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哥你说,这真是邪了,那些账本毫无破绽,最多不过是查出贪腐了一点钱,真不算什么事,我和沐柏眼睛都快看瞎了,可真就是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啊!”

陆水横这话刚一说完,他的小厮汗流满面地急冲进来,一边大声道;“大公子不好了!淮扬起民变了,说张忠清大人死得冤枉,无数的百姓拿着锄头棍棒就冲咱们所驻的衙门来了!”

陆水横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民变!”

小厮弯着腰压着肚子剧烈地喘着气:“是,数不清的人,说要为张忠清大人报仇,疯一般冲过来了,大公子快和沈王爷先避避吧!”

苏岸的肩背偎着椅子,掩在绿柳浓荫里动也不动,只笑了声道:“慢慢等着,人打不进来。”

“可,”陆水横道,“这明明是他们煽动策划的,摆明了不会善罢甘休啊!”

苏岸笑睨了他一眼:“难道你堂堂的刑部侍郎,被些拿着锄头棍棒的乱民逼得狼逃鼠窜,回去陛下就和你善罢甘休?”

陆水横便突然笑了,他一屁股坐在苏岸对面,挥挥手让自己的小厮退了。

小厮擦着汗,气还没喘匀,一脸狐疑地退了下去。

陆水横突然歪在椅子上笑不自禁,苏岸翻着书问他:“你笑什么?”

“沈大哥,这事搞大了。”陆水横好不容易敛住笑,“这明摆着一条连环计,先想私底下用火烧死你,然后前赴后继地死人给你造一个残暴滥杀的恶名,接着哄抬起一出民变说你惹得天怒人怨,再由朝堂上那群官员配合着弹劾请命,新的钦差一来,你就无功有罪地下马,他们这事情就成了。”

苏岸道:“怎么说是人给我造一个残暴滥杀的恶名呢,我十多年本来就是残暴滥杀的恶名好吧。”

“沈大哥你别说笑,这事还真就要让他们成了。这民变一起,也不必动武,就那么往衙门口静坐上几天,新的钦差一来,也就没有你什么事了。”

苏岸看着书不说话。

陆水横凑过去,声音里带了丝秘不可宣的压抑和激动:“我知道你的手段,每当濒临绝境的时候你总有大杀招,沈大哥,这回咱们该出招了吧!”

苏岸将手里的书盖在陆水横的头上:“出什么出,由着他们出吧!”

第二章 大礼(五)

数百“乱民”看似气势汹汹,却没有真的冲击衙门,而是走了悲情路线。

张忠清大人的遗孀和幼子全身缟素,悲声大呼冤枉,在衙门口就建起了灵堂。众多百姓呼应静坐,打出“还张大人清白,锦衣王滚出淮扬”“锦衣王逼杀清官天理不容”等口号,一时间淮扬衙门口哭声不断,前来吊孝的百姓络绎不绝,静坐请愿的百姓越来越多。

苏岸彻夜在书房里整理资料画地图,陆水横也查不下账了,带了沐柏窝在衙门里写申辩折子。

那一日天气晴好,沐柏拎着两尾鲈鱼送去厨房,正赶上苏皎皎在做菜。

锦衣王在淮扬已经烂大街,他们几个出去买东西就没人卖给,要不是陆水横拿那些无辜衙役做筏子,逼着他们采买,苏岸他们一行人就几乎吃不上饭。而厨师却果断辞职了,花钱托人都再请不来,只好由苏皎皎亲自操刀上阵。

沐柏见到苏皎皎的时候,正看见那小野狐狸轻快地唱着歌,围着围裙运刀如飞地切菜。

阳光在她的侧脸上打下光斑,她的衣衫素朴,额头出了薄汗,可是她的目光清灵,唇角上扬露出小门牙,整个人欢愉明亮。

沐柏便有一个小愣神。原来做饭可以这么快活的,陆大人都愁得一个头两个大,可这个女孩子的快活竟有几分孩子般无忧无虑的纯粹。

是无知,还是无畏呢?

苏皎皎看见他,准确地说是看见了他手里的鲈鱼,欢呼一声跳过去,鲈鱼似乎感知到了自己即将被宰杀的命运,不甘地甩尾挣扎起来。

“还是活的!清蒸最好吃了!我哥最爱吃清蒸鲈鱼!”

苏皎皎想伸手去接,又想到自己的菜还没切完,便让沐柏将鲈鱼放进一旁的水盆里。

“沐大哥,你会不会杀鱼?”

