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皎皎才注意起这档子事来,当下道:“撞了一个人,人家借我的,”说完想起了要归还,“对了,还得去还人家!”

苏岸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你不用管了,门牌号给我,我着人去还。”

苏皎皎反而啰嗦起来:“单还把伞不像样,哥哥叫人带上点礼物。”

苏岸一口允诺:“好!带礼物。”

这般聊了几句天就被打发出来了,苏皎皎觉得哥哥今天难得的好脾气。她一蹦一跳地回了房间,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将头发绞得半干,又吃了顿热气腾腾的午餐,然后盖被子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

睡醒了有小厮向沈嬷嬷禀事,说县主的伞还了回去,带了两匣子德旺斋的点心做的回礼。

这事就算过去了,苏皎皎没经心,更没在意。

转眼中秋就到了。

锦衣王府人口简单,没什么大办的,有交际往来,也是沈嬷嬷和卫伯操心。沈嬷嬷倒是和苏岸说了,说县主年纪大了,该学着当家理事了,苏岸无可无不可,只漫应了一句。

苏皎皎鼓捣酱菜不肯学,王爷又不发话硬逼,于是这事情就这么荒废了。

中秋节那天,苏岸倒是在前厅待了一天的客,来拜访的多是故旧下属军中将领。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许青华夫妇带着孩子来了。

苏皎皎很开心,兴致勃勃拉着云瑶看自己做好的酱菜。

各色酱菜色彩斑斓做出各种造型摆在各种形状的小碟子里,着实别出心裁美焕美仑,连雕石琢玉的云瑶也啧啧称奇大开眼界。

她拿了一双筷子来尝,然后眼睛一亮惊呼道:“嗯!好吃!想不到皎皎你有这般手艺!”

苏皎皎一脸得色偏偏故作谦虚:“云姐姐过奖啦!”

云瑶被她那一脸欢盛的光华照得有点睁不开眼,然后心动神疑。

彼时下午的阳光仍然明灿,明眸皓齿的苏皎皎穿着淡绿银菊的衣衫。云瑶忍不住想,子苏或许是想这样过一辈子的吧,十年了没有成家的打算,他守着一个这样的女孩儿,足够灵心巧手长相赏心悦目,适合偏安田园,舒舒适适过小日子。

这女孩子出身市井,但没有其俗艳反增其野趣,如今置身高门,但没有其伪善反增其贵气。也是啊,在这世上能让沈子苏倾心厮守宠爱的,其灵与性,怎会一般。

云瑶愣神的功夫,苏皎皎已经挑出了酱菜给许芊芊和许崇山两个孩子尝味道。

两个孩子与其说是尝味儿,不如说是看着花花绿绿的好奇。不想一尝之下,反而都点了点头,许崇山声音都高了起来:“姑姑这酱菜好吃,又脆又嫩,酸酸甜甜还辣得爽口,配着粥饼吃最好不过,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酱菜都要棒!”

苏皎皎受了夸奖,当即道:“崇山喜欢吃,姑姑给你带一坛子回家去!”

许芊芊连忙道:“姑姑还有我!”

苏皎皎摸着她的头发:“好好,给芊芊也带一坛子!”

云瑶看见自家孩子已经连吃带带了,也不甘示弱地凑趣:“皎皎做的好吃,我也得要一坛子!”

苏皎皎拍手便笑:“我把每一种都给你们带一坛子!”

晚餐时已是明月初升,外客都散了,只剩下苏岸苏皎皎和许青华一家子。

众人围坐,菜式是丰盛的,偏苏岸只爱吃苏皎皎亲自下厨炒的几样清淡小菜。如今他又不喝酒,只端了果汁来凑趣,饭席上总是有几分寥寥。

幸亏这几个人都是健谈的,许青华便打趣苏岸:“若说从前,再没有比子苏你更能喝酒的了,如今只酿不喝,就不知道你这个老酒鬼怎么忍得住!”

