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最难吐露颜色的!”

“而且是墨菊的极品‘夜锦’!”

“果然莹润有锦缎的辉光!”

苏皎皎顾自在花丛里溜达,沈嬷嬷忍不住在她身后提醒:“县主,您走太快了!”

苏皎皎便回头笑语:“我这哪算快,还快得过走马观花吗?”

沈嬷嬷道:“花之韵致需要近观细品,县主这样只是看热闹。”

“我就是看热闹啊!” 苏皎皎毫不羞愧地承认,而且歪理众多,“嬷嬷我跟您说,就只有我这般看花才是真爱花,那些花草最喜欢我这样的了!远远看上一眼,心里赞叹,才不算唐突!”

沈嬷嬷道:“您这是什么道理?”

苏皎皎道:“不是说美人如花吗,所以这观花如观美人。每一株花也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东西就有尊严。她亭亭玉立,或是清高冷艳或是天真烂漫地开了,露出颜色绽放芳香,就好比女子长成容光正盛。所以沈嬷嬷你想啊,如果是你,因着长得漂亮,被人捆绑禁锢在一个地方,围了一群子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你心里舒服吗?更有甚者,”苏皎皎瞟了一眼众闺秀,齐妍如正以玉指拈花放在鼻端轻嗅,苏皎皎道,“还有登徒浪子又摸又嗅肆意轻薄,便是众人皆赞叹你生得美,你怕是也没有半分喜欢,恨只恨自己为何生得这般美吧!”

沈嬷嬷从没有听过如此奇谈怪论,一时心里微动,她找不出话来反驳,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还觉得说得有点对,挺有理。

于是沈嬷嬷再也不劝了。苏皎皎补充道:“可远观不可亵玩,花如美人,我这才是惺惺相惜!”

不想她这一番高论,被不远处由桂嬷嬷扶着赏花的乔老太君听到了。乔老太君和身旁的桂嬷嬷交换了眼神,她温柔明亮地笑着,朝苏皎皎招手道:“孩子,你来!”

苏皎皎走过去,乔老太君十分自然地将胳臂搭在她的身上,桂嬷嬷便退居身后了。

乔老太君道:“好孩子,刚才那番话,可是锦衣王教导你的?”

苏皎皎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也算是吧。”

“哦?”乔老太君好奇了,“也算是?”

苏皎皎道:“我哥对万物生灵皆有敬畏,甚是节制。譬如他酿酒,一年就酿三十坛,超过的别人给双倍的价钱也不酿。天地生灵,因其存在,就该给其应有的敬重,即便草木,花开自有落,并不仅仅是为人观赏的。”

乔老太君半信半疑,说锦衣王敬畏生命,当年他可是杀降二十万,二十万啊,那得是多少生灵?但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可能正是因为锦衣王杀孽过重,他才明白生命贵重,懂其敬畏。

但是这跟刚才那番赏花论毫不沾边啊!

乔老太君这般想,便也这般问了。苏皎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怎么不沾边!敬重啊!花如美人,别人不知道,反正谁要围观我,肆意轻薄品头论足,我是非常不高兴!”

乔老太君突然就懂了。

貌似那些闺秀在冷落孤立她,其实她才是被围观的那一个。

而且她说了,她非常不高兴!

乔老太君于是拍拍她的手道:“可是怪我错请了你?”

苏皎皎便明亮而狡黠地笑了,她突然凑近乔老太君耳边,轻声而诡秘地道:“这要怎么说呢,你为请我一个,错请了她们!”

乔老太君朗声大笑起来。

是啊,便是香云鬓影巧笑嫣然地围着绕着,可她只看了她一个。便是这满园的菊花争奇斗艳,其实只为她一个人开一个人看啊!

这孩子是个明白的!

乔老太君如此舒心的大笑,便是宋青芷也是难得听到的,事实上,乔老太君闭关锁院好多年,除了初一十五她和母亲过去点个卯说是请安,她与自家祖母并不熟。

但毕竟是长辈,当时所有的女孩子都恍然意识到她们只顾着自己赏花没有陪伴环绕在乔老太君身旁,是有点失礼的。

于是,那些闺秀们都笑吟吟地凑过来:“老郡王妃和县主聊什么,这么开心?”

众人这赏了一圈花,便围起桌子准备诗会了。

闺秀们坐好,自有侍女端上笔墨纸砚,身后自有自家的丫鬟研磨服侍。待侍女送笔墨纸砚给苏皎皎的时候,苏皎皎将手一挥:“不用给我了,我不会作诗!”

第七章 婚约(二)

崔媛愕然道:“你竟不识字的!”

苏皎皎瞪圆了眼睛:“识字就一定会作诗!”

崔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确实有逻辑错误,但是错误已成,只能将错就错:“你既识字,有什么做不得诗?想当年沈王爷,可是文采风流的!”

齐妍如爽朗笑道:“就是!沈王爷教导的妹妹,文采肯定差不了!”

