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不辛苦的。”林文彦握住她的手,晕黄的灯光洒在他脸上,格外柔和的专注。

那样的他总是让人很难拒绝,从前他亦是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好言好语地让她好好读书,她再硬的心肠也不忍心一次又一次令他失望。

“你要不上去坐一会再走?”徐自妍顿了顿,低声问。

他们一直不温不火地交往,她一次都没有让他上楼。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天地,不轻易给人涉足的机会。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理由让他立刻离开。

林文彦笑了笑,缓缓摇头:“很晚了,你还是早点休息,明天公司见。”

“明天见。”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林文彦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一闪而逝一丝黯然。“晚安,做个好梦。”

这一夜倒是睡得安稳,第二天醒来徐自妍神清气爽,看不出旅途劳顿的疲惫。眉梢眼角依稀有明亮的色彩。对镜自顾,明媚鲜艳清晰可见。

从公司停车场出来就看到苏笑君着白色衬衫,玉树临风,和她并肩而行。

“气色很好,我本来还以为你昨天会很辛苦。”

徐自妍睨他一眼:“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养尊处优,受不得一点苦?”

他顿感委屈,漆黑的眸子定住她的脸,可怜兮兮地问:“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公司,你就那么吝啬给我一张笑脸。我就那么让你讨厌?”

徐自妍冷汗连连,顿了顿,忍不住奚落:“堂堂七尺男子汉,总是用这一招博取同情,也不觉得丢脸。”

“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结果永远比方式重要。”苏笑君笑眯眯地回答。

“永远都是那么多歪理。”伸手不打笑脸人,徐自妍嘴角泄露丝丝笑意,“话既然说到这步,看在你终于要离开的份上,我考虑对你和颜悦色些。”

“这点小恩小惠不够。”苏笑君眨了眨眼睛。

徐自妍收住嘴边的笑意,哼道:“奉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苏笑君笑而不语,只一挑眉,眼神漫不经心,定格在电梯前跳跃的屏幕上。

徐自妍皱了皱眉,问:“你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到时你就知道了。”苏笑君轻轻一笑,“难道你怕我不成?”

“到时是什么时候?”徐自妍不跟他兜圈子,径直问。

苏笑君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一只奸诈的狐狸。“今晚,下班以后。当然如果你愿意奉送一整天的时间给我,会让我更加心满意足。”

“我看你是昨晚的梦还没有清醒。”

苏笑君蓦然睁大眼睛,无辜而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梦游的习惯?”

徐自妍忍俊不禁,想了想,说:“那你把孔静殊带上。”

“那我可不可以顺便带上钟浩?忽然想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见到钟凝了。”他一副欠抽打的神情,洋洋得意地笑。

徐自妍怒目相向:“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这么说你同意了?”苏笑君眼睛贼亮贼亮的,“我就知道你从来都不舍得让我失望。”

“苏笑君同学,请你注意措辞。”徐自妍笑里藏刀地望住他。

他立刻乖觉地举手投降,嘴里还不停叨咕:“就没见到哪个女人像你这样小气的。”

“你是在向我炫耀你那庞大的后援团对你的鞠躬尽瘁?”徐自妍讥嘲地说。

“我是在宣告你的不公平待遇对我幼小心灵造成的损伤。”苏笑君振振有词地回答。

“恕我眼拙,真没有看出来你受伤。”徐自妍哼道。

苏笑君低垂的眼里闪过一丝黯淡,刹那间通身的光芒也仿佛灰暗些许。“看不见的伤才是真正的伤。”

那样的语气让人不由恍惚,连呼吸也格外小心起来。徐自妍这才发现,她最受不得他的其实并非他故作可怜兮兮的神情,恰恰是他此刻看似平静实则喧嚣疼痛的无可奈何。

她不由怔仲,恰好电梯门同时打开,徐自妍深呼吸口气,抛下一句话:“晚上我等你的消息。”言毕,也没有看他就匆匆离开。

身后苏笑君慢慢抬起低垂的面孔,嘴角那抹隐藏的笑意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第十八章(上)