苏岸便笑:“我原来在刑部大理寺,各种贪墨藏私的技巧没人比我懂得多,我不也是不贪墨!”

众人便笑。

苏岸道:“再说这事古来如此,所谓卖草席的睡凉炕,卖咸盐的喝淡汤,我一个卖酒的,酿的酒都被自己喝了,怎么着也不成个事儿吧!”

众人于是哄笑。

苏岸接着道:“你们也不要笑我,别当我不知道,师兄你爱烧陶,可家里摆的没一件自己烧的陶,师妹爱玉雕,可身上手上没一样自家雕成的宝,做人要低调,我如此会酿酒,就是自己不喝那些酒鬼才心里平衡些,否则我日日畅饮逍遥,那得多遭人恨啊?”

说完笑睨了苏皎皎一眼,伸手揉揉她的头赞叹道:“所以还是我家皎皎最乖,酱菜做得再极致美味,也不妨碍自己天天吃!”

众人嗤嗤地笑,开始说苏皎皎的酱菜馆子。

饭宴撤了以后,上了果蔬月饼。他们围坐在一株大槐树下,那树有两人围抱那般粗,虬枝显其钢骨,浓荫显其葱郁。因槐树的枝叶比较密而小,夜风吹送,在枝摇叶摆中一轮明月如洗,皎皎的辉光将庭院照得雪亮。

桌上果品虽盛,但众人吃得斯文。许青华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子苏,皎皎的名字你起得好!世上再没有比月光更动人的情怀了!”

苏岸靠在椅背上也不看苏皎皎:“师兄你过誉了,世上再没有月光,是她这般上蹿下跳的了!”

苏皎皎撅嘴作势打他,苏岸躲闪,用胳膊挡住苏皎皎轻斥道:“刚说你闹,你还闹!”

云瑶笑盈盈地看他们俩笑闹,目光中意味深浓,又渐渐淡了。

许青华道:“子苏,陆水横快回来了吧?”

苏皎皎突然动了一下心思,陆大哥?那沐柏也该是快回来了,他们先行一步,沐柏也没让他们捎些东西。

苏岸道:“算着时间,东南案也差不多该办完了。”

许青华弯了弯唇:“除了你,也没人能办的。”

苏岸便反问着道:“没人能,是没人敢吧!”

夜渐深了,孩子们要就寝安歇,许青华夫妇不便久留告辞了。剩下苏岸和苏皎皎两个人,因舍不得月亮,复又回来坐在桌前赏月。

其实苏皎皎颇有些累了。

这几日忙着张罗酱菜,今日中秋她还操心席面,一日都不得闲。夜里风凉露重,沈嬷嬷拿了披风出来,絮叨着天色不早了。

只苏岸懒懒地长靠在椅子上不想走。

苏皎皎便想陪着。苏岸回头见沈嬷嬷退下了,便伸手摘了片薄薄的竹叶子,笑着对苏皎皎道:“哥哥给你吹首曲子吧。”

苏皎皎应诺,人便趴在椅子扶手上挨过来,一脸皎洁,目色盈盈。

苏岸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头,歪在椅背上望天吹了起来。

沈嬷嬷前脚走,后脚曲子声便响了。那音声初有种高亢的嘹亮,但转而回旋婉转下来。沈嬷嬷停住脚用心听,颇有点断断续续的。

像是有种不堪言说的心事,进进退退吞吞吐吐,可时而清透得悠长,又忽而短促得要息止。

沈嬷嬷便想叹气。

这终究不是从前的王爷了。她不曾懂,也看不清。

淡淡风,月色融融。

苏皎皎保持着那个姿势睡了。少女的睡颜,温柔恬淡。

嘴中的曲子便寥落地不知所终,苏岸吐出口中的竹叶,已然损破了。

可是似有音声在夜色的空中盘旋,纤细的,远远的,在耳边响起,已不知究竟过了多少变动的时光。

“身在暗夜,幸有明月当空,其华皎皎。”

