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贵妃点头满脸通红,喝了梅子茶细声细气回答道,“令皇上担心,是臣妾的错。”

连映瞳无意发现皇后康心雅藏在衣袖中的手掌突然紧握,她算不得六宫最美之人,却最为端庄贤淑,其他嫔妃与慕容尉迟再是举止亲密,她也泰然处之,方才这举动异常失态。

只见太后笑容欣慰,开口言道,“初有身孕是这般反应,过了头三个月会稍微好转。”

原来......

萧贵妃今日的张扬,皇后康心雅的失态。

慕容氏一脉子嗣单薄,先帝生前只有几位皇子,生病夭折只剩下三位皇子还在世,皇次子慕容尉迟十五岁登基至今,十二年来膝下尚无子嗣。

萧贵妃怀有龙裔无疑成为南溟后宫天大喜事,若是男孩,就是皇长子。皇后无子难以立足后宫,若将来生子,少不了一场夺位之争。

“常宁。”

慕容尉迟声音近在咫尺,她倏的回神满脸天真无暇,“恭喜皇叔父、贵妃娘娘。过不了多久,可以给我添一双弟弟妹妹做伴。”

萧贵妃面上又一红,这话引得太后笑颜舒展,“瞧瞧,常宁的小嘴真甜,来,重重赏赐郡主。”

她经过他身边去太后面前领赏,裙摆摇曳宛若一抹烟霞飘远。慕容尉迟唇边扬起一丝浅笑,眸光流转,眸底见不得深浅。

春夜,宜人蔷薇香飘于她寝室,似有似无。

挑亮宫灯,书案铺展宣纸,连映瞳无睡意干脆起来习字。

三年来,她写得最多的是一个字。

忍!

心字头上一把刀,运用得当,这把刀则是一柄双刃剑。

她十五岁,再不是身量不足的孩童,更不会再做出进宫前夜那般鲁莽行为。

“瞳瞳。”身后他的声音永远不疾不徐,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的确,她真没见过慕容尉迟有什么不能控制在手的。

她放好笔转身,“叩见皇上。”

慕容尉迟掠过书案上她写的字,“这么晚为什么还不睡?睡不着?”记得她时常从噩梦惊醒。

“白天午睡太久,等等我就睡了。”

以为他会陪有身孕的萧贵妃,若知道他会来,连映瞳就是再不困也会逼着自己睡着。

半天他不语,连映瞳抬头,却碰上他深邃如最深暗夜的眸,目光审视她,连映瞳莫名紧张。

这个男人有截然两种不同面目,无论哪一种对待她,目前她都应付不来。

“记得我们多久没有见面?”慕容尉迟话锋一转问她。

“大概十几、二十多天吧。”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温热呼吸拂过她发丝,修长如玉的手指攫起她下颌,慕容尉迟凤眸隐隐生出一丝寒意,“再想清楚。”

心跳加速,回他的话已经尽量小心,还是不知哪里惹着他。

她阖了眼帘再张开,清透明亮的双眸凝视他,“皇上昨天回宫,不算今天的话,十九天。”这十九天是她宫中三年里最轻松的日子。

慕容尉迟低叹,俯身强行抱起她放上床榻。春装单薄,他手掌间温度透过衣衫传来。

他伏在她耳边,温热气息扫过她耳后一片,“应该是十九天半。”

连映瞳肌肤战栗,她用力却推不开他,不得不惊呼,“皇叔父!”

这三个字字她故意咬重发音,为的是提醒他身份,慕容尉迟似笑非笑盯着她。

“我已经十五岁,皇叔父还当我是小孩子!我不会再做噩梦,就连晚上不点灯过夜,我也不那么害怕了。”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理由避开他,而又能不触怒他。

十二岁她只担心会终生被困宫墙失去自由,如今她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慕容尉迟以前陪她入睡的举动其实过于亲密。

名义上他是她的皇叔父,实则他是她灭族的仇人,他们的关系仅仅如此,连映瞳分的清,更不愿自己与慕容尉迟再有其他牵扯。

她心里在等待一个人,一千多个日夜未曾消磨她的信念。

“是啊,一转眼瞳瞳你已经十五岁了。”慕容尉迟点点头淡淡道。

那双眸子清透明亮的女童,不知不觉被岁月精雕细琢。

轻薄纱裙勾勒她姣好身形,玲珑有致。浓烈的眉眼,胭脂唇不笑自媚,宛若窗外满架蔷薇里最恣意盛开生机勃勃的那朵,令所见的人心惊又心生羡慕。

他指派宫里资历最老的女官厉璇教导,连映瞳像一张白纸,她学什么都快,严苛如厉璇也暗中赞她。

她的耐性尤其磨练的比以往好太多,谁能看透天真笑容后的她,骨子里是怎样刚烈的性子。

“我想请宗霆当我师傅。”她将话题扭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出一直心里盘算的事。

宗霆经常随行外出,学识渊博且见多识广,她渴望多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宗霆文武双全,足可当你师傅。”

“皇叔父真的答应?”

