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被这个过于简单粗暴的手术过程描述弄得哭笑不得,心情不由自主地平复了许多,伸出手来跟他握手,“你好,辛苦你了。”

赵阳笑眯眯地看着她,“我猜你是苏棠。”

苏棠微怔,“你是怎么猜的?”

赵阳笑着指指她一团糟的衣服,“能让他在把人家的衣服吐成这样的情况下还保持情绪稳定的,应该就只有你了。”

苏棠觉得他话里有话,却没心思追究,精神紧绷了三个小时,忽然放松下来,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

她很想去看看沈易,在门外看一眼也好,但现在似乎并不合适。

“沈易没事儿就好,既然他爸爸在这儿,那我就先回去了。”

“别呀,沈院长今天晚上在这儿是值夜班呢,刚才进去就是签签字什么的,这不又去值班了吗…”赵阳苦笑,“难得这回送他来医院的人没扔下他就走,你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就陪陪他吧。”

想起秦静瑶利落却也淡漠的反应,苏棠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见苏棠一时没吭声,赵阳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手表看了看,“你看这都十二点了,公交地铁都没了,要是让沈易知道你这会儿一个人回家,我肯定还得再抢救他一回。”

苏棠没再犹豫,“那他醒了之后需要我做什么吗?”

一听她答应留下,赵阳痛快地摆手,“不用不用,他的体征数据有实时监控,我在办公室能看见,有什么异常的话我会立马过去…他病房在住院部15楼,出电梯门右拐,最里面那间就是。”

“谢谢。”

“不客气!”

苏棠进病房的时候沈易还没醒过来,脸色苍白得几乎与枕头融在了一起,身上插满了乱七八糟的管子,各种运转中的医疗仪器发出规律的细响,平静得让苏棠止不住心疼。

这间病房似乎是沈易长期使用的,各类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衣柜书橱写字台这样的基本家具,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摆设,可能是因为面积相对较小,生活的痕迹显得比他那套二百四十多平米的大房子里的丰富了很多。

苏棠刚想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目光就被摆在床头柜上的一只毛绒小熊抓了过去,小熊很旧,有点丑,丑得让苏棠整个人都傻在那儿了。

这小熊是她的。

准确地说,这小熊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她的,怎么来的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她的审美,她就把它送给别人了…

沈易说二十年前在博雅疗养院见过她,难不成她是把这小熊送给他了?

苏棠愣愣地看着静静躺在病床上的人,突然有种去脑科挂个号的冲动。

她怎么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沈易半夜醒来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太虚弱了,睁眼看到苏棠在床边,只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就又昏昏睡过去了,直到日近中午才彻底清醒过来,醒来看到苏棠坐在床边椅子上看书,愣得俨然像见了鬼似的。

苏棠余光扫见床上的人动了动,从书中抬起头来,见他这样盯着自己,不禁一愣,“怎么了,伤口疼?”

沈易又愣了几秒才偏头看向床头柜,好像要找些什么。

苏棠看他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从身上拿出手机来,“要找手机吗?”

沈易微微点头。

苏棠点开一页新备忘录,才把手机送到沈易手里。沈易身上无力,手有些抖,打字也慢了许多,短短几个字就按了足足半分钟。

——你昨晚一直在这里?

苏棠点头,“你放心,我跟我外婆说过了,我跟她说饭桌上有盘没炒熟的四季豆,你食物中毒了。”

沈易虚弱地笑了一下,笑里带着深深的歉疚。

——对不起,昨晚醒来看到你,以为是自己喝多了。

苏棠看着他敲完最后几个字,“噗”地笑出来,好气又好笑地在他微乱的头发上揉了两把,“你也知道你喝得多啊!”

沈易淡淡地苦笑,歇了片刻,才重新敲字。

——你没有喝多就好。

苏棠笑着看他,“你还没醒酒啊?我昨天不是喝的橙汁吗,还是你让秦静瑶使的美人计加苦肉计,陈总才答应的。”

沈易大概不知道什么是美人计,但美人还是知道,明白苏棠是看出了他那一点小计俩,脸上露出一点赞许的意思。

——你很聪明,只是缺少些社会经验,以后参加这样的酒局要小心一些。

苏棠愣了愣,隐约觉得昨晚的事儿似乎还有些自己没看得出来的复杂,“我要小心什么?”

——你知道你昨晚坐的是什么位置吗?

苏棠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她昨晚落座那一瞬沈易那个不悦的表情,“不就是个靠门的位置吗?”

沈易带着耐心的浅笑在手机上打了很长一段字,中间停下来稍稍歇了一下,才把话彻底打完。

——我坐的位置是主宾位,陈国辉坐的是主陪位,你坐在我的斜对面,和陈国辉正对,那是副主陪的位置,照常理是应该由职位仅次于陈国辉的人坐的,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要负责劝酒喝酒。

苏棠怔怔地看完,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陈总为什么让我坐那儿啊?”不等沈易打字,苏棠突然想起来,“是不是因为我进华正工作的事儿是你找陈总办的,他请你吃饭就让我陪着劝酒?”

