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岸明显感觉那丫头不对劲儿,他转过身伸手想抚住她的头,不料那丫头在自己手底下一片瑟缩。

嗯?苏岸审视着她的脸:“你怎么了?”手便摸到她的额头拭温度。

苏皎皎内心一阵酸暖,便落泪潸然。哥哥还是疼自己的,没有雷霆震怒上来就非打即骂!

苏岸见她还哭了,便有些好笑,又想着劝哄,伸手抹了她的泪柔声道:“还哭呢,多大点儿事儿!”

苏皎皎抽着鼻子,头低得更深了,哭着道:“哥你不生我气了吗?”

苏岸愣了一下,略一思摸便懂了,想起她刚才战战兢兢那样子,失笑骂道:“傻瓜!”

这一笑不打紧,他越琢磨越可笑,最终哈哈大笑起来!

苏皎皎被他笑得懵了,然后渐渐放轻松,知道没事了,然后她也不好意思地陪着傻笑了。

苏岸将人往自家肩怀一揽,用力地收紧,疼得苏皎皎的小脸皱在一起,他低下头朗笑道:“小丫头想着我怎么罚你呢!”

苏皎皎脸上的痛色未消,便娇痴地对着苏岸一撅嘴,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架势。想着被自己的哥哥痛揍,哼,这么丢人的事怎么能对别人说呢!

苏岸却觉得自己妹妹可爱极了。他拘了妹妹在怀,瞥见一旁的那枝月季花,当下拿起来用花枝扫苏皎皎的鼻子,笑语道:“这花可是要送给我消气的?”

苏皎皎一时情急,难免犯了女孩子口是心非的毛病,当下道:“才不是!”

苏岸也不挑破,只胳膊用力狠狠地把怀里的女孩儿箍紧□□了一顿,还狠狠地逗弄着拧了把她的鼻子。

苏皎皎吃疼了,胆子也大了,便娇娇滴滴地挣扎抱怨:“哥你弄疼我了!”

苏岸大笑方休,饶了怀里的人。斜射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照亮在苏皎皎细瓷般的皮肤上,衬得她的唇越红,眼越黑亮。

这么美的姑娘,他如痴如宝不忍碰触,竟被别人弃如敝履嫁不出去?

苏岸心中冷笑,复又怜惜。他笑微微地低头,凑近苏皎皎,闻到了她清淡的呼吸和残留的酒香。

他的大手揉了揉苏皎皎的头发,在她耳侧以一种低哑得接近魅惑的声音低语:“不过下不为例,再敢在外面喝酒,再被我知道了,当心我揍你屁股!”

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般的行为言语接近于一种狎弄的调戏,可苏皎皎从小跟他腻歪惯了,丝毫没有男女自觉,她窝在哥哥怀里,感受他胸襟的温暖关爱,被哥哥低着声看似威胁实则亲昵地恶语警告,她只想到哥哥说的与自己想的不谋而合,当下竟脸红心跳往苏岸的怀里钻得更深藏得更密了!

苏岸不由失笑。他带着种怀抱美人心花怒放志得意满的欢愉,一时觉得连咸阳郡王府的林氏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苏岸拥着她,温柔怜宠地用脸颊磨蹭着苏皎皎的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雨后的骄阳射得他的眼睛眯了眯,远远的水面似乎有只水鸟在飞。

“皎皎不要难过了,哥哥给你买千水楼最贵最好的首饰好不好?”苏岸软着语声,半宠半哄。

苏皎皎的小脑袋往外蹭了蹭,含糊地应了声“嗯”。苏岸于是笑得更宠更软:“那哥哥再给你一间铺子,你好好学着打理赚钱。”

果然苏皎皎对这个更感兴趣,脑袋钻出来一下子眼睛贼亮:“真的!什么铺子!”

看着妹妹一提到钱生龙活虎神采奕奕的,苏岸彻底放心了,笑着道:“还有一个园子,在北城那边,有山有水,风景花木都是好极了,铺子还是园子,你自己选吧!”

苏皎皎很是苦恼地皱了皱眉,歪着头掰着手指左想想右想想,然后对苏岸道:“你还没告诉我什么铺子,赚不赚钱!”

苏岸道:“衣裳铺子,赚钱。”

听到衣裳,苏皎皎意动。哪有女孩子不爱漂亮衣裳的,但是她还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复又问道:“能赚多少钱?”

