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皎皎明亮的目光有些黯淡凝滞,她不敢看苏岸,而是垂眸看水光。

“不改。”

“都想清楚了?”

“想清了。”

苏岸沉默片刻。

“这里并不欢迎你。整个夷秦,永远不会欢迎有任何大周血统的人,也包括你。”

“我知道。”

“你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公主,而是他们仇家的妹妹。”

苏皎皎默然:“可是,我娘还在这儿。”

苏岸无言。

“我想守着她,反正禁园原本是我娘幽居的地方,她在那里守护了我五年,我想陪着她。”

苏岸非常温柔地,用左手抚了抚她的头。苏皎皎突然眼底酸楚,哥哥再也不能用右手抚摸她的头了。

苏皎皎乘机靠在苏岸的肩膀上,她轻叹道:“我不怕野蛮清苦,雪地冰天。不管怎么说,当年夷秦王身死,哥哥大军压境,我娘带着我,得这里人的照顾帮助存活,而今…”

苏皎皎声息哽咽,苏岸低头看她,见她黑而润的眼眸湿了,眼底碎芒点点。

他一苦笑,似怜,实叹。

“你还是不肯原谅哥哥!”

“不,”苏皎皎直坐起,郑重地对苏岸道:“我无法原谅的,是我自己身上那斩不断磨不灭的夷秦血统。我回到这里,看到满目疮痍,老弱妇孺,我更加感恩庆幸我生命中有哥哥,可是我偏偏不能,原谅我自己。”

苏皎皎说完垂下头,泪湿于睫。

话已至此,再说无益。

苏岸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夕阳的光线暗淡了,天幕变成了暗淡的灰蓝,苏岸道:“那,哥哥得先回去了。”

苏皎皎心内绞痛,却不敢抬起头,生怕流露了自己的声色。

“哥哥尊重你的选择。我不逼你。”

苏皎皎扭过头,突然泪如泉涌。

从小到大,哥哥从来从来,他从来都是这样。

珍宠呵护,顺着她,任凭她,有爱也不说,有痛自己受。

只要她高兴就好。只要她喜欢就好。

即便原来她要嫁人。即便现在她要永远离开他。也是如此。

苏岸在身后抱住了她,将下巴放在她的肩上,柔情地贴住了她的面庞,低声嘱咐她:“皎皎别哭。你多珍重!”

那一日离别,天空如洗,蓝宝石般纯净。

夷秦王室遵从礼仪送别,便挥手离去。留下苏皎皎与苏岸,子虚牵着马在远远的地方等。

苏岸望着她,对苏皎皎道:“我一生杀戮,不愿言败,便也无从言悔。也确实刻薄寡恩,从不曾温柔敦厚全心全意对谁好过,除了你,皎皎。”

苏皎皎诧然,目中有泪。

苏岸捧起她的脸:“你知不知道,佛说度众生,实无众生可度,因为众生只在我们心中。我无法一个一个去追悔珍爱,无法偿还,乃至无处忏悔,我的世界只有你,无时无刻,我都这样执着想拼劲心力去宠你,去爱。皎皎,因为你就是我内心里的众生,你可以不爱,可以离弃,可唯独我做不到,你是我自我的救赎,宠你爱你才会有我余下的生命。”

苏岸的眼神似乎可以穿透*,看进人的灵魂深处,他对她说:“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对屠尽二十万生命无动于衷,包括我。我无从言悔,不代表我不悔,只是因缘聚合,彼时彼刻,我化身阎罗,是种无可选择的定数。而此刻,我十年追悔,竟于一人处,耗尽心力也未尝得救赎,这也是我,无可逃避的定数。你说你不是不原谅哥哥,你无法原谅的是你自己。哥哥亦如是。或许哥哥拼命对你好,拼尽所有所求的不是你的爱,而是你放弃前嫌的恕罪,我终于是如此痴念了!”

