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跟你去!”

苏岸便笑了。

“别人说你是公主,别真就当自己是公主了。若真有事,你指挥不动一兵一卒,只会给我添乱。再说,”苏岸道,“你是夷秦王室遗孤,去拜祭大周阵亡将士,总是不妥。”

晚分吹拂,苏皎皎突然觉得冷。

苏岸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乖,等我回来就好。”

苏皎皎突然觉得无力,哥哥教她很多,偏偏没有教她武功,如今高手过招,她若横冲直撞,真的只是添乱。

那个地方,哥哥每逢秋风落叶独对苍穹无眠,因失误阵亡六万精兵,貌似是个不祥的地方。

苏岸没有等第二日,是夜子夜,苏岸带着子虚,轻装踏马直奔断臂崖。

夜里起了淡淡的雾,有夜枭在远远地笑叫。

而在苏岸走了不久,奇诺轻敲苏皎皎的窗棂,苏皎皎本来无眠,“咕噜”一下起来,压着声音道:“谁?”

“是我,九哥。”

苏皎皎听出奇诺的声音,打开窗子看见奇诺一身夜行衣站在窗前,他凑近前,笑着,压低声音道:“想知道你哥干什么去了吗?”

苏皎皎的眼睛瞬息瞪大了!

奇诺道:“跟我走!”

临近断臂崖,苏岸勒马停住。

他身后的子虚随即勒住马并肩停在他的身侧。

夜雾渐深渐浓。

苏岸的眸子陡然缩了缩,目光如鹰隼般冷然锐利。

“王爷!”子虚轻唤了一声,“是否凶险!”

苏岸道:“此崖谷夜鸟无声,死寂一片,至少伏兵三百。”

第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二)

“请君入瓮?”

苏岸道:“不是,纵横合围,根本没有任何生吉之气。”

子虚道:“那王爷可曾识得此阵法?”

“识得,”苏岸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这是一个安宁平和春暖花开的地狱阵!”

子虚默然,却觉得奇怪,地狱阵就地狱阵,还说什么安宁平和春暖花开的地狱阵!

苏岸对他道:“自古兵之道,不仅诡谲,还煞气极重,难免阴森恐怖之气。若地狱阵布得腥风血雨杀气外露,那其实是吓唬警示,不是真要人命的,偏偏这种,看似安宁无邪,实则暗藏诡谲,是个有来无回的。”

苏岸说完,已催马上前。

子虚紧紧跟随。

断臂崖虽名为崖,实则是一个幽僻深谷,有一角高高地挺起覆于深谷之上,宛如断臂张开的形状,才有了这个名字。

两人在崖口下马,沿着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缓步深行。因地势低洼,丛林密布,中天的明月为薄云笼罩,夜雾显得更为幽浓。

羊肠小道,时有碎石林立,枯枝横路。头上乔木蓊郁,有遮天蔽日之感。

子虚拿着火把走在前,苏岸提个灯笼走在后。

一条蛇吊在枝干上,用一个引颈俯冲的姿势猛然向苏岸袭击去,苏岸脚步未停,伸手便捏住长蛇的七寸,任凭长蛇恐惧挣扎将身体纠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苏岸拿灯笼晃了晃,然后一甩手,将长蛇扔进远远的灌木丛中。

“夷秦本地,是没有一丈青这种蛇的。”

子虚放慢脚步:“王爷小心。”

苏岸道:“我们离别夷秦十年,六万兄弟长眠于此,多些蛇虫乃寻常事。”

苏岸突然顿住,子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一株合欢树,上面开了红艳艳的花,其中有一只几乎是以蜿蜒炫耀的姿态,凌空绽放,随风摇曳在他们前方的头顶上。

有露水倾下,点点滴滴。

子虚道:“属下记得,原来这里不曾有合欢树。”

苏岸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说道:“子虚小心,这是棵滴水合欢,当心有毒。”

子虚绕过合欢,几乎有些失笑:“怎么净是些无可无不可的小动作。”

苏岸道:“这不是给我们的,是给误入者的。”