苏岸沉吟片刻:“大概,一年三四千银子。”

苏皎皎的眼睛亮得让苏岸觉得日光都不刺眼了,她几乎蹦起来,欢欣雀跃地对苏岸道:“当真?”

可她那财迷的样子确实取悦了苏岸了,苏岸忍住笑,说道:“当真!”

苏皎皎聪明外露地复又搬了搬手指,苏岸以为她已经是有了决定了,不想苏皎皎追问道:“那,那个园子多少钱?”

这么毫不含蓄的算计!苏岸虽不是第一次看了,可还是觉得这孩子精明透顶的傻样子让他心情愉悦。

于是他笑吟吟地开口道:“两万两。”

苏皎皎皱了皱眉,她又两难了。

两万两的大圆子,和一个年入三四千两的小铺子,委实难以取舍的好不好?

于是这丫头苦着脸皱着眉竟然抱住苏岸的胳膊道:“哥,你说哪个好?”

苏岸委实被逗笑了!他忍俊不禁地对苏皎皎道:“这个我管不着!”

苏皎皎愁眉苦脸地复又思索了半晌,对苏岸道:“我要衣裳铺子!”

“为什么?”

“衣裳铺子每年都来钱啊!还是有钱在手里实在,我住那么大园子干什么!”

“那衣裳铺子若经营不善,赔钱也是说不定,哪有要一个大园子实在?”

不想苏皎皎拍着小胸脯眉飞色舞理直气壮:“你放心好了!到我手里的铺子哪能有不赚钱的!”

苏岸拧着眉藏着笑道:“那想好了?不后悔了?”

苏皎皎瞧他的脸色,连忙补充道:“那你的大园子也得让我逛,喜欢住就住!”

原来在这儿等着,苏岸于是放声笑,苏皎皎有些不好意思地扑在他的怀里抱住他,嘟着嘴道:“本来就是嘛,哥哥的园子哪能不许我住。”

待苏岸笑完了,苏皎皎窝在哥哥的臂弯小声道:“我坏了哥哥的规矩,哥哥怎么一点也不生气的?”

苏岸挑了挑眉:“你没坏我的规矩啊!”

看苏皎皎一脸狐疑,苏岸道:“我不喝酒,我家里也不许喝酒。你在外面喝,不算坏我的规矩啊!”

苏皎皎一下子直起身兴奋起来,那岂不是,她以后可以在外面想喝就喝了!

谁知苏岸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他倾身俯首,在她耳边耳语道:“不过刚刚我改了新规矩了。外面也不许喝了,若叫我知道,结局你自己想。”

苏皎皎瞬间嘟嘴苦脸,又不知被触动了什么隐私,脸还偏偏红了。

看她那个气急败坏又灰颓无奈的傻样,苏岸被非常取悦了,直觉得今天天气真好,他哈哈哈地仰面大笑了!

第十一章 妄念(四)

很快,传出来咸阳郡王病了,然后郡王妃也病了。他们病便病吧,苏皎皎得了间新铺子正兴奋着,不想操那些闲人的心。

但是没两天,老咸阳郡王妃,乔老太君也病了。

苏皎皎动了动念。

貌似,老咸阳郡王妃待她还是不错的。

可是如今经过了那么一遭,反倒不如没有提及亲事的时候来往自在。

去还不是不去呢?

最后苏皎皎决定不去了,只是叫人给乔老太君捎了两坛酱菜、一坛虎骨酒和些许药材送去。

如今天气凉了,老太君病了,送药总是没错的,听说她有老风湿,虎骨酒会有帮助,然后希望她能就着酱菜食欲大开,多吃半碗饭。

苏皎皎不但送了东西,还附带花笺一张,细细地写了自己问候的心思。

乔老太君似乎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她在午时,没有风,日头又明媚温暖的时候,才让桂嬷嬷搀扶着,去院子里走走转转,有时也坐在厚厚的垫子上,晒晒太阳。

而那天,两位老人家便晒着太阳,边拿着苏皎皎的信笺看。

话虽然是大白话,但那字迹,还甚是清新漂亮的。

乔老太君抚着信,眼神便有些放远了,她苍然对桂嬷嬷道:“那孩子,还是有心的。”