难得林晓风谦逊低调:“县主不要误会,说是赏花作诗,不过是姐妹间笑着玩闹,哪里就真的是文采斐然了。我也是个痴的,不会这些劳什子,写几个字凑个趣罢了!”

宋青芷作为主家,类似总结陈词:“就是,大家凑个趣而已,平仄用典都凑不齐呢!谁也不用笑了谁!”

苏皎皎便道:“我真不会。”

郑清平道:“县主切莫推辞,听您刚才所言,不是‘在山为小草,出山为远志’就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哪里是不会作诗的!”

话已说到这份上,苏皎皎道:“作诗是真不会的,那就陪着各位玩吧!”

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以咏菊为题,众位闺秀思索片刻,纷纷铺纸提笔。唯苏皎皎东张西望,与乔老太君对视上了,还不忘做了个鬼脸。

看似没人说话,其实那些女孩子都偷偷看着她呢。就在有人陆续完成的时候,她们看见苏皎皎仓促潦草地在纸上画弄了几笔,然后就停下了。

看那样子当真是糊弄。

待所有人都落笔,便由侍女将诗稿收去,交由做裁判的乔老太君,并由桂嬷嬷宣读众人诗作。

开头的是林晓风。

“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 (注:唐白居易《咏菊》)

桂嬷嬷语声一落,众人叫好。乔老太君点了点头道:“有风骨,好句子。”

其次是齐妍如。

“菊裳茬苒紫罗衷,秋日融融小院东。零落万红炎是尽,独垂舞袖向西风。”(注:明文征明《咏菊》)

乔老太君赞叹道:“好风华好□□!”

第三个便是苏皎皎。

桂嬷嬷还未读就皱了皱眉,语似狐疑地道:“一丛两丛三四丛?”

这个,是要作诗吗?众女听了面面相觑。

“五丛六丛七八丛?”

已经有人笑了。崔媛道:“县主莫不是在数数吗?”

“九丛十丛十一丛。”桂嬷嬷已经认命,不再用疑问的语气而是陈述句了。众女便是那涵养好的,也忍不住都笑了,崔媛越发大声道:“县主作诗当真在数数了!是要把菊花卖了记账吗?”

众闺秀互相看着笑场,直到笑得有些累了,才恍然觉出桂嬷嬷良久未读最后一句。崔媛已经有点忘形,高声道:“嬷嬷也不用读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十二十三十四丛!”

众女复又笑,可笑着笑着看桂嬷嬷惊讶的神色,那笑声便停住了。

怎么回事?难道最后一句有什么猫腻不成?

在众闺秀的诧异中,桂嬷嬷吐声道:“不遇陶潜自雍容!”

桂嬷嬷语气是惊叹的!最后这一句,是画龙点睛的!

说不上有多好,但是绝不可笑。没有华丽辞藻,傲骨清高,但有本性天然,不拘一格。

乔老太君仔细回味了回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只说了一句:“倒也,新奇。”

剩下的诗大家都忘了,事实上前面的诗也忘了。

大家只记住了一堆数儿,还有一句“不遇陶潜自雍容”。好记得要死了,可是要不要这么好记得要死啊!

忘也忘不掉啊!

余下的节目便有点寥寥。苏皎皎貌似惹了一场笑话,然后众人陡然发现笑了这半天,原来笑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作诗结束后,便有侍女撤换点心,然后听得一句“三公子来了!”

咸阳郡王府的嫡出三公子宋青彦!

说起宋青彦,是京城青年才俊中最炙手可热赫赫有名的一个。他出身高贵不说,更生得清俊朗洁风姿楚楚,如风中竹中天月,涤人心怀悦人眼目。如此美男子好家世,偏偏还才学出众,刚刚十五岁,参加乡试高中解元!

故而一听他来了,众闺秀不自觉地摆出最端庄清雅的仪态,面带笑容却娇羞垂眸。

可惜苏皎皎不知这号人物。她瞪着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大堆女孩子赏花诗会摆宴,他一个大男人干什么来了?

却见不远的翠竹小路的尽头,走近一位翩翩公子,一身青衫当风,腰间美玉摇曳轻撞有金石声。

他径直走了过来,垂眸阔步目不斜视。

在乔老太君面前停下,行礼,他的声音朗润温和,端的是君子美如玉让人如坐春风。

“给祖母请安。听闻祖母再园子中开花会,孙儿得了一篓肥蟹,让厨房蒸了给祖母送来尝鲜。”

他果然是拿着个小篮子的,此时恭恭敬敬呈给乔老太君身后的桂嬷嬷。

乔老太君笑意慈祥温存,连声道:“好好,彦儿有心了!”