“哥!”苏皎皎抱住他,哭了,“你不要这样说。”

独臂的苏岸,拥抱住他内心的皎皎。

“每个人都无法预测未来,在饶县时,我不想恢复名号身份,我想拥有你,却不敢表达爱慕,那时我穷,皎皎花尚含苞,于红尘富贵,不曾拥有,难免贪念。我想给你机会,让你深谙其味过尽千帆,我当时想,或许这样我就会丢了我的皎皎吧,不想果然,我弄丢了你。”

“哥!”苏皎皎抱紧她,大哭嚎啕。苏岸独臂,抱紧她,湿着脸庞在她耳边道:“我在断臂崖等你三天,皎皎,跟哥哥回去吧!哥哥没有你,生无可恋!”

可是苏皎皎突然挣开了。

她远远地跑了出去。苏岸伸着手,才发现少了一只臂膀,不能捉住她将她禁锢在自己胸前。

第三天。秋雨连绵。

苏岸一动不动坐在崖边。这里有他生命所有深刻的记忆。第一次失败,同袍战友死伤十之六七。苏靖的格杀,阴谋重演。自己的断臂。

然后他复又在这里等,想等来生命中更重要的一次转机。

或许皎皎,会来找他。

从小到大,皎皎不曾离开过他。皎皎曾如此依赖他,信赖他,他们生活在一起十年,有无数欢笑幸福的时光。

她听说自己娶她的时候多么开心,那般娇羞温驯。

她不是说,心里有了哥哥,再容不下其他人了吗?

他的皎皎的确是容不下其他人,她留在这里是要终身不嫁的啊!

她自心志坚忍,一旦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的。

可他总不信。

他真的不信从此永远,失去了她。

她是夷秦王室的女儿,同时也是大周郡主的女儿。他们难以抵制让他们无法交融的,不是仇恨,而是内心的冲突和两难。

留在夷秦,皎皎是周人。留在大周,皎皎是夷秦人。

嫁给他,皎皎不能磨灭掉她的父族。嫁给别人,皎皎放弃不了自己的哥哥!

他这是何其残忍,把刚刚及笄不满十五岁的皎皎抛在这边关苦寒,无有归处的地方!

当初碧心郡主,尚有个女孩儿可以厮守!可皎皎有什么,就只剩下身份的苦楚与尴尬了!

他对她好,是为了赎罪。她离开他,也是为了赎罪啊!

可这是谁的罪!

他有错,可皎皎无辜啊!

子虚打着伞,劝道:“王爷,县主大概是不会来了。”

苏岸执拗道:“我再等等。”

“可是,”子虚道:“您就是等,也要喝水吃东西啊!”

“三天而已,”苏岸不掩黯然憔悴,“不喝水吃东西,也不会死。”

子虚默然。然后大踏步转身离开。

真的是秋雨绵绵。苏皎皎独坐在屋子里看窗檐的雨水,屋里阴冷,又潮,虽是经过收拾,还是难掩残破荒芜。

哥哥说在断臂崖等她的。

可她哪里都不能去了。她要老死在这里的,陪着母亲,陪着这曾是囚徒的屋子,了此一生。

如果不来夷秦的话,就好了。

即便是知道了身世,她也没什么感觉。因为她觉得完全可以不影响自己的生活。原来是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将来还是和哥哥生活在一起。

可是来了夷秦全变了。

即便已过了十年,这里战争的痕迹太惨烈了。

尽管有刚刚长大的少年,可这里的男人太少见了!

残存不多的,都是这残疾,那残疾。

每个人的眼神看哥哥都带着深深的惧怕,和隐忍的仇恨。

看自己,就只剩下恨。

她是夷秦王的女儿,怎么能被那个大秦的仇敌锦衣王抚养长大呢?

她怎么可以爱他,嫁给他?

她遭遇了夷秦所有人的质问、谴责、偏激的愤怒、阻拦,直到有一天她宣称,她终身留在这里,为母亲守坟,为夷秦祈福。

可是她真的放不下,她的哥哥。

她突然便想起来,小时候,天下雨,哥哥抱着她在屋檐下看溅在地上的水花。

雨天多无聊,哥哥与她唱着歌,为她画画,雕花,和她玩玩具背诗词。

苏皎皎突然一笑,那时候的日子多么好啊!却又转眼黯然,因为从此以后就要守着回忆过日子了!

守着回忆过日子也没关系,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般美好的回忆的。所有的亲昵,温存,所有所有的,相处点滴。

哥哥对她说:“皎皎,嫁给哥哥吧!”

苏皎皎突然对着雨帘落下两行泪来。哥哥,我其实也想嫁给你!