桂嬷嬷想着送过来的东西,点点头,对乔老太君道:“所以您得保重身子啊,万不能辜负了这孩子。”

乔老太君点点头,眼眶就有些湿了。桂嬷嬷知晓她想起了伤心事,也不再劝,只轻轻叹了叹。

乔老太君的目光又落在信笺上的字上,伸出手摸了摸。

日光下彻,让她瘦削而苍老的手指在信笺留下短短的阴影。

她的目光便清明了起来,还淡淡地含了笑,对桂嬷嬷莞尔道:“看这字迹,锦衣王也是用心教导的。”

桂嬷嬷也凑过头看那字迹,两个老人几乎便是相依相偎的姿势。

桂嬷嬷点点头,对乔老太君道:“锦衣王是用心教导的,只是不是用簪缨世家的规矩教的。”

“哦?”乔老太君甚感兴趣。

桂嬷嬷道:“前些日子赏花宴听了那些话,今日又见她行事,平日里看她的风神笑语,老太君啊,锦衣王良苦用心,这是把她往活神仙养啊!”

乔老太君失笑否认:“什么活神仙养!”

桂嬷嬷道:“你还别不服气,老太君,你说咱们这活了一辈子,生在富贵门,嫁入皇帝家,可回头想想什么样的人最幸福快活啊?”

乔老太君反而一时无语了。

桂嬷嬷道:“我有时就想啊,女人什么东西最重要?可不是嫁个好人家就最重要。荣华富贵都是不久长的,旦夕祸福,哪个保得准靠得住呢?这女人啊,首先得有个一技之长,有个谋生的本事,这样就饿不死。其次得有性子,拿得起来放得下,心胸开阔又不唯唯诺诺,这样才能自主自立。再其次呢,得会活着,不管苦了乐了,心里有韵致趣味,能够写写字、吹个曲、插个草、养朵花儿的愉悦自己。这样的人呢,就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辈子活得不卑不亢自由自在的。所以你想啊,那锦衣王养出来的皎皎,第一,她会做酱菜吧,就凭着这个,也饿不死了。第二呢,那丫头性子手段邪乎着呢,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不是个别人能随意指使的。再说这第三吧,可就有了趣了,咱们皎皎啊,最会不委屈自己的。”

乔老太君有些狐疑:“没听说她还有啥才艺啊?”

桂嬷嬷“切”了一声,做出了你这就不懂了吧的不屑表情,对乔老太君道:“锦衣王是谁啊,那是云先生的亲传弟子,读书没的说,琴棋书画没哪一个不通的!您观锦衣王的气度韵致,就知道这十年,他过的日子,绝不是卑微落魄沉沦下僚的,不定有多舒服惬意呢!咱们皎皎跟了他这么些年,他这些子态度行为皎皎还能不学了去?您看看咱们皎皎,清丽脱俗的,说是长于乡野,可是是那些子没见识的乡野丫头吗?”

乔老太君赞同地点了点头,桂嬷嬷道:“就说那笑容,这些子的大家闺秀,您见哪个有皎皎那般笑得灿烂?所以咱们啊,也不瞎操心了,皎皎那孩子就是个有福的,您想当初夷秦那地界儿,她就有缘跟了锦衣王那样的妙人,如今还有锦衣王罩着呢,她的前程肯定错不了!”

乔老太君又目露苍老悲伤之色,却也闻言点了点头。桂嬷嬷便不再说话,远远的枝头有鸟儿,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

半晌,乔老太君叹了口气:“终究是怨我啊!”

桂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聊作安慰。

“因着我那一点子私心,”乔老太君泪湿眼眶,“便害了皎皎啊!”

说着她摇了摇头,哽咽道:“明知道她不愿意,我逼着她干什么,逼得她出此下策,害了皎皎,这郡王府何尝占了便宜!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的那么点子情分,也全都没有了啊!”

乔老太君伤感,桂嬷嬷何尝不唏嘘。老太君就那么一点私心,想着让皎皎无时无刻不陪伴于膝下,可那占的,是别人的宝贝儿子啊!

一朝撕破脸,生也无可恋了!