苏岸目光温柔地落在苏皎皎的脸上,他的心已然轻了,软了,他用温热的手拢住苏皎皎的脸,对她弯唇笑了一下,那笑容也转瞬消逝在中秋的月光。

第七章 婚约(一)

咸阳郡王府的花宴就摆在乔老太君疏桐院外面的园子里。

来客也都是年龄相当的姑娘家。范围很小,除了亲戚,就限于咸阳郡王府非常交好的那几家。

咸阳郡王府嫡出的县主宋青芷今年十五岁,还有一位庶女宋青若刚刚十岁。郡王妃林氏出身大学士府,其嫡亲的哥哥如今是吏部的尚书,娘家的侄女林晓风与宋青芷年岁相当,将要迎来十四岁的及笄礼。林氏的妹妹小林氏嫁给齐国公世子,所出的嫡女齐妍如刚刚十三岁,也正是明媚可爱的年纪。

除此还有广安侯世子的嫡女崔媛,晋安伯世子的嫡女胡倩倩,礼部侍郎的嫡女颜采薇,光禄大夫的嫡女郑清平。这些女孩子家族背后盘根错节,不是亲戚就是世交,出席各种交际场所,都是熟识投缘的。说是没有多请,可这般一位小姐至少两个丫鬟一个嬷嬷,放眼一望还是一群子人。

苏皎皎是个异类,外来的不说,便是从锦衣王的角度,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是领养的妹妹。

宋青芷是主家,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笑盈盈地将她领到乔老太君身边:“祖母早盼着明月县主呢!”

苏皎皎向乔老太君请安,乔老太君笑得一脸慈祥,一把拉过苏皎皎道:“好孩子你来了就好!”

苏皎皎就在乔老太君身边坐了,乔老太君拍拍她的手笑道:“这个时节正好是赏菊吃蟹的,我一个老婆子寂寞,特地招你们这些女孩子玩来热闹!”

苏皎皎从沈嬷嬷手中拿过编制精美的细藤篮子,笑语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几样小菜,不知老太君口味,还望不要嫌弃!”

乔老太君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你这孩子的麻姑献寿,让我老婆子惹得多少人的羡慕呢!”

桂嬷嬷便接过篮子,不想身旁一堆的女孩子凑趣起哄。齐妍如说笑道:“老祖宗休要藏私,谁不知道明月县主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她亲手做出的酱菜,老祖宗岂能一个人得了偷偷品尝!”

于是众女七嘴八舌起来。

“是啊老祖宗,趁着今儿的赏菊宴,一并拿出来大家尝嘛!”

“就是就是,也让我们长点口福呢!”

“明月县主的私房菜定然让人惊艳,那一道麻姑献寿都在京城里传开了!”

“可不是,据说各家的厨娘都遭了训斥,说他们手拙呢!”

各种言语声渐渐便暗含了讥讽,青葱少女明媚的笑脸围着乔老太君,连看也无人看苏皎皎一眼。苏皎皎倒也毫不在意,侧坐了身子品着茶,悠悠闲闲地看花。

于是桂嬷嬷将当众打开了篮子,露出里面的酱菜来。

众人倏而没有了声音。

有那么一刻是极为寂静的。

盛在篮子里的,可不是一个小坛子,也不是众人想象中那带着咸臭味的黑乎乎的酱菜。

而像极了色泽明艳的画,那些色泽不明艳的,在白底瓷碟的映衬下,也是如写意的水墨般清雅蕴藉。

那些官宦贵女们面面相觑。

能把酱菜做到这般极致的精致,绝不是心思巧这样的评价就可以语焉不详地一言以蔽之!

这里面有意境,有工巧,有底蕴的!

以为乡野村姑碌碌求生没有好东西?以为她粗鲁愚氓不过一个好皮囊?觉得她即便攀附了锦衣王也上不了大台面?她们,貌似搞错了。

可是,若真的这般灵心慧质,怎么会那么恶劣地得罪公主开罪太后,还用那么不堪的手段赶跑太后派来的嬷嬷?