沈易在点头和摇头之间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选择了打字。

——怪我考虑的不够周到。陈国辉前段时间找我帮华正集团办件事,所以我才有那套华正的资料。不过我没有同意,他也没有再联系我,我以为他已经去找别人做了,你说要到华正面试,我看了一下华正招聘的信息,觉得那个岗位很合适你,就给陈国辉发了一封推荐信,没想到被他误会成我答应帮他办事了。他让你坐在那个位置,大概是担心我不肯喝他的酒。

苏棠看完沈易打在手机上的字,突然有种一块大石落地的感觉,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录取不是一个离谱的乌龙事件,而是因为沈易帮她的方式,简单,干净,尊重,和她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完全一致,苏棠甚至有点自责,自己居然会把他和陈国辉之流混为一谈。

苏棠把胳膊肘子支在他病床护栏上,托着腮帮子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我估计我得请你吃一辈子的饭才能把谢意表达完了。”

沈易被她的道谢方式逗得笑起来,明快的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晕开,好像是冰河初开,把苏棠整个人都要看化了。

沈易带着这个很有温度的笑容缓缓在手机上打字。

——别担心,我只有三分之二个胃,吃得很少。

沈易的精神头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在生物学角度上来说不完整的人,赵阳也没有来,证明他一切安好,苏棠放心了些,就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久久不得解答的问题,“你方不方便告诉我,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啊?如果是什么国家安全局之类的保密职业那就别说了。”

沈易笑着摇摇头。

——我是做证券交易的,在公司里主要负责美股,国内喜欢把我的职业称为操盘手。陈国辉找我办的也是这方面的是,只是他的要求属于业内违规操作,被证监会查到是要坐牢的。

苏棠被“坐牢”这个字眼看得心惊肉跳,“我周一就去华正辞职。”

沈易急忙摇头,急着想表达些什么,却又不能立刻表达出来,慌乱之间喘息都短促了起来。

苏棠赶忙伸手抚他的胸口,“你别急,别急…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我听你的就是了。”

沈易闭上眼睛稍稍歇了一阵,才睁开眼睛,牵着一点苦笑看她。

——你放心,他们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把我喝进医院的事了,短时间内不敢来烦我的。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很重要,华正是个很好的□□,以后如果要跳槽,华正的名字写在简历上也会很漂亮,这个机会很难得,不要放弃。

苏棠看着他虽然脆弱好像一碰就要坏掉了却还事事成竹在胸的样子,微微抿嘴,“你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哪里做的?”

沈易轻笑。

——你知道华尔街吗?

苏棠无力地长叹了一声,“那算了,这个槽我要跳进去非卡在里面不可。”

沈易身上无力,连笑也笑得没什么力气,看起来别有几分温柔,按在手机触屏上的手指也温柔得像是在爱抚些什么。

——谢谢你昨晚在车里照顾我,还一直在安慰我。

苏棠被他后半句看得一愣,“你怎么知道?”

沈易柔和地笑着,慢慢地敲字。

——耳朵一直痒痒的,应该是你在我耳边说话,而且是很温柔的声音。从来没有人在知道我听不见也看不清的时候还会对我说话。

一想起昨晚那个场面苏棠还心有余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那是被你吓傻了,你那会儿是在吐血啊,你知道什么是血吗,就是那种流多了会死人的液体。”

沈易被她对血下的定义又逗得笑弯了眼睛,苏棠白他一眼,“还笑,一看你就是那种好了伤疤就忘疼的人,我非让你记住一回不可,你等着。”

苏棠说着就走出门去,十分钟后回来,手里捧着一桶刚冲上热水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方便面独有的侵略性香味顿时充满了整间病房,苏棠笑盈盈地把这桶方便面放到沈易床头,“赵大夫说你这两天还不能吃东西,你就用嗅觉感受一下可以吃东西的好处吧。”

苏棠把他手里的手机夺了过来,沈易只能对着她干瞪眼。

这桶方便面在他床头放了不到三分钟,赵阳带着一脸困惑开门进来了,一进门闻到这股浓重的香味,又看到床上那个闭着眼睛脸色隐隐发绿的人,和坐在床边一脸坏笑的苏棠,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噗”地笑出声来。

“我说他好端端的怎么心率就不对劲儿了…就该治治他,看他下回还拿自己的身体瞎折腾!姑娘,你真是条汉子!”

