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水横打开一看,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沉香楼暗室赎人!

陆水横嘴角抽了抽!靠!沉香楼!那可是京城最大最红的妓院!还有官家的教坊司!

而且这么蹩脚的调虎离山,他们竟然真的中计!

于是兵丁又将沉香楼方圆五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如狼似虎直入暗室,发现了那几位闺秀!

她们犹自在梦中。

只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肌肤上或有狎近的痕迹。

她们仍是完璧。

“是她!一定是她!”

齐妍如的尖叫声破空响起,惊醒了众闺秀的迷茫怔楞。

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

也不约而同了想起了当时场景,长公主府,琼花宴。那个人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回眸笑语:“愿诸位不忘此誓言!”

几人面面相顾,然后发现少了林晓风。然后想起林晓风说,愿不遭此厄运!

愿不遭此厄运!然后真的没有她!

只轻轻几个字!可是那是心中怀着怎么的同情与怜惜,才说出这般唏嘘体贴的话!

略一回想,她果然从没有说过苏皎皎的坏话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

女孩子的尖叫哭喊声一时直入云天,唯有颜采薇苍白着脸,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果然,即便是心中有高洁无匹的理念,真的遭遇厄运的时候,即便明知该如何,也是不甘心那样做的!

她有爱的人。那个男子秋水白石般俊朗,温存体贴。

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她自以为自己恪守妇德,完美无缺。

即便没有心存嘲笑,但到底是不赞同的,故而在说话的时候,礼教森严而缺少人情温度。

苏皎皎修为欠缺,成为她指责别人的利剑!而事实上自己也修为欠缺,当着受了伤害的人面如此冷酷指责,她便违反了妇德!

何况她也犯了口舌。

她站了立场,权衡了利弊,出口的话虽然大义凛然但是如刀似箭!

过嘴的话犹言在耳!自当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

是的,她当时确实那样想那样认为的,她认为已经不洁的女人,就该青灯古佛削发为尼的!

可是轮到自己了,她才了知那份不甘心!她才了知那份难舍和伤痛!

从此就与心爱的人再也无缘,任凭他轰轰烈烈再迎娶别人,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而自己背的,只有耻辱,辱及门庭,辱及父母,辱及冰清玉洁的身子!

是因为自己高高在上幸福顺利得太过容易,才对受伤害与受折辱的人,如此严苛不近人情吗?

现在轮到自己了!

什么是妇德。原来不是那些冰冷冷条条框框的礼义廉耻,而是只有两个字,慈悲!

诸如,大学士府的林晓风,林小姐。

她不犯口舌,不是因为她知书达理规矩修养,而是因为她有慈悲的心性。

即便林氏是她的姑姑,齐妍如宋青芷是她的表妹,那五个人都与她有各种亲厚的渊源,但是她对苏皎皎,还是能慈悲以对,感慨苏皎皎的人生唏嘘苏皎皎的际遇。

别人有错,但不是自己折辱嘲笑别人的理由。为什么盯着别人的错而忘记了别人的痛?

而苏皎皎,她嗔恚狠厉的心性暴露无遗,自己明明知道,嘴上说着君子坐不垂堂,可为何偏偏还要惹她!

在众人目眦俱裂怒火滔天地往宫里誓要讨还公道的时候,却看到苏皎皎穿着一身素淡衣裙,像只懒猫般窝在宫门口,见了他们,当下跳起来扬眉笑道:“你们来了!走吧!我等你们好久了!”

她的那身衣服,初看着不显什么,仔细一看,却是如春水潋滟,在日光下柔辉流转,银色之中透着淡淡的紫光。

在场的都是识货的!这是“冰狐”的料子,由夷秦经由遥远的波斯进献的,全大周一共没有二十匹!

是了,当日出了高三儿的那桩事,皇帝陛下为了安慰苏皎皎,赏了她一匹“冰狐”料子!

而今她穿着这身衣服觐见皇帝,这不是□□裸地打皇帝脸!这苏皎皎胆大包天!

关键是她不仅胆大包天,她还言笑晏晏!

她还若无其事地出言讥讽:“那几位姐妹不是没出什么事吗?还犯得着兴师动众来这么多人,当初我都差点被高三儿弄死了,我哥也没动这么大阵仗!莫非诸位不是那几位的亲爹亲兄长,这又不是别人家的家丑,难道非弄得天下皆知才好玩!”

几个人几乎气晕厥了。陆水横见这丫头实在嚣张得不像样,当下板下脸呵斥道:“皎皎!你给我安分点!若真是事出于你,看陛下和你哥能饶过你!”

苏皎皎道:“怎么能说是事出于我呢!分明是几位姐妹高风亮节,发誓打赌来着!话说,静怡公主和齐妍如崔媛,死了没?”

齐国公世子咬牙切齿冲上去欲掐住苏皎皎脖子,不想苏皎皎闪身一躲,然后捂着嘴嘻嘻大笑起来:“齐国公世子真是好本事,不去找那贼人报仇雪恨,只知道欺负我这等弱女子!”