两人一直下到谷底。

谷底的青草长得齐人腰高,一条大河静水无声。薄雾笼罩,天地悄寂,端的是安详平和。

子虚将手中火把插在地上,然后用腰间剑,将野草打压在地上,开辟出一个小小的祭台形状。

苏岸手中的灯笼,火焰忽闪摇曳。

他将灯笼也放在地上,打开外壳,将随身带的黄纸凑过去,很快火舌吞噬黄纸,熊熊燃烧起来。

苏岸甚是耐心地,一张一张烧。火光映照他肃然悲沉的脸,他穿着一身如雪的白衣,昭示祭奠火光中曾经悲壮惨烈的亡魂。

子虚打点齐整,和苏岸一起,成对坐之势,一张一张地烧纸。

他们拿的黄纸并不是很多。

将手中纸一起堆上去燃烧起来,借着熊熊之势,苏岸将壶中酒洒在火焰旁,然后撩袍,跪下。

苏岸行的是兄弟礼,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声质清刚:“诸位兄弟,十年不见,不知可好?当年秋风落叶,尔等因我之故英魂断送,子苏一日不敢忘!而今重遇,斗转星移,屡经风霜,鬓间藏白发,无以祭英灵,唯一壶薄酒,来自故乡,尚飨!”

说完将一壶酒,倾洒在火焰旁。

一时间天光暗淡、暗影翻涌,颇有种偷天换日风声鹤唳之感。

苏岸已然起身,子虚与他背靠背。

脚下的草地依旧,没有震荡波动。变幻移动杀气腾腾的,是四面山璧高树,但是只瞬息之间,复又恢复成天地安宁寂然无声。

苏岸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待着。

可是过了许久,还是毫无声息。

但是整个山谷,已然杀气四起。

淡月朦胧,有薄雾。

没有夜鸟夏虫的鸣响。

即便未见兵戈,但苏岸知道,这阵势,是强弓在手箭在弦上的气息。

苏岸等着等着,便笑了。

“阁下好性子。”

对方并无回音,回报给他的是绝对的沉默。

苏岸道:“等我这许久,而今我大事已毕,阁下实在是可以动手格杀了。”

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苏岸道:“阁下布局谋划,沉潜隐忍,该与我有血海深仇,是不忍我做不白之鬼,想要与我赐见一面吗?”

远远的,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平静而清浅地说道:“是该,见一面的。”

苏岸看向声音来处,那人站在高高的断臂崖的山腰上,黑衣,在苏岸那个仰望的视角观来,身影瘦而小。

但在他的角度看苏岸,则是俯瞰众生,苏岸如同一只被淡弱火光映衬的白蚂蚁。

虽是赐见一面,但是距离太远,相差太高,见了等同不见。

“阁下贵姓。”

那人似乎沉吟了半刻:“我姓苏。”

苏岸盯着他。

那人开口道:“王爷可是想起了什么了?”

苏岸依旧盯着他,不语。那人便有些自嘲玩笑般笑了:“还是王爷杀人太多,全都不记得了。”

苏岸看着那个半山之上,迎风而立瘦小得几乎可以随时随风而去的黑衣,轻声道:“苏靖,苏不悔。”

他的声音太轻,子虚是听到了,可是远在山崖之巅的苏靖听不到。

然后苏靖便扬声笑了,声音中毫无悲愤,依旧是静的可怕,他笑着说:“我真是痴念了,王爷贵人多忙,杀人无数,杀过谁,怎么杀的,也无需去记得。”

苏岸垂眸,脚边的黄纸已烧成灰烬,有细细的烟带着燃烧的焦糊味儿袅袅飘散,他顾自低声,喃喃自语:“苏靖,苏不悔。”

子虚见他似乎失神了,当下大声道:“苏靖!你少装神弄鬼,有什么招数趁早使出来!”

苏靖倒一下子没声了!

天地一时静寂如死。谷底的雾越加浓了。

应该说子虚那一声喊,苏靖的情绪是有起伏的,他再发声的时候,很显然不如最初那般平静清浅。

“王爷既然记得,便知冤有头债有主,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苏岸抬头看向他。

或许苏靖看不到苏岸的表情,但是他陡然便知晓了谷底发生了某种变化。

依旧是那两个人,隔着夜色雾气,静立在那里轮廓清晰。可似乎周围的气场变了,他感觉到类似果敢、尖锐、硬冷的气息。

苏岸的眸子缩了缩,他的声音严厉,还有悲怆。

“是你!”

苏靖莫名应了一句:“是我。”

只这简单的两个字,听起来似极简洁,却有着别人难以理解的内容和底细。

“当年是你谋篇布局,用大手笔诛杀我大周精锐六万于此地!”

