是得小心点。”

不等他试毒,苏岸已经用小勺舀了一口放进嘴里,他瞬息间的表情神色竟与苏皎皎如出一辙,说不出的享受洒脱。

同时陆水横手里的银针,变成了淡淡的黑灰色。

陆水横骇然欲发作。

苏岸按住他言笑如常:“河豚嘛,总会有点小毒,阿陆不必大惊小怪。”说完对掌柜的道:“烦请先生转告甄五爷,小王承蒙惠赐,河豚之美,倾绝天下。”

掌柜的一头冷汗,诺诺然行礼而退。

陆水横变色道:“你怎么样!沐柏赶快去请大夫!”

苏岸笑着阻止:“阿陆你别慌慌张张的,这菜虽有毒,却毒不致命,甄家送来的菜,哪敢明目张胆毒死我。”

陆水横就急了:“不死人就万事大吉?生不如死也是不死!”

苏岸却笑着又舀了口河豚来吃:“这河豚果然天下绝味,阿陆要不你也尝尝?”

陆水横瞠目结舌,像是见到了鬼。

苏岸边吃边薄责:“就你这胆子,也敢出来办案。”

陆水横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当年这厮西征夷秦,最后关头就是凭着一剂灭绝天良的软骨散,将夷秦举族屠戮,赶尽杀绝。

据说那软骨散是他用计诳来的,难道,他还吃了什么百毒不侵的剧毒珍宝,抑或是这么多年这厮藏身市井还在潜心钻研医药?

苏岸的淡定吃态深深刺激了陆水横,他将河豚端过来,狠狠挖了两勺放进嘴里,对着外面大声吆喝:“给本大人来碗鳝丝面,龙须细面,宽汤、重青、重浇过桥!”

他们出来时雨霁云飞,半山斜阳。

陆水横懒洋洋歪在轿子里问苏岸:“是去我那儿,还是去衙门那儿?”

苏岸倚在青竹小轿里伸了伸脚:“行迹已露人已到,自然是去衙门。”

“那查账还是抓人?”

苏岸的面容如春云般舒缓柔和,他低笑道:“锦衣王沈重出面,自然是举起屠刀,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第二章 大礼(四)

淮扬城一时风声鹤唳,道路以目。

锦衣王沈重初到淮扬,连夜也没过,就拘留了淮阳太守,抓了三名属官入狱,并在三日之后,以其刁钻严密的审讯手段,逼死一人,令两人招供。

然后整个东南官场,三郡十二县,被他传讯的传讯,软禁的软禁,抓捕的抓捕,用粗眼筛子整个水洗了一遍。

十五天有六个人自杀在狱中。

如此简单粗暴横冲直撞,令朝野哗然,短暂的沉默之后,弹劾的上书接二连三,接五连六,渐渐占了上书总数的十之八九。

弹劾的主题是,锦衣王沈重毫无证据,滥杀无辜屈打成招。

这是苏岸他们到淮扬的第二十天。

整个淮扬衙门鸦雀无声,暮春时节,天光日影花颜草色正浓,苏岸穿着件薄单衣,歪在柳荫下喝茶看书。

他看的是大周整个东南的地方志。

陆水横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冲着苏岸直嚷嚷:“沈大哥,这样下去不行!我们这样下去不行啊!”

苏岸低头看书,正好翻了一页,听了他这话头也没抬,随声问道:“怎么就不行啊?”

陆水横出了一脖子汗,坐在他对面一边用帕子擦汗,一边吆喝苏皎皎上茶来,一边凑在苏岸身边小声道:“京城那边的消息,朝堂上快开了锅了,陛下准备下旨申斥你。”

苏岸眼不离书地笑出一声:“他敢!”

陆水横语结,正好苏皎皎端茶过来,他接过来呷了一口,顺便敷衍了一句:“皎皎闷不闷啊?”

苏皎皎这几日正被苏岸让人买来的新首饰布料吸引着,虽没上街,倒也不闷,于是老实地摇摇头,扬眉献宝般显摆:“陆大哥,我又学了一道新菜,今儿晚上做给你吃!”

“好好,”陆水横满口应着,漫不经心又喝了口茶。

苏皎皎一脸期待地问:“陆大哥,茶好喝吗?”

陆水横这才想起来这丫头正在学煮茶,细细回味了一下嘴里味道,说不上来的差强人意,但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反问:“刚这杯是你煮的吗?不会吧,明明是茶艺师傅做的!”

苏皎皎笑得眉目弯弯很识趣:“谢陆大哥夸奖!”

她端着茶盘飘然而去,陆水横心也被弄沉静了,伸手抓了块小点心来吃,凑近苏岸身边小声道:“我爹刚传书给我,说陛下内忧外患扛不住了,已经吐口了,要再派一个人来,与你一同查案子。”

苏岸“嗯”了一声,又翻了一页书。

陆水横道:“说是一同查案,实则就是掣肘,安了个仇敌奸细在身旁,左拖右阻过个大半年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我们如今的作为只会落人口实,怕是要由此获罪了。”

苏岸笑看了他一眼:“阿陆这些年胆子小了,从前跟着我的时候,可没见你怕过。”

陆水横道:“我怕什么,我是怕你!当年你为什么斩获夷秦却踪影全无,还不是躲不过那些明枪暗箭!”

苏岸将书放在桌上,肃然端正道:“那我问你阿陆,我这些天可有滥杀无辜?”

陆水横摇头:“没有。”

“我可有屈打成招?”

“没有!”陆水横道,“连鞭子板子也没动过!”

“我威逼恐吓?”

“你对他们说话客客气气!”

苏岸道:“那你急什么?”

陆水横一时无语,是啊,他急什么?

废话!客客气气请了人来,没打没骂没侮辱,不过是例行询问留审,就两天死一人,以各种各样惨烈的方式,有留血书要长留浩气在人间的,有用腰带悬梁自尽以证清白的,有撞墙而死不堪受辱的,有拼死抗争大骂逆贼的,有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有保持缄默尊严服毒的,一个个搞得流言满天飞,搞得他们好像腥风血雨跟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似的!

他急什么,他当然急的是百口莫辩啊!这事一开始,就陷在别人的阴谋里,对方不惜牺牲一个个马前卒,要的是让他们声名尽毁前功尽弃,最后灰头土脸退出江南。

陆水横不由一拳锤在桌上,“我憋气!你说这算是什么事!”

苏岸不理他,呷了口茶已经继续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