其实他原本没有必要来交接,毕竟短短的半个月,他所做的不过是静殊留下的工作,并不复杂。但他分外珍惜跟她同事的最后一天,哪怕他只能在她的办公室外面做自己的事。

市场部同僚各个都舍不得他离开,并非他比静殊的人缘佳,只是都知道静殊迟早会回来,而他始终是临时替代的,一走就没有共事的机会。他们当然分外惋惜。午餐的时候全部门的人聚餐,定要他应允“常回家看看”才善罢甘休。

徐自妍没有参加中午的聚餐,生怕她在会拘束她部门的人,不能尽兴。跟林文彦从员工餐厅回来,恰好遇到孔静殊上楼,徐自妍还没来得及招呼,就听到身边的林文彦惊讶地道:“是她。”

“你认识静殊?”徐自妍也是一怔。

林文彦轻快地笑:“原来她就是孔静殊,那我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你会跟她是朋友,会那么在乎她的情绪。”

孔静殊愣了下,目光从他们身上静静地掠过,淡淡一笑:“徐经理。”转而向林文彦微笑颔首,“没想到还可以在公司见到你。”

“他是公司新上任的林总,林文彦。怎么,你们认识?”徐自妍有些许疑惑,林文彦到任的那天恰好孔静殊请假,并没有跟她回公司,是以两人并没见过面。

“前两天在医院见过。”林文彦解释说,“恰好遇到突发事情,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孔静殊温和地笑了笑:“原来是林总,久仰。”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妍部门里这么多下属,偏偏对你这么上心。”林文彦眼角带薄薄的笑意,望着徐自妍的神情愉快,“那天我去看望被我撞伤的小女孩,刚到医院的时候遇到有人在医院想不开,企图自杀,如果不是她及时冷静地分析规劝,很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如果不是林总及时拦住她,恐怕就算我长了十张嘴也来不及说一句话。”孔静殊牵起的嘴角宁静恬和,并不十分在意他的赞赏,继而向徐自妍道,“徐经理,可能要叨扰你几分钟。”

林文彦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扰你们。”

到了办公室,徐自妍似笑非笑:“倒是出息了,能规劝别人,就是自己想不明白。”

孔静殊扬了扬唇角,“人都是这样,看得到别人的问题,却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

徐自妍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才问:“你前两天去医院做什么?”

“陪钟浩去看钟凝,她脚伤复发。”她看徐自妍目光沉了沉,便转移话题,“后来在医院接到余放的短信,虽然那时他并不算清醒,但在当时却让我下定决心必须去一趟A城。”

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好像只有你才能让我平静。我这是怎么了,我不该让自己这么依赖你。

那是余放午睡醒来困顿不堪的时候发来的短信,也正是这条短信让她去尝试做挽回的努力。虽然最终仍旧一无所有。

“所以钟浩才能尾随你,后来又替你出头教训他?”徐自妍若有所思,“我说他怎么会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

“他人虽然偶尔冲动些,心肠却很好,尤其看不得那种事。”孔静殊神态平和,倒不像特意为钟浩说话,“很多事情其实自己不能选择,甚至连表达自己喜恶的权利都未必有。”

徐自妍挑了挑眉:“你是为他做说客来的?”

孔静殊淡淡笑了笑,郑重其事:“当然不是,我是来辞职的。”

“辞职?”徐自妍虽然知道她的志向并不在此,但也没想到会那么快,“你全都考虑清楚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目前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以前我要顾虑到余放的承受力。他跟我不一样,他一直过着安逸富足的生活,未必能承担风险。如果我贸然做自己想做的事,会生怕他承受不起压力。”孔静殊摊了摊手,“现在我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所以是时候做一些必要的准备。以免到时手忙脚乱。”

“既然你都打算好了,我也不留你。毕竟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福气。”她的眼神透过孔静殊,仿佛停留在很远的过去,带一缕空茫的笑。

“徐经理?”孔静殊试探地提醒。

徐自妍如梦初醒,掩饰地淡笑:“你打一封辞职信交给人事部的乔经理,他们会尽快安排接替你工作的人。”她顿了顿,别有深意地说,“别再给我招麻烦。”