陆水横一把扯过苏皎皎,怒喝道:“好了!跟我走!”

苏皎皎被他牵着,低头嘟着嘴,还非常恶劣地冲齐国公世子做了个鬼脸!

宋璟气得肝疼,在乾清宫接见得他们。

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看着那苏皎皎。

宋璟忍无可忍,怒从心头起,当下走过去,一脚将苏皎皎踢翻在地。

然后苏皎皎轻轻松松地就地滚了滚,起身揉了揉自己被踢疼的肩膀。

宋璟的眼角跳了跳,一时他的心肝脾肺肾一齐都在疼。

“你给朕跪下!”宋璟怒喝。

苏皎皎于是嘟着嘴跪下了,一边警惕着宋璟的一举一动。

宋璟再次压抑住自己打人的冲动。

他指着苏皎皎,半晌才呵斥出声来:“你给朕讲清楚!”

苏皎皎抬头,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好说的!就是长公主的琼花宴上,几位姐姐嘲笑指责我不知廉耻,失了名节还妄想良家子,我知自己出身卑微,没有姐姐们高门大族的规矩修为,便请教姐姐们,若是她们遭遇此厄运,该当如何行事。”

苏皎皎顿了一下:“我感谢几位姐姐的教导,只是不知道她们是否言行合一光明磊落,遂与姐姐们开了个玩笑而已!”

宋璟气道:“玩笑!有你这样开玩笑的!”

苏皎皎睁着大眼睛道:“怎么不是开玩笑?几位姐姐受伤了吗?受辱了吗?还都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我又没找人真的欺负她们,怎么不是开玩笑!”

宋璟气得说不出话,上去就是一巴掌。

苏皎皎被打得扑倒在地,然后宋璟看到苏皎皎贴着地面的一双寒凉、隐忍、危险而不驯的眸子。

宋璟吸了口冷气,头脑倏尔冷静下来。

这样的眼神他并不陌生。

那些濒死的被围猎的动物,在孤注一掷不惜一切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每当沈子苏下定决心痛下杀招甚至不惜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

宋璟道:“不过就是几句口舌,你何至于此!”

苏皎皎冷笑:“几位姐姐如今也不过是受几句口舌而已,皇帝哥哥何至于此!”

宋璟突然便哑口无言。

苏皎皎道:“何况姐姐们品性高洁,不是自裁就是青灯古佛,她们将用自己的忠贞刚烈扬我大周贵女的名节而彪炳千秋,连口舌都不会惹的!只会令天下交口称赞!”

宋璟呵斥道:“你闭嘴!”

这丫头,毁人名节还不算,竟是不死不休!

苏皎皎将头一扬:“我为人所强,不过是自己讨了一点公道,她们就恨我伤风败俗不去死!如今她们不过被开了场小玩笑,就天怒人怨的,既没有纨绔强娶,也没有恶霸□□,她们既不用动刀,也不用杀人,屁事都没有,皇帝哥哥你一国之君,诸位全是公侯权贵,至于这么大惊小怪没见识吗!”

说完她侧首回眸,睥睨全场。

那个瞬间,她有了一种幽独于世不可一世的霸道美艳。像是温驯如猫的豹子露出指爪,像是藏锋于鞘的刀亮刃出鞘!

她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冷淡,言笑道:“诸位不服,那就来吧!有什么手段使出来啊!反正你们最多也不过就是想让我嫁入夷秦罢了!那几位姐妹若是没人要,没关系啊,做我的媵妾,我不嫌弃的!”

众人倒吸口冷气。然后听到內侍回禀:“陛下!锦衣王求见!”

第十四章 琼华宴(五)

宋璟其实松了口气。

依着他的气恨不得把苏皎皎给掐死,可他也知道,苏皎皎是罪不至死的!

而且如今这个局面,一方面是各方权贵,还包括自己的女儿,一边是苏皎皎与锦衣王,这样僵持起来,不若锦衣王自己出面解决!

有些筹码,也只有锦衣王才能开!

苏岸进去见过了皇帝。

他的面容如常,长身玉立笑睨了苏皎皎一眼,出口的话却是对宋璟讲的:“陛下,皎皎年幼,把几句激将当真,闯下如此祸端,是臣下教妹无方,请陛下降罪臣下!”

宋璟顿时难受死了!降罪!他锦衣王带着不世之功而今赋闲在家,让他降什么罪,怎么降!贬为庶人吗?

但是毕竟不能这么算了的!

宋璟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子苏啊,皎皎这丫头意欲远嫁夷秦,你这做哥哥的不会阻挡吧?”

不管怎么样,先把夷秦这桩事解决了,从此那个丫头滚蛋,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不想苏岸微微一怔,他目光看向苏皎皎,温和慈爱像是一把刀,刺得苏皎皎瞬息间热泪横流。

那丫头明显挨了打,苏岸走至她身侧,伸手揉着她的头顶柔声垂询:“皎皎是当真对那夷秦世子心仪仰慕,还是自暴自弃走投无路?”