苏皎皎一边飞快地切菜,一边问沐柏。

沐柏讷讷的,君子远庖厨,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淘个米也没干过,何况杀鱼。

苏皎皎扬扬眉,将切好的菜放进盆里,擦了擦手,拿了一把锋利的剪刀走了过来。

鱼儿刚得了片刻喘息,被苏皎皎纯熟地一把操起,不由愤怒地拼死挣扎。许是那天鱼儿太滑,许是那天苏皎皎手儿太滑,总之就是她没抓稳鱼,被鱼儿跑了。

鱼儿直溜溜往水盆掉去,苏皎皎的手抓过去妄想在半空中将鱼截胡。

鱼儿重重地砸在水里,溅得水花四射。

两条鱼在水盆里拼死挣扎冲撞,终于盆仰水翻。

苏皎皎被水溅湿了一头一脸,大叫一声“别跑!”追过去抓,而沐柏见鱼全跳到了地上,也过去帮忙。

地上水滑,鱼又刁钻,苏皎皎一个趔趄摔倒,沐柏忙伸手去扶,不料脚正好踩中了一条鱼,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冲过去,滑翔,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苏皎皎倒在地上怀里还抱着鱼,而被沐柏踩中的鱼犹自在地上“啪啪”地甩尾,拍得沐柏一头一脸一身全是泥点。

苏皎皎爬起来不及呼痛,一见沐柏那摔得龇牙咧嘴的狼狈样儿,不由铃铛般“格格”地笑了起来!

那笑颜灿烂得如那暮春的阳光般,倏忽一下子就钻进人的心里,让整个的心湖瞬时间光明跳跃,波光潋滟。

多年后沐柏宦海沉浮,却再也寻不见如斯的欢颜与如此的心动了。

苏皎皎顾不上鱼,伸手把沐柏扶起来,笑意未敛目光盈盈地问他:“沐大哥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着了?”

沐柏说声“没”,突然觉知到一股少女的幽香钻进鼻孔,一时间他忘了鱼腥忘了水臭,甚至忘了自己狼狈出丑,只觉得天地光华,伊人皎皎。

苏皎皎在一旁恨恨地道:“沐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将它剖腹刮鳞,狠狠上锅蒸了为你报仇,你也要记得多吃点它的肉,以雪前耻!”

她这话说着,有碎发掉到前头来,苏皎皎伸手掖在耳后,在脸蛋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水痕,沐柏鬼使神差地伸手欲用袖子给她擦了去,不料天公不作美,他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的袖子湿哒哒全是泥。

苏岸将手中的图重重地摔在桌上,神色幽深,阴晴莫测。

陆水横的心忽地提起来,看着那图纸上大大小小圈了好几个红圈,不由道:“沈大哥这是?”

苏岸的语气有些冷峻,一瞬间上位者的威严肃杀暴露无遗:“你去传讯雷放,让他用兵将我画大红圈的地方统统给我剿了!”

陆水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苏岸积威已久,命令一出他下意识就执行照办,待已将图纸送出,他陡然想起什么,惊出了一身冷汗。

“沈大哥,不会是?”陆水横如梦初醒,喃喃道:“怪不得账做得那么干净,只留一点无伤大雅的蛛丝马迹吊着咱们,原来,是有恃无恐!”

苏岸的笑容清冷:“河豚味美,江山有毒。”

陆水横一时忡怔,又怅然若失。

苏岸带人闯进淮扬甄家的时候,夕阳半照,云霞漫天。

甄五爷在书房里等他。

书房胜在幽深清雅,古色古香。临窗而望,可见水静而竹茂,径美而亭巧,正有三五株桃花开得灼灼若笑。

而书房的主人,正旁若无人地煮水弄茶。

苏岸孤身进去,也没言语,顾自倚坐在茶几对面,看着他弄。

他温文含笑,是一种放旷无拘检的姿势。

甄五爷全神贯注地将茶汤注入杯中,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之后,宽薄的衣袖于腕间轻柔地飘动。

微风习习,香气氤氲。

那是一个静谧安闲的黄昏,如同与知己友人品一杯茶,聊几句天。

“沈王爷请。”

苏岸端杯闻香观色。

“老夫煮茶如何?”

苏岸浅浅地呷了半口,品赞道:“火候独到,登峰造极。”

“沈王爷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来?”

“大概是,”苏岸放下杯微微一笑,“来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甄五爷突然哈哈大笑。

苏岸耐心地等着他,甄五爷蓦地敛笑逼问:“何故大煞风景!”

苏岸沉吟片刻,认真而苦恼地答道:“无故。”

甄五爷猛地起身将几上茶具挥落在地,一时乒乒乓乓,香流水散。他厉声喝道:“小子莫欺人太甚!真当有圣命在身,老夫就奈何不了你!”

苏岸索性便歪在矮榻上,看着碎裂的杯具摇头叹道:“可惜了一整套雪玉无瑕杯,这般九凤朝阳的雕工,怕是有钱也没处找去吧。”

甄五爷的眼角有些抽搐,色厉内荏的表情现出一丝裂缝,这厮让他该怎么接话!

这时管家面无人色地闯进来,也顾不上苏岸在场,大声惊呼道:“老爷不好了!我们的隐矿被龙虎军查封了!”

甄五爷趔趄了一步,脸上全然是不可置信。

死一般的安静。

管家有些畏缩,不安地道:“老爷?”

甄五爷轰然倒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似乎要将苏岸一把抓过来吃掉!

苏岸起身叹了口气,对门外兵士道:“给甄五爷带走医治!”