众人不觉便看向苏皎皎。

谁料苏皎皎还是侧坐背对着她们品茶赏花。

她这是故意的吧!

于是众贵女也热脸贴她的冷屁股,还是齐妍如领头笑语:“哎呦!这竟是酱菜啊!说是刺绣也不为过!”

众人又是围着乔老太君七嘴八舌。

“可不嘛!这就是冷雕拼盘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酱菜做得这般精致,可怎么拿出去卖!”

“是啊,从坛子里挑出来再摆成这高贵好看的模样,这么细细致致的人家怕是不多吧?”

“还说菜呢,你们看着瓷碟,可刻着郑天祥的字样儿呢!”

“真的真的!”

广安侯世子的嫡女崔媛,终于对着苏皎皎说话了,她脸上带着笑,故意做了一个惊讶不解的表情,说:“县主原来卖酱菜也是这样包吗?不想那些市井小民,也用得起郑天祥的碟子了?”

苏皎皎便笑:“在山为小草,出山为远志。这位姑娘今日穿得这么华贵端庄,却不知平日里也是这么兴师动众的?”

崔媛便有些尴尬了。她今日穿着的是中秋宫里刚刚赏下来的蜀锦,玫红有金丝,远观若霞光般璀璨,不说是平日里,就是出门做客,不是因缘际会得了这几匹料子,也是很少能穿得上的。

崔媛这一尴尬,即便心中恼恨,可当着长辈的面,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倒是宋青芷在一旁说笑着解围:“媛媛你着相了!”

她这一起头,众人纷纷笑言劝慰打趣。

“就是媛媛,你傻啊,县主这酱菜可不是卖给小民百姓的!”

“就是,别说是郑天祥的,就是官窑宫窑的瓷器,老郡王妃要用来盛酱菜,也是用的上的!”

“倒是明月县主,你这话锋也忒厉害了!”

“看把媛媛说的!”

“县主说‘在山为小草,出山为远志’,不想明月县主还有谢安石的志向才干呢!”

“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如今天下一统何等盛世,岂是南朝偏安一隅!”

苏皎皎也回过头笑吟吟地接口:“这位姑娘说的是,刚才谢安石那话可是诛心之语,如今陛下雄才伟略天下升平,要谢安石出来荡平天下干嘛呀?再说谁要是说了一句话就要自比出处的人物,那真是简直了,请问我说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是自比李白啊,还是杨贵妃?”

众人不语,只是笑笑。宋青芷上前拉着苏皎皎道:“看我,忙糊涂失了礼了,县主你刚来京城,这些个姐妹们还不认识,我来为你介绍一二!”

苏皎皎笑着各自见过了。那边桂嬷嬷收起酱菜,乔老太君似是不闻刚才的话里争锋,只慈祥笑着,招呼大家过去赏菊花:“你们女孩子们一起玩吧,别因了我老婆子而拘束。”

应该说这次赏菊宴,虽宴请的闺秀不多,咸阳郡王府还是做足了功夫的,除了自家园子里绽放的品种,还从外面买了许多盆栽新品,用花架子搭配起来,甚是鲜妍明媚错落有致。

苏皎皎其实并不懂菊,事实证明她也不需要懂,没什么人和她搭讪。

因为那些闺秀们都是熟人,对彼此的性情喜好很熟悉,对各自家庭也熟门熟路,能来赏菊的,本身对菊花的认知品评也是比较有造诣,所以那一丛丛形态各异的菊花并没有小牌子做品种介绍,苏皎皎看个热闹,可不碍其他人的惊艳评说。

“这是墨菊!墨菊啊!”

苏皎皎看了一眼,是胡倩倩在惊呼,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好激动的,看那花的颜色,谁还不知道是墨菊?

可是众闺秀已经围了上去。

“墨菊罕见,据说三年才开一朵,培植一株怕是得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