已经有婢女穿梭其中开始摆放餐具。看宋青彦就要告辞,乔老太君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不是亲戚就是通家之好,彦儿既来了,就见过妹妹们。”

似乎众闺秀等得就是这一刻,再也没有之前的叽叽喳喳了,一个个温柔秀雅地和宋青彦见礼,宋青彦也是落落大方,微笑着打招呼。

原来便认识,宋青彦这么多妹妹,听声音看表情似乎跟哪一个都很熟络,至少一个都没有交错。遇到有兄弟年龄与他相当的,他还能顺便问候一两句,问问近况。

轮到苏皎皎,宋青彦也毫不冷场,言轻语柔唇边含笑:“这位定是明月县主。早有耳闻今日有缘一见,上次祖母寿宴,县主盛情,让我等做儿孙的羞愧了。”

苏皎皎不同于其他闺秀的欲拒还休,她一直是用明亮亮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的,此时听他说,便眼眸一弯露着小牙齿笑了起来。她那一笑,迎着上午的秋阳,却似比那秋空暖阳还要绚灿明媚一些。

如此容光照面,宋青彦有些晃神。

听得苏皎皎道:“这有什么,雕虫小技而已。”她的声音清甜润美,如她腰间佩玉一般有金石声。

宋青彦忘了自己是怎么告退的,只是走了很远,在一个人迹不能注视的树丛后,他停了步,不自觉地朝苏皎皎所在方向望。

那样一个女孩子啊!

圆溜溜的大眼睛,笑得见眉不见眼的样子,像个贪吃而尚无心机的小狐狸,野生生活泼泼的,说不完的宜人可爱。

也是呢,宋青彦在心里有些失落地想,锦衣王□□出来的女孩子呢!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这边宋青彦的到来带来的波动渐渐消散,已经是大蟹装盘,糕点满桌。

富贵人家吃蟹甚是讲究,盘盘罐罐剪子刀,每人面前摆了一大套。

苏皎皎其实有些弄不清那些东西。但是那些闺秀也是不亲自动手的,自有身旁的丫鬟帮忙弄好,然后宋青芷和宋青若各自将剥好的蟹黄和蟹肉用小碟孝敬给乔老太君。

沈嬷嬷轻车熟路地为苏皎皎剥蟹。苏皎皎用眼看着,嗯,果然程序刁钻斯文,甚是考究。

苏皎皎的酱菜也上了桌。

看着是爽心悦目,不知究竟味道如何。在座的大家闺秀高门贵女,颇为小心挑剔地示意侍女夹了一小块在小碟子里,放在嘴里尝。

然后不由自主眼睛亮了一下,互相看着。经过了之前的过招,这次所有人都学乖了,没有阴阳怪气地说话,皆夸小菜可口。

乔老太君尤其高兴,因蟹是大寒之物不宜多用,反而是就着酱菜,多用了一碗粥。

苏皎皎笑得眉眼弯弯:“老太君喜欢吃最好不过,我哥在九子巷开了间铺子,老太君吃完了,再着人去铺子上拿!”

乔老太君开怀大笑,指着苏皎皎道:“你们看这丫头,把招牌做到我这里来了!”

苏皎皎道:“可不是嘛,您老人家交游广泛,可不就是个活招牌!”

乔老太君摆摆手道:“你这可是打错了主意!我这闭门十多年了,有什么交游广泛,怕是就是因为我爱吃,别人才不敢吃呢!”

苏皎皎便咯咯笑:“没关系没关系,我哥也说,他卖的酱菜怕是没人敢吃!”

乔老太君复又朗声笑。众位闺秀看着唇角弯弯,实则似笑非笑。

这是个尴尬话题,没人接口,不宜继续。

倒是齐妍如凑过去悄悄和崔媛私语了一声:“如此也好,她卖酱菜,我们买来吃,所花的银子就当是打赏给厨娘了!”

这话有着很深的恶意和隐秘的快感,崔媛心会神知笑了一声,瞟了苏皎皎一眼,对齐妍如道:“还是一个县主厨娘呢!”

两人这般咬着耳朵笑,除了身边的丫鬟,没人听到。说是厨艺是女人的必修技艺,但是真的沦为下厨给人做吃的赚钱,那是低贱的营生。

一个卖酱菜的,便是做了县主,还是逃脱不了卖酱菜!

这是根子里的卑贱?难得那个苏皎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赏花宴午后便散了,苏皎皎懒洋洋地窝在马车里,对沈嬷嬷道:“我小睡一会儿,嬷嬷到时候叫我。”

沈嬷嬷却觉得苏皎皎忒是心大了,她对苏皎皎道:“县主啊,依老奴看,这个赏花宴可是不简单。”

苏皎皎“嗯”了一声:“简单不简单,关我什么事?”

沈嬷嬷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齐国公家的小姐,对您颇有敌意?”

苏皎皎看了看沈嬷嬷,眼睛很亮但眼神懵懂,有敌意就有敌意呗!

沈嬷嬷一语切中肯綮:“咸阳郡王府这是为三公子选亲,咸阳郡王妃看中的人选必是那齐国公家的小姐!”

苏皎皎惊坐而起:“你说什么!选亲!”

沈嬷嬷严肃地点了点头:“不是选亲是什么,那三公子一露面,我就觉得事情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