“是呀!”苏靖的声音笑得有一点飘,“不过让你跑了,其实也真的没有你后来那般大手笔!”

“我错杀你全家,你自当恨我!乃至你也可以恨陛下!可你不该叛国投敌,诛杀自己同胞!”

“我不曾恨过谁。”苏靖的语声很像就事论事的耐心解释,“恨是一种多无用的情绪。我只相信力量,大刀阔斧快意恩仇或者苦心谋划徐徐图之,总之不择手段达成目的的力量!什么大周,夷秦,异族同胞,那似乎是你才会考虑的事,我不管这些。”

苏靖顿了一下,继续道:“当年我家蒙难时,那是我一家一族的苦难,与别人没关系,也没有同胞。后来我着意复仇时,也是我的事,我要杀你,不管同时杀谁,只要这么简单而已,没有同胞不同胞的牵累。”

苏岸闭上了眼睛。

苏靖道:“其实我现在也蹊跷狐疑,当年的你,怎么就能逃掉呢!初战惨败,败得一败涂地,精锐折损十之六,自己伤得半死不活,你哪里来的智谋勇气,一战再战,败中求胜,最终势如破竹斩获夷秦王室杀降二十万?想来王爷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啊,靖每次夜深想起,与这样的人为敌手,当真虽败犹荣!”

苏岸苦笑。

苏靖却似乎被勾起了话头子,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想来你的心志坚忍,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当年你马踏夷秦,大胜将至,突然一道赐死的密旨从天而降,你明明是心如死灰的!那杯酒也分明是被人看着饮下的,怎么就可能没死呢?沈子苏,请你告诉我,你怎么就可能,真的没有死呢!”

苏岸道:“原来勾结高家的,是你啊!”

“是啊,便是我啊!”苏靖有了几分宣泄的激动,“高家甄家,那么一盘子棋,就是我啊!当年我家破人亡,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做了高家的一个幕僚政客。因我身体残缺,从没在人前出现过,可是高家的家主实在是太信任我,他信任的是我的身份,苏家余孽,与你沈王爷,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苏岸便笑了:“你不会不知道,我当年错杀,也是着了高家的道!”

“是啊,我知道!”苏靖也笑,“可高家报复起来,一点也不好玩啊!哪有你天纵奇才,让我赌上命也常常沾不了边啊!”

苏岸便想起来,太后的父亲,当时的高家家主,还是英明多智的,后来急病死了,下一任家主便是任由苏靖摆布了。

苏岸便叹了口气。

“你也是天纵奇才。”

苏靖笑吟吟地朝苏岸行了个拱手礼:“多谢王爷夸赞!”

苏岸道:“你掌控甄家高家,进而把控后宫,毒废了太子,以慢性毒放入陛下饮食,初是再不得子嗣,然后便该疲惫无力沉湎病榻,届时你扶三皇子上位,虽你自己不是坐在皇位上的人,但其实整个天下,还不是归你掌控!”

“是啊,”苏靖的声音越发高而飘,“我也很想了知把别人的生死掌控在手心的滋味,一念让你生,一念让你死,一念可以抄家灭族,一念可以赦免无罪!那种随心所欲大权在握的滋味多好多美妙啊,远胜过你步履维艰以死相博才能挣得一线生机!”

苏岸突然道:“可是有什么用呢!我的善公公!”

苏靖一脸的轻笑陡然凝滞,他似信非信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我说有什么用呢!”苏岸道,“即便你差一点便能窃取天下,可是其实有什么用呢!你永远不能回到十二年前,你苏家遇难的那一刻,你依旧已然,家破人亡身死族灭。你顶着一具残尸,面目全非更名换姓,即便窃取天下,也是为别人而活,不是为你苏家而活!”

“我可以报仇!”苏靖尖声道,“我可以用你的命,用他的天下来祭奠!而不是,只用几张黄纸一壶酒,祭奠你所谓的兄弟英灵!”

“还有夷秦的二十万大军,还有边境平和安乐的百姓,还有我只要想要就可以权倾朝野的滔天权势,为我的错,为我的兄弟英灵祭奠!”

苏靖听了这话,身体突然轻轻地抖了起来,他升起了一种将苏岸茹毛饮血的冲动!

“你以为我不走,你可以勾结甄家高家,把控后宫祭奠你的旧仇家恨吗?你苏家的案子,是我跪在天下人面前平反的,你能吗?你不过是把我弃如敝履的富贵,捡起来兴风作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