“你将朕想的多专制、霸道?”

他的确专制霸道,她真没料到他这么爽快答应。“至少这次不是。”她对慕容尉迟微微一笑,“谢谢皇叔父。”

他凤眸跃动一缕暗光,眨眼间又回复清明。

如从前般,慕容尉迟解开她随意束起的发髻,鸦色长发滑落肩头,细滑发丝从他手指间快速溜过。

替她掖好被角,他用火星夹子弄暗少许烛火。

“睡吧。”他声音氤氲低沉。

她听得他走出寝室,稍后睁开眼睛,长吁一声。

萧廷芳夜深未眠,算日子腹中孩子刚怀一月,怀有子嗣确实大喜,可她担心回程时赶路颠簸疲劳会对胎儿有影响。

太医诊脉说她身体虚寒,又是头一胎,除去用药保胎外,静养最为重要。

保胎、静养,无疑将来几个月其他女人会分去她的恩宠。

“白英,皇上今晚去过哪里?”

“回娘娘,皇上去过关雎宫,之后宿在皇后那里。”婢女白英如实禀告。

表哥宿在康心雅那里她不甘却也不担心,无故想起关雎宫、常宁郡主,她脑海浮现白天少女的蹁跹身影,媚从骨中生。

连映瞳心情很好,一来慕容尉迟准了宗霆当她师傅,二来萧贵妃怀孕,平时拉拢讨好连映瞳的妃嫔一夕间转了风向,每天来往萧贵妃的长乐宫。

关雎宫门庭冷清,却令她觉得自在。

厉璇照例送来每个月她固定需要服用的汤药,从来是最怕苦的她,这次二话没说喝了干净。

“璇姨,我去上早课了。”连映瞳笑眯眯地转身出去,身影轻快,宛如笼中小鸟放飞天空翱翔。

明媚纯净的笑容,这几年,厉璇极少再从她脸上看到。

当初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凶起来眼睛亮的像只小野兽,仿佛随时能扑上去与谁拼命的狠,慕容尉迟指定厉璇亲自教导她。

严厉苛责她学着宫里规矩,学着宫里的生存法则,后来就连本该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个孩子也学着收敛几分真意。

“璇姑姑。”出现在关雎宫的慕容尉迟,白色镶金绣边的常服肩头衣袖沾染露水。

“郡主今天很乖,汤药已服用。奴婢去给皇上准备些姜茶,春天的晨露寒凉。”

慕容尉迟示意不用,瞧着远处欢快的身影,唇角微微上扬,“看样子她很高兴。”

“郡主今天第一次早课,前些日子生病不能外出心里憋着气。如今能四下走动,听闻新鲜的事儿总是高兴的。”

“没少让璇姑姑你烦心吧。”

“照顾郡主是奴婢份内事,郡主虽然年纪小,可她心里明白谁对她好。”厉璇说完深深望了慕容尉迟一眼。

三年十多个古方,亲手配置剂量,月月煎熬成汤药准时送来关雎宫,这趟南佛山还愿,比预计时日提早返回,这个月的一帖药按时送服。

“但愿吧。”慕容尉迟眼底无波无澜,遮盖他不想被人知晓的一切。

连映瞳的好心情见到宗霆后没多久荡然无存。

宗霆为人谦和有礼,待人处事极有分寸,连映瞳仰慕他的才学,虽然是慕容尉迟手下,她仍旧尊重。

没想到,平时温文儒雅的宗霆讨厌起来,一点不亚于慕容尉迟。

“虽然大理寺少卿是文官,可你师承云岭山,以前还是禁宫侍卫,为什么不能教我学武?”连映瞳气呼呼地质问。

宗霆脾气出名的好,固执地回绝她学武要求,却很耐心回答:“学武自小开始,数年勤学苦练才有小成。郡主现今若要强行学习,必然伤及身体。”

连映瞳没好气的哼了声,“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年纪学太晚了,怎么学也学不好!”

“属下并无此意,实乃为了郡主安全着想。”

“不用郡主长郡主短的称呼,我到底是谁,宗霆你清楚。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为我安全着想,还是慕容尉迟交代你这么做的?”

宗霆沉默,连映瞳见了顿时火气涌上,她就不该信慕容尉迟这么好心答应她要求。

她提起学武,因为始终记得当初家破被卖,她们姐妹逃跑,如果她跑的再快一点,就不会连累姐姐再度被抓回卖掉。

所以她要自己变强,不要再拖累身边的人,慕容尉迟将她囚困在皇宫,真以为她会乖乖坐以待毙?

这个男人手段强硬,心里所想无人猜透,一旦被惹恼他凶狠暴烈,带着惩罚性。连家满门,还有那几个死于他剑下的无赖,时隔几年那惨况还历历在目。

他对她好是没错,可那又怎样?改变不了他欠下连家一门血债的事实!