第二章 大礼(六)

东南金矿案,以一种出乎意料的结局震惊朝野。

原以为不过是查贪腐,没想到查出来是谋逆。

淮扬甄家把持大周东南的所有官有金矿,背后却在开采属于自家的隐矿。每年隐矿的出产几乎与官有金矿持平,十几年下来,数目足够骇人。

更加骇人的是,甄家隐矿中除了金矿,还有铁矿。

铁矿是用来干什么,其意昭昭。

事情一出,万分得宠的甄贵妃悬梁自尽,连日来乱哄哄弹劾锦衣王的上书万马齐喑。

众人方才想起来,锦衣王沈重早年跟随方圆子云先生读书,而云先生是个炼丹观矿的高手,东南诸矿也多是在云先生的建议下开采的。

甄家是受了高人指点,隐矿的地点与官矿有些偏差,但足以平分秋色,还分得人不知鬼不觉。

但这位高人的指点没能逃过锦衣王的那双毒眼啊!

隐矿被封,在淮扬一手遮天风光无两的甄家短短几天内被雨打风吹去。相传甄家家破之日,女眷孩童的哭声惊叫声半城可闻。

然后淮扬城一片死一般的静穆。

新的钦差便在那死一般的静穆中,屏着呼吸惴惴不安地来了。

苏岸和陆水横在“山外山”为新钦差接风。

那般的场合苏皎皎是不能去的,苏岸又不愿委屈她,专为她开了包间,由着她喜欢什么点什么,怎么高兴怎么来。

新钦差被陆水横灌得半醉了,沐柏作为陆水横的随行,借机去要醒酒汤退了出来,却在二楼天台拐角处,猛然遇见苏皎皎。

彼时苏皎皎猫一般横卧在美人靠上,松了发,脱了鞋,一身淡衣被月光照得如霜如雪。

沐柏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转身就想要避开,却听身后一个甜软惊喜的声音:“沐大哥!”

沐柏停住,一时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那女孩子瀑布般垂下来的满头乌发,那白皙柔嫩的一双天足和半截纤细柔婉的小臂,沐柏甚至可以想象,她眸如秋水肤如雪美如天上月般的脸庞。

“沐大哥也觉得无聊,我刚躲在帘子下面偷听了半天,快闷死了!”

苏皎皎自动坐起来,趿拉上鞋,小手轻轻一拍身边的位子道:“过来坐啊!”

沐柏欲拒还休地坐了过去。

时已初夏,山如屏盖,深林如怀泉如抱,空气中有种湿润清甜的味道。

“皎皎一个人在做什么?”

苏皎皎神情一振,兴致盎然地倾身过去,指着不远处一株娑婆高大的芭蕉说道:“沐大哥你看!”

那一处,皓月一轮,芭蕉的疏枝宽叶破空横斜半掩明月,枝叶尽处,有水滴从檐间滴下,落在绿蜡般的幼芽上,仿佛不堪重荷般,又扑簌簌滚落到阔叶上,离散,汇聚,晶莹定格在叶之边缘。

有淙淙的溪声盈耳,有半熏的夜风拂面。沐柏突觉得这个夜晚有种动人的情怀令人沉醉心悸。

“你仔细听那里的水落声,”苏皎皎用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滴、答答、滴答答——答。”

她倾身而来的长发钻进他的鼻尖耳后,乃至淘气地钻进了他的衣领里,麻酥酥细痒痒激起他胸怀难以言传的欲念冲动。

好想掬她入怀,紧紧桎梏住她小狐般的慧黠明媚与幼鹿般的青葱清澈。

只是伊人咫尺,倏忽而逝,苏皎皎已坐了回去,说道:“小时候我哥教我识声音,感受各种各样声色不同的天籁,所以我在这里听着那一点清音,便一点都不闷了。”

沐柏不由莞尔:“那皎皎很精通音律了。”

苏皎皎抱着膝一笑:“哪里了,我哥说晓声律是为了娱己,又不是卖唱去娱人的,所以让我怎么开心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哪儿谈得上精通音律!”

沐柏笑意浅浅,他自幼背负众望,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怎么开心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苏皎皎侧头认真地望着他:“沐大哥为何总是老成持重,不见你嗜好欢喜什么东西。”

少女的注视,呼吸可闻。沐柏如遇知心,陡然间有了种倾吐的欲望:“家父过世早,家道中落,全靠母亲一个人辛苦劳作维持生活,供我读书。”

苏皎皎“哦”了一声,神色间倒有了敬重之色:“伯母辛苦,你是得努力好好孝顺她。”

沐柏道:“家母训诫很严,从小我就是学堂里最刻苦用功的,别的同学稍一懈怠,先生就会搬出我训斥他们,所以我一向挺遭人恨的,甚至为此受人欺负报复。”

“我也是。”苏皎皎说,“哥哥从来不苦使唤我,还给我买好衣服,教我弹琴写字,所以巷子里的大娘婶婶都视我为敌,谁家哥哥多看我一眼,便被骂那是绣花枕头一身祸水,谁家女儿稍微羡慕,就被骂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当心嫁不出去!”说完露出四颗小白牙,笑得一脸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