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苏靖喟叹中有几分克制的黯然,“我是捡了你弃之不要的,而你一旦回来,就大开杀戒毁了我的棋局!甄家死了,高家败了,三皇子完蛋了,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厉害的敌人了!”

苏岸道:“敬谢!”

苏靖俯首,喃喃道:“所以你必须死啊!我怎么忍心看着,我毕生心血付之东流!即便已付之东流,我也要有人为之殉葬,同归于尽才好啊!”

“何况,”苏靖突然扬声道:“甄家死了高家败了也没关系,只要你死了,我依旧可以继续我的棋局,掌控我的天下!沈子苏!你去死吧!”

“你觉得,你现在可以杀了我?”

苏岸这声讥诮的反问,让苏靖陡然清醒,谷底雾大,他只能看见苏岸模糊的身影。

苏靖握了握拳,笑了。

“沈王爷放心,完全可以的!”苏靖笑道:“这是新研制的□□,可以连发二十箭,锋利的剑尖射入肌肤,因为它速度太快了,乃至都不觉得疼,人的血均匀绽放,宛若大瓣扶桑。在下始终觉得,只有这般美艳璀璨的扶桑花,还配得上王爷您的绝代风华!”

说完,他看了看天,看了看脚底谷下的雾。

“即便苍天庇护,怕也是不能满足这美好的天意了!这□□几颗连贯发,也可以散发。我在这山腰上藏有伏兵三百,一张弩散发二十箭,纵有大雾弥散,可只这般箭如雨下,王爷您那方寸之地,六千箭的天罗地网,必无人可以喘息存活的间隙,所以你看,纵有天意,还是胜不了人为。”

苏岸一声长叹:“苏靖,我为我过去的错,再次向你说声对不起!”

苏靖俯首,微笑:“不必,我要的只是你的命,从来不是你的歉意。歉意和仇恨一样,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他轻轻抬起了手,对苏岸道:“沈王爷,永别了,希望来生,有缘再见!”

然后他果断地将手斩下,毫不犹豫绝不拖泥带水。

伴随着他的手势,箭雨铺天盖地!

“哥哥!”天地间仿佛有一声仓皇的呼叫。

第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四)

苏岸那一眼,语声淡淡,却如地狱恶鬼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锦衣王不是浪得虚名!

那份霸道,那份强悍,那份视对手于无物的淡定自若。

那个随从的手,突然在轻微地抖。

可是他很快,手稳定下来,将锋利的匕首尖刺向苏皎皎的下巴,沉声道:“你活还是她活?”

淡淡的月色薄薄的雾。

苏岸面白如衣,衣襟仿似杏花如雪。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你揭露皎皎的身世之前,将我与皎皎的婚讯公布天下吗?”

苏岸的音声如水,眼神看着持刀随从,但话却明摆着是对奇诺说的。

奇诺的身体一时僵住,他觉得冷,乃至于有一种类似于恐惧的紧张情绪让他接近于窒息。

苏皎皎突然明了,怆然唤了一声苏岸:“哥!”

“因为她从此就不再是你们夷秦的过气公主,她是我大周锦衣王的,”苏岸清晰而平淡地吐字道,“王、妃。”

仅这两个字,在苍茫夜色中淡淡地响起,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威逼和雄霸。

“你夷秦的公主我无权干预,可我大周的锦衣王妃,若出了事,”苏岸似笑非笑,“我不介意用你们整个的夷秦来殉葬!”

这话看似轻描淡写,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无用的叫嚣和威胁。

面前这个断臂尚淌血的男人,有这个实力和本事。

“杀降二十万,不过是我一念之仁,”苏岸的目光有些散淡,“若不是碧心郡主救我一命,苦苦哀求我,我定让夷秦鸡犬不留,成为我大周实打实的边疆沃土!”