她不再冲动做事,安心乖乖的学璇姨所教的,不过想令慕容尉迟渐渐对她监视放松。

只要能做到这点,总有办法离开皇宫。她不是以前容易受骗的小孩子,慕容尉迟再不能用姐姐生死威胁她。

连映瞳完全不想再听宗霆说什么,她冲出学堂,一路横冲直撞,风呛入心口每呼吸一下疼得如刀剜血肉。

她好似撞上什么柔软的东西,听见耳边银铃声响不停,期间伴随一声痛苦惊呼,下一刻连映瞳自己也飞扑在地。

“哎呀痛死我啦!你怎么搞的,走路不看啊!”那嗓音清脆,随即连映瞳肩头被人重重拍打。

“对不起。”她艰难侧转身子试图爬起来。

“瞳瞳!”清脆嗓音充满惊喜。

她怔了怔,慕容尉迟是宫里唯一知晓她本名的人。再仔细瞧着眼前异域打扮浓妆艳抹的风情女子,从眉眼里逐渐地她认出是谁。

“小寒!”

去年宴请他国使节,小寒是宫中舞坊找来教胡旋舞的舞姬。席间,连映瞳意外发现佩戴在舞姬小寒脖颈间的玉佩与姐姐的好生相似。

她之后仔细看了,确实是姐姐的那枚。

小寒是生长在沙漠的流民,自小四处流浪表演歌舞,她告诉连映瞳,玉佩原属于一个官卖为奴的中原女子,几个月前意外死在沙漠。

正巧小寒经过,见玉佩确实漂亮,又可怜女子年纪轻轻早亡异乡,出钱帮忙安葬了死去的女子。

那时连映瞳听闻噩耗,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姐姐和她竟然天人永隔,只剩下她一个人独活人世,所以她不会再惧怕什么了。

“可不是我嘛,好久不见想不想我?”小寒一个媚眼抛过去,眉梢眼角尽是风情万种。

连映瞳渐渐平复心情,笑了笑道,“当然想你,快一年不见,变更美了。”

小寒眼神掠过连映瞳,收敛笑容眯起眼眸盯着连映瞳看了好一会儿。

听闻沙漠流民懂古老的秘术,类似中原的占卜术可预知未来祸福,连映瞳半开玩笑随口问道:“帮我瞧瞧,神婆?”

“瞳瞳,远离碧色眼眸的人。”小寒难得皱了眉头。

连映瞳闻言整个人怔住,碧色眼眸的人......

九年,那思念良久的人第一次入梦来。

春寒料峭的夜,他走的那样急促,黑色厚重大氅仿佛溶入夜色,乌发束紫玉冠,五官深邃轮廓分明,一双碧绿眼眸如翡翠通透若水。

“玄之哥哥,我可不可以当你的新娘子?”她舍不得他走,哭的抽噎。

微凉的唇掠过她额间那抹火色红印,他呢喃声温暖,“我等你长大。”

好梦易醒,连映瞳伸手摸着脸颊凉凉的泪痕。

玄之,我已经长大,而你身在何方?

日暮西山,夕阳余晖落满院内一架蔷薇,她透过窗棂看的出神。

直到一缕苦涩药味传入鼻中,连映瞳不由皱眉,翻转身子,阖起眼帘继续睡。

她沉默,无声的抗议。

“药凉了更苦。”慕容尉迟慢条斯理地说。

身后压迫感随着他靠近越发强烈,她的心跳的急促如擂鼓,那是本能的害怕。慕容尉迟手段如何狠辣,她亲眼见过,难以忘记。

“瞳瞳。”他喊她,声音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还来不及等她回答,慕容尉迟手掌按压她肩头,他力气用的巧妙,轻而易举迫使她转过身子面对他。

泛红的眼瞳,脸颊残留的泪痕,这些尽数落入他眼里。

“你在想谁?”他眼神牢牢锁住她,好看的唇上扬笑意浅浅,但是黑色眸子骤然变得浓重,仿佛要窥探她内心深处所想。

皱了眉,连映瞳道,“皇叔父,弄疼我了。”

“你是第一个敢在朕面前转换话题的人。”

没来由的浑身一冷,慕容尉迟心思极深,在他面前连映瞳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面对这样的男人,现在她束手无策。

所以......

侧转脸不看他,连映瞳淡淡道,“我在生气,我连生气想哭一场,皇叔父也不准?”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擦拭她脸颊泪痕。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指腹微有薄茧,举剑杀人时干净利落,此时动作轻柔细致掠过她脸颊,俯视她的眼神出奇温柔眷顾,连映瞳心头一颤。

宫里妃嫔私下提起慕容尉迟,甚至说过情愿死在他温柔伤人的目光里。

无疑他美到惊艳的表象迷惑很多人,可她们并不知慕容尉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连映瞳想,她不会轻易陷入他编织的温柔假象。

“别生气了,喝完药,朕带你就去见瑞安公主。”

“药我会喝,我先换件衣衫。”她低头轻声说。

慕容尉迟出去,连映瞳端起尚有余温的药碗。她每月信期之前,都要固定服用这些汤药,从未间断。

蓦的,她将汤药泼向窗棂下花圃。

常宁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