不料外面一骑疾驰马蹄急,然后没有敲门不经通报闯进院来,身形高大,全是*的。苏皎皎急急跳下,抓了一旁的伞奔上前去:“子虚哥哥,你怎么了!”

子虚*的手握住她的双臂激动而冲动道:“县主!王爷身亡了!”

如惊天霹雳,苏皎皎骇然后退一步,手里的伞轰然落地。

溅起地上的水花落在衣裤上。一时全世界全是密密麻麻滴滴答答的雨声。

苏皎皎白着脸道:“你说什么!”

“王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断臂崖等你,今日午间,我去为王爷找吃的,然后有夷秦偷袭,王爷中箭身亡,跌落断臂崖下了!”

“不可能!”苏皎皎喊道,“我哥的功夫那么好,苏靖三百强弩六千箭矢都不曾杀了他!”

子虚难掩悲怆,哽咽道:“他生无可恋,一心求死,根本不曾躲!”

苏皎皎一屁股便跌坐在雨地里!

子虚连忙去扶,不想苏皎皎挣开他,拼了命一般狂奔出院,刚出院门就摔了一个大跟头,然后她奋不顾身地爬起来,继续狂奔而去!

不知道她会摔多少个跟头。子虚在后面笑了起来。

王爷,她不肯来。属下就麻烦一点,把她给你送过去吧!

第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六)

苏皎皎奔跑在大雨里,在那一刹那,遑论家国,天地万物都化若虚无,她的脑海里只有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怎么可能死!

怎么可以,生无可恋地死在断臂崖!

那么冰冷冷的地方,那个埋葬无数魂魄英灵、那个埋葬仇敌苏靖的地方!

怎么可以,哥哥不曾死于战场,不曾死于暗害,不曾死于仇杀,却要在那个阴森凶险的地方,束手待毙任人屠杀!

夷秦算什么啊!两军交战,死了也就死了,还想让哥哥偿命不成!

谁敢杀我的哥哥!我就要他的命!

苏皎皎在那个瞬间了悟了一种叫做毁天灭地的情感!她的双眼通红,目光凶狠,事实上她跑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可是她犹不自觉,以为自己步履如飞如履平地。

她这般跑出去,就有人禀告了夷秦世子奇诺。

奇诺蹙了眉道:“怎么回事!”

回禀的人道:“锦衣王沈重与十七公主定了三日之约,十七公主怕是要毁诺,去找沈重去了!”

奇诺很古怪地笑了一声。身旁的侍从不解其意:“世子?”

奇诺道:“你说刚刚那个黑衣卫的头儿子虚去找十七公主了?”

侍从点头。奇诺握了握拳:“果然这么多人的伤残痛苦,鳏寡孤独,遍地荒芜民不聊生,都不及锦衣王的一念安危。”

侍从狐疑道:“世子是说?十七公主以为锦衣王出了事?”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奇诺讥诮道,“那个子虚来,除了用锦衣王的生死安危,还有什么东西能刺激她冒着大雨不管不顾地跑出去?”

“可是?”侍从还是有些费解,“锦衣王安然无恙,十七公主跑过去也会知道是被骗了啊!”

奇诺突然闭上眼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苏皎皎在阏氏陵前见到守陵的老嬷嬷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见到老弱病残惨不忍睹哀鸿遍野时的恻隐不忍。

他曾用一种非常真诚的态度和语气,悄悄地与她说:“皎皎,九哥也不愿你嫁入大周,即便锦衣王能护你,但你出身夷秦,长于山野,定不会为大周权贵所容。主要是,”他犹疑了片刻,对苏皎皎道:“你是锦衣王和大周皇帝唯一的牵挂,有你在一天,夷秦便可保存一天。如今大秦凋敝,所出产物十之六七尽数进献给大周,手无寸铁,任人欺凌了!”

当时苏皎皎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和犹豫。所以当他安排上万人觐见公主请求她留下的时候,她答应了。

她说要为母亲守坟,为夷秦祈福。

族人水深火热哀哀乞求,她有何颜嫁入仇敌安享富贵?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苏皎皎一诺既出,锦衣王沈重脸上难以掩饰的痛楚。在那一刻,奇诺内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