那声音当真是温存和煦体贴极了,任是谁听了这话,也会感激涕零痛哭流涕。

果然苏皎皎一把抱住了哥哥的腰,失声哭道:“是她们先欺负我!”

刚才的霸道美艳、玩世不恭满不在乎全然烟消云散,此时的苏皎皎就是一个受了委屈见到亲人的小女孩子。

苏岸拍着她的背,轻声叹了口气。

“哥哥谤满天下,也是让人随便骂。若都像你这般任性使气,还不早都气死了。”

苏皎皎哭道:“哥哥!”

苏岸柔声道:“好了,哥哥知你委屈。”说着回头看了众勋贵一眼,那神态太过于风轻云淡了,以至于让人误会是有什么春风和煦的好事情。

“家妹无状,自是在下教妹无方。不过诸位教女教妹,也不比在下强。”苏岸说着看向宋璟,“便是陛下,也未免对静怡公主太过宠爱纵容,要知道这天底下,出来混总要还,没有谁会任凭谁,一直颐指气使捏扁揉圆。泥人尚有三分性,何况是皎皎。”

一时众人不说话,他们知道和锦衣王探讨这些根本没有胜算,何况皇帝还在呢,还是皇帝出面比较好。

不想宋璟异常地客气:“那依子苏之见?”

苏岸道:“首先这事皎皎不该做,可既然已经做了,就是得这般斩草除根釜底抽薪,从此普天之下,上至贵女下至平民,纵然腹诽鄙夷,见到皎皎也只能万马齐喑道路以目,再没人敢卖弄伶牙俐齿到眼前添堵,故而在下就事论事,觉得皎皎做得没错,做得很好!”

宋璟的眉心跳了跳,这个沈子苏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合着他妹妹一言不合毁人清白,还是手段高超干的好!

苏岸复又道:“我等男子,家族事业科举从军,何处不能出头,心底光明,对那些构陷诽谤自然不屑一顾付之一笑。可是女子不同,陛下和诸位觉得只是女孩子的几句口舌,可是对女孩子本身来说,毁人姻缘,无异于男子仕途无望抄家灭族,皎皎殊死一搏,再正常不过。若诸位不同意我这话,认为女子闺誉形同虚设,那在下也不明白诸位因何这般兴师动众怨气冲天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礼部尚书颜光华怒道:“这怎么一样!”

苏岸人在笑,眼神却形同一把刀子:“怎么不一样?还是在诸位眼里,你们女儿妹妹的闺誉是闺誉,我妹妹的闺誉就不是闺誉了?”

这话无人敢接。过了很久礼部尚书颜光华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冷笑道:“请问明月县主还有闺誉可言吗?”

苏岸人笑得如同清风朗月:“那依颜大人之见,如今令千金,上至公主下至贵女,都没有闺誉可言了?”

颜光华突然觉得像吃了只苍蝇般难以下咽!

可是事实上他真的这么想的!要是女儿还有闺誉可言,他还因何这般怒气冲天!可是这话真的不能说,他在官场上这么多年,纵然耿直得罪人,可也知道这话万万不能讲的!

苏岸以一种保护之姿,温柔地将苏皎皎纳入肩怀,然后环视众人,静声道:“皎皎虽然莽撞,但事情做的也是有度有节。一个人就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言语负责,对别人喊打喊杀,自己就得有横下心赴死的自觉。貌似诸位的女儿妹妹,都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皎皎若当真心怀恶毒,夺了诸位闺秀的清白易如反掌,诸位便从来只觉得自家人无辜,没想过皎皎一念之善吗?”

“再者,”苏岸轻声道:“皎皎做这件事,抱着粉身碎骨九死未悔的勇气,她早算到了诸位的不依不饶打打杀杀,也料到了我或许无力解救,她让自己最好的出路,便是远嫁夷秦!即便如此,她还没有玉石俱焚,给你们的女儿妹妹留了一线出路,皎皎如此刚烈,而你们的女儿妹妹在恨不得别人死的时候,想的恐怕只是自己荣华富贵高高在上吧?”

苏岸这一语落,宫殿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我的皎皎,被人强抢,遭人□□,是她自己不畏暴恶以身相搏!如此勇,如此善,落得天下诽谤嘲笑,但不知诸位家的闺秀,又有何德何能,能免天下悠悠众口?”

“我身为卖酒郎,皎皎遭人强抢,她心无依仗,偏激行事,我无力护她。而今我为锦衣王,公主欲毁其容,贵女欲其身死,她还是心无依仗,宁愿远嫁,铤而走险,只为自己讨还公道。”苏岸略一苦笑,“故而究其根因,是我无能,哪是什么皎皎的错!”

苏皎皎一时再也不能控制,抱着苏岸嚎啕大哭!

苏岸抚着苏皎皎的背,对宋璟道:“远嫁夷秦,我不同意!”

众人本来还被他说得有那么一点点唏嘘,此时突然他斩钉截铁来了这么一句,当下惊愕至极!

“我虽无能,可并不是死的!除非皎皎与夷秦世子两情相悦,否则让皎皎代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