乔老太君有些痴呆地看着这熟悉的庭院,一草一木,都是她亲自打理起来的,而今连这个小院子,也不是个安稳的居处,而是一个伤心地了。

浮沉漂泊几十载,搏的看的,不过是别人的一场富贵,自己得到些什么呢?唯一的骨血,早已成了灰了!

桂嬷嬷搀扶着乔老太君朝屋里走去,走着走着,在上台阶的时候,乔老太君突然回首身后光秃秃的葡萄架,目有所思,对桂嬷嬷道:“记得西山的明月庵,每年的梅花都开得特别好看。”

桂嬷嬷已然了知她的心意,只是冰消雪融春暖花开般地一笑,目露神往说道:“何止是梅花啊!明月庵的老庵主可是料理花的能手,春来桃杏夏来荷,秋来满山桂,记得当年连上山的小路上也遍植野花,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乔老太君点点头:“你着人去和锦衣王府说一声,说有了议亲的心事以来,无论锦衣王府还是咸阳郡王府,接二连三的出事,不是祸就是病,怕是那两个孩子的八字不合,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好歹有个冠冕堂皇的说辞,把双方都遮掩了去。

桂嬷嬷道声是。

于是乔老太君便扶着桂嬷嬷的手走进阴影里,她走得很慢,边走边道:“我们老了,也该找个地方看花诵经,好好修行修行,来生别过得这么苦啦!”

乔老太君于第二日便收拾东西,要带着桂嬷嬷去明月庵修行久居。咸阳郡王宋贽从病榻上挣扎而起,跪在地上抱住乔老太君的腿不让走。

林氏也着实是真病了,由丫鬟扶着晃晃悠悠地出来也跪下拦。

她哀哀地哭着:“母亲,我们这婆媳二十多年,您这一走,让媳妇如何自处啊!”

宋贽一头就磕出血来,悲声道:“母亲!儿子承您提携养育,不能尽孝于膝下让您晚景悲凉,儿子不配为人,谈何朝堂立足!”

乔老太君抚着宋贽的脸,一时老泪纵横!

肝肠可寸断,人死回故乡。

要说没有情,从他呱呱落地就精心抚养,待他成人,长身玉立,儒雅孝顺。若说没义,当年碧心被迫,这孩子可是宁愿夺爵成为庶人的,亲生的,还能怎么样呢?

有什么遗憾呢,一切全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乔老太君抱住他泣不成声:“贽儿啊!母亲不是怪你啊!是我想为你碧心妹妹多积点福罢了!你好好振作,光耀门庭,我也好到九泉,见你父亲了!”

宋贽被乔老太君这么一抱,当场嚎啕大哭:“母亲!儿子不孝啊!是儿子不孝啊!”

这番撕心裂肺,众人无不当场落泪。就是林氏,也觉得五内俱焚悲不可抑。

母子相拥哭了一场,乔老太君擦了擦宋贽的眼泪,只笑着道:“今生不了缘,来世我们再做母子!”

虽是这一番离别惊天动地,但终究乔老太君的青呢小车,一点一点越走越远了。

逼走嫡母。一向好名声的林氏当时吐了一口血,大病了一场,将郡王府事宜尽数交给世子夫人,从此不问世事再无脸见人。而咸阳郡王宋贽在山上服侍了几天被乔老太君赶出来,回府就辞了礼部的差事,上书自称不孝,请朝廷收回爵位。

皇帝没有准,宋贽便孑然一身搬到老郡王墓前去守陵。这件事轰动一时。

待宋璟前后仔细地了解了这场官司,知晓自己还是其中的肯綮人物,凝视案头久久不语。

事后宋璟特意去了锦衣王府见过了苏皎皎,却见她刚得了衣裳铺子,穿得美美的,得意洋洋地给苏岸尝她买的新茶,然后似乎得了苏岸的一句什么赞赏的话,便眯了眼睛露了牙,笑得没心没肺的。

宋璟刹那间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有毒的东西跃起来咬了一口,伤口尖细,麻麻痒痒的。

他当时只觉得有点异样,却没过多理会。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他见过了很多很多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可从来再没有过那种奇怪的感觉,他也便渐渐地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他复又见到苏皎皎。彼时沈子苏的头发都斑白了,而苏皎皎还是那般明媚地笑。

他蓦然惊醒,倍觉索然。

人生不过白驹过隙。原来是那个苏皎皎的笑容有毒,沈子苏早一步毒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