奇诺陡然明了他类似与恐惧的紧张窒息是源于何处了!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将整个夷秦视为草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夷秦族灭,然后让周人迁入取而代之!而自己在他面前,始终难以摆脱手下败将的深刻烙印。

即便他们从未真正交过手,他不曾服气过,即便在苏靖的筹谋鼓舞下,他甚至生起过将大周取而代之的野心和想法,但是不可否认,他一旦和这个男人正面交锋,他不得不承认,他怕这个男人。

如同一只狼王,面对一只猛虎,即便那猛虎只是在悠闲地睡觉,可是依旧会退却恐惧。

这是深入骨髓里的,接近本能的反应。

“知道碧心郡主临死前怎么说的吗?她说我是周人,所以我必须救你,可我也是夷秦人,所以我必须求你,求你放过这些妇孺病残,别再屠杀族灭。”苏岸突然冷冽地一嗤笑,“你们因她庇护得来的苟延残喘,而今竟然用她的骨血来威胁我,”苏岸的声息突然短促而严厉,“那试试看!”

持刀挟持苏皎皎的随从的手,猛地一抖,随即更加疯狂地收紧,不管不顾地叫嚣道:“我不管!你那些话,只在你活着的前提下有用!而只要你死了,我自有办法让你大周找不上夷秦!现在,是她活还是你活,你只能选一个!”

苏岸听了一动不动。

他略作忖度,然后微微笑道:“如果非要两者选其一,自然是,让她活。”

随从的匕首冷硬的刀锋已压进苏皎皎的脖子。苏皎皎听了这话,却突然眼眶一湿。

哥哥还在流血呢!断了一条胳膊,随便那么绑了几下可怎么行!

苏岸又道:“因为有她想着我念着我,我在她的心里,她替我活着是一样的。”

奇诺的内心几乎崩溃,拜托,这个时候,你堂堂一个锦衣王,突然之间说什么甜言蜜语的情话啊!

幸亏锦衣王非常知趣,很快言归正传:“我选她活,然后呢?”

随从这才反应过来,压着匕首逼迫着苏皎皎,看了一眼地上的苏靖,对苏岸道:“也学他的样子,用你的剑轻轻划你的脖子一刀。”

苏岸提着剑,便笑了,对随从道:“所以,我不是死于你,还是死于他?”

随从的内心也有点崩溃,拜托,这个时候了,快点照办就没事了,你还开什么玩笑啊!

苏岸拿着剑,看着剑上血,摇了摇头。

“药性都进了他的脖子,我轻轻划自己一剑,怕是要不了命了。”

说完他甚解人意地用剑尖点了点苏靖脖颈处溢出的黑血,这东西,毒得不能再毒了。

苏岸望着剑尖血,蹙了蹙眉,对那随从问了一个貌似奇怪的问题:“只这一种办法吗?能换一种吗?毕竟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那随从内心当真哀嚎。

锦衣王啊,您能快一点吗,要知道我强撑着,实则看你每一次喘气我都害怕!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啊!

那随从强大着声音冷笑道:“您别怪我!苏靖已死,暗贼已除,太子已经无忧,从此大周太平盛世,再容不下你功高盖主了。所以此番夷秦之行,你不死于苏靖之手,也必须死于苏靖之手了!”

苏皎皎突然回头看了身后人一眼,尽管她什么也没看到。要不是她脖子不方便,她真想转过头问一句,这什么意思,大周皇帝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容不下哥哥了?

苏岸在远处叮嘱道:“皎皎,别乱动,小心受伤!”

苏皎皎看着如玉树临风的哥哥突然为他不值。

她的鼻子一酸,眼里便含了泪。

哥哥用血用命,护卫住的江山,到底是谁的江山。

是杀他的江山,是骂他的江山,是依仗他却容不下他的江山。

苏岸举剑,对苏皎皎温软一笑:“皎皎听话,好好活着!”说完,引剑,就戮。

那是一个非常令人心动,心动到屏住呼吸的时刻!

锦衣王引剑就戮,会惊天地泣鬼神的吧!

奇诺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那随从挟持苏皎皎的刀锋都僵直住了!

然后那剑呼啸而来,稳稳妥妥穿过苏皎皎与奇诺身体的缝隙,丝毫不差地□□了那随从的脖颈!

剑在奇诺的脖子旁,轻轻地晃动,剑柄似乎犹带着苏岸掌心的气息与温度。

奇诺一动不敢动。

苏皎皎却是已经如鸟投林般扑了过去!

“哥哥!”苏皎皎一把抱住他,苏岸不由有些踉跄。

苏皎皎连忙扶住,看视着伤口急声道:“哥你怎么样!有没有事情!”