“…”

整个周末苏棠都待在医院,赵阳找他同在医院工作的老婆借了身衣服给她,疗养院有个活动,外婆得到赵阳关于食物中毒的确认也就没再多问,叮嘱苏棠好好照顾沈易也好好照顾自己。

于是苏棠在沈易的病房里吃了很多丧心病狂的东西,比如烤地瓜,比如辣条,根据赵阳看到的数据显示,沈易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直到周末下午,赵阳查房之后表示沈易可以吃点清淡的流质食物了,苏棠弄来一碗清甜的南瓜小米粥,凑到沈易床边哄了好一阵子,沈易才肯搭理她。

沈易不肯让她喂,苏棠把床头摇高了些,看着他慢慢地吃完,接过他手里的碗放到床头。

“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沈易还没彻底顺过气来,没太有好气地看着她,俨然像是一句“不约”。

苏棠不管他的脸色,伸手指指摆在床头柜上的那只丑兮兮的小熊,“这个,是不是我送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见家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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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被留评砸雷的姑娘们感动哭…QAQ 终于有点时间了,我这就去挨个回复!

Chapitre 9

沈易顺着苏棠的指点看过去,目光落在那只小熊上,脸色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微微点头。

苏棠憋着一肚子问号耐心地等他把目光转回到自己脸上,“就是你说二十年前在博雅疗养院见过我的那回?”

沈易轻轻点头,脸上那层本来就很柔和的火气已经散了个一干二净,隐约露出一点期待的表情,好像很希望她能把这件事想起来。

苏棠还是苦着脸摇头,“我已经想了两天了,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沈易朝她伸出手来,掌心朝上,苏棠马上会意地把手机递了过去,沈易接到手里,缓缓地打了三个字。

——想知道?

苏棠连连点头,她相信这里面肯定是有些什么的,不然他也不会把一个女孩家的玩具留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摆在床头这么显眼的地方。

沈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脸色有些难言的凝重,手指在触屏上点动的过程中好像在想着些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

——你保证不会再在我病房里吃那些东西了。

苏棠憋着差点儿喷出来的笑认真摇头,还郑重地朝天花板立起了三根手指头,“不吃了,保证不吃了!”

沈易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既往不咎,低头打字。

——那天在疗养院看到你一个人在楼道里边走边哭,记得你总是跟在周大夫身边的,就猜你是找不到周大夫了,然后把你带到她的办公室,陪你等到她回来,你就把这个送给我了。

苏棠皱了皱眉头。这件事她确实记不得了,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从小就是黏着外婆的,尤其是父母刚把她丢给外婆的那几年,一会儿看不到外婆就会怕得要命,她能想象得到自己那会儿哭得有多惨。

“然后,你是不是就转身走了?”

沈易原本看着她还是很茫然的反应多少有点失落,突然看她问了这么一句,不禁愣了一下,点点头。

“我是不是还在背后叫你了?”

苏棠鬼使神差地问出这么一句,见沈易愣住才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急红了脸,在午后偏暖的光线下像只刚出锅的麻辣小龙虾,“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就是突然想起来,我好像对这个场面有点印象,那天看你下车往医院大楼走就觉得有点眼熟来着…”

沈易伸手拍拍她紧张之下紧抓在病床护栏上的手,笑着摇头,目光里流露出纯粹的欣喜之色,开心得像个孩子。

苏棠还是懊恼得很,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忘记这件事了,沈易脾气再好估计也快翻脸了,苏棠小心地望着松散地靠在床上的人,“对不起啊,我脑袋里有坑,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沈易没有否定她这个说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着在手机上打字。

——所有人的脑袋里都有坑,研究证明,这些坑越深长,人的脑容量就越大,人就越聪明。不过你是研究自然科学的人,我更希望你把它们称为大脑沟回。

苏棠被他哄宽了心,弯腰把下巴挨到搭在护栏上的手背上,仰头看他,“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生过气啊?”

沈易有些无力地瞪了她一眼。

——我不是刚被你气了两天吗?

“你也就是把微笑的频率和幅度降低了一点,那也叫生气啊?”

——我想过报警。

苏棠没憋住,趴在护栏上笑得身子直颤,笑够了才想起来好像哪里还是有点不对,“哎,等会儿…”苏棠直起身来又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那只小熊,“这都二十年了,你怎么还留着它啊?”

沈易浅浅地抿了下血色淡薄的嘴唇,表情里多了一点郑重。

——纪念你对我的信任。我一直很想当面谢谢你。

苏棠被他客气得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可谢的啊,那是因为你长得就不像坏人,现在不像,小时候肯定也不像。”

沈易认真地摇摇头,缓缓地敲下一大段字。

——我是突然失去听力的,当时年纪太小,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接受,甚至不敢闭上眼睛,一定要吃药才能睡着,折腾了好几年,心理和身体都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被送到疗养院调养。那次把你送回周大夫身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还是可以有用的,情况好转以后就参加了博雅医院和美国合作的一个医疗项目,在美国学习了读唇,然后开始读书。如果没在那个时候遇到你,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