苏岸毫不客气地将身体的力量放在苏皎皎的肩上,然后看了一眼山崖,轻叹道:“断臂崖,不知哪个乌鸦嘴起了这个名字,竟然一语成谶,一次差点死在这里,一次真的就断了胳臂!”

苏皎皎都快哭了:“哥,你别说了!看告诉我你有没有事!”

苏岸靠着他虚弱地笑:“要是有事就不会这些废话了,我身上有金疮药,给我上点。”

有药你早说啊!

苏皎皎连忙翻出药,打开伤口为他上上,伤口很整齐,几乎止住血了。

可是苏皎皎触目惊心。

想到苏靖的死相,她一阵阵后怕。再一看地上的断臂,吓得她赶紧转过头去!

哥哥从此就会是一个残疾了!

怎么可能!我的哥哥啊!丰神俊朗无双的锦衣王,如今成一只胳膊!从此怎么酿酒,怎么作画,怎么吹箫,怎么打横抱她啊!

苏皎皎热泪滚滚而下。

苏岸却是拍拍她的肩侧,然后朝奇诺世子走去!

奇诺突然有一点无处遁形的恐惧与尴尬。不想苏岸完全没有理他。

苏皎皎也连忙走了过去。就是!那随从说是有旨意,看看那是谁的旨意,要是皇帝哥哥如此绝情,谁还非得回到大周去!

苏岸直接从那随从身上翻出一道懿旨。

苏皎皎一看那颜色纹路,当即松了一口气,她凑过去一看具体内容,“哼”了一声。

“那老婆子还不消停!”

苏岸却是对着那懿旨看了很久很久。

“十年前,大胜在即,我也接到这样一份懿旨。”

苏皎皎气愤地道:“当真是可恶!怎么可以这样!哥哥你是不是就为了这,才远走江湖的!”

苏岸道:“我从小没有母亲,对所有人的母亲,我都很敬重。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太后要我死,我怎能让他们母子生隙!”

苏皎皎沉默片刻,然后指着苏岸手上懿旨道:“哥你不用管她,她都荣养慈安宫了,一道懿旨算个屁啊!”

苏岸道:“我便用此懿旨,给陛下一个交代吧!”

苏皎皎忍不住复又看了地上的苏靖一眼,奇怪道:“这人的思维好奇怪,十年前用过的招数,今儿倒要再用一遍!”

苏岸道:“其实这懿旨不是给我的。”

苏皎皎狐疑地挑眉,苏岸道:“这个用来在杀了我之后,规避陛下的追查,将祸水引向高家的!”

苏皎皎顿时了然,再看向苏靖的时候,充满了敬意。

不论怎样,一个人,为了报仇,能做到这个地步,可畏可叹!

这是子虚走了过来,回禀道:“王爷,全部放倒了,缴获了三百步扶桑弩,六千支箭!”

苏岸并没有悲喜的表情:“那把它们交给安定侯吧!”

子虚应是,苏皎皎道:“哥,子虚哥哥怎么把人放倒的?”

苏岸若无其事:“在谷底放了一点毒气而已,随着烟雾扩散,自然把人放倒了。”

苏皎皎无意中一个眼神,看到奇诺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若有所失。而苏岸突然靠近她,低头对她耳语道:“皎皎想不想,回头哥哥替你杀了他和他的父亲,你做个女夷秦王,哥哥就留在这儿帮你治理国家。”

苏皎皎的眉心陡然狠跳!苏岸却是在她耳边低沉地笑了,低骂道:“没用!”

第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五)

“你是坏人!叛徒!”

“竟然认贼作夫!”

“人尽可夫!”

一群夷秦华服的小孩子,一脸鄙夷愤怒,朝苏皎皎叫骂,苏皎皎却是一个人坐在湖边看夕阳,并不回避理会。

苏岸远远地走来,那群小孩子一瞧见他影子,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苏皎皎回头,对苏岸扬眉一笑。

“哥哥!”

苏岸在她的身边坐下。

斜阳晚照,将碎金洒在湖面上,秋风吹动,波光潋滟。

一晃已经三个月,夷秦已度过了美丽的盛夏,进入初秋,早晚颇是有些凉了。

苏岸的伤已然好了。

他依旧光风霁月好气度,一脸微笑的光华。

“皎皎,还是不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