孔静殊心领神会:“之前不明白的,今天亲眼看到了,总会明白的。”

“那就好。”徐自妍放下茶杯,“等一会他们回来,你跟他们事先打一声招呼。你不在的时候,他们也很惦记你。”

忽然间觉得有点寂寞,原本早已习惯的感觉竟有点陌生了。

原来,人还是会变的。

晚上徐自妍正要开口告诉林文彦她答应苏笑君的邀约,却没想林文彦先告诉她要去医院陪伴那撞伤的小女孩,依稀那小女孩很倔强,他也不好带上徐自妍一起去看望。

“她多大了?身边难道没有父母照顾?”徐自妍不觉疑惑。

林文彦迟疑了下,想了想回答:“我没问过她的年龄,看起来似乎十七八岁的模样。至于她的父母我倒是问过,她父母离婚,母亲改嫁,她跟她继父不和,所以出了事情也不肯告诉家里人。”他微微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很容易想起学生时代的你,也可能是像后来我没有机会照顾到的你。有一点倔强,不肯贸然接受别人的好意,心地却很善良,有时说出来的话让人非常惊讶她的懂事,也让人觉得她很可怜。我大概想从她身上弥补些当年错过的东西。”

他眼里点滴辗转的温柔打消她的顾虑,徐自妍心里不由一软。“有机会的话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

“这点我恐怕不能擅作主张。”林文彦揽过她的肩膀,跟她一起下楼,“她跟你当年的脾气如出一辙,都是不肯服软的人。有点孤僻,不是很合群,也不喜欢陌生人。”

“她跟你倒是很投缘?”

“我撞了人家,总得对人家负责,她又没有别的亲人可以照顾她,能者多劳。”林文彦眼底映出一丝疲倦,“过一阵子就好。她的伤不算严重。”

徐自妍点一点头,又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那你注意休息。”

第十八章(下)

他们各自告别对方,各自赴约。她接到苏笑君的电话时颇有几分惊讶,因为他约她的地点是本城数一数二的川味火锅,店面虽然不大,口碑却很好,口味更是地道。可她明明记得他是不能吃辣的。

“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就看愿不愿意去做。”对她的疑问,苏笑君如是回答。

他确实令她刮目相看。

自从那次一起吃川菜并未过去很久,他的表现却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虽然他还是会吃得满脸通红,偶尔呛住了也需要大口喝水,但毕竟时日尚短,已不能同日而语。

“你约我出来就是想让我知道你的进步?”徐自妍微感好笑,他那样的人平日里可以气人,也可以让人无端地信赖,就只在这时候,真正可怜得像只兔子。

苏笑君微微张开嘴,“难道这不是很重要的事?”

“难怪你不肯让别人跟着,生怕损伤你高贵的形象?”徐自妍揶揄。

苏笑君嬉皮笑脸道:“非也非也,不过是争取和你单独相处的时间而已。”

徐自妍微微恼怒,放下手中的汤匙。“你如果不是总这样没大没小的说话,我倒是愿意把你当作朋友的。毕竟你是很难得。”

他眉眼弯弯,手按住胸口行绅士礼:“能听到你这句评价,真是我的荣幸。”

“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要懂得抓住重点,别总是想当然尔。”

“听自己想听的话,自动过滤不愿意听到的话,这才是智者。”他笑眯眯地回答,“尤其是跟你说话时,格外要发扬这种优良的精神。”

“这种精神的发扬跟一个人的脸皮厚度成正比。”徐自妍哼了声。

“果然是睿智英明的徐经理,一语道破最关键的地方。”苏笑君竖起大拇指,啧啧有声地称赞。

徐自妍没好气地瞪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强词夺理。”

他振振有词道:“这是对付你最好的方法,绝对是经验之谈。”

他们相视而笑。

跟他一起她其实很轻松,他总有办法让她好气又好笑,渐渐忘记烦心的事情。不是没有遇到过聪明的男子,只是跟他相比有的不够自然洒脱,有的却嫌呆板刻意。她只有在这时候愿意承认,他是有些特别的。

但终究,那样的特别与她无关。

如果可以,她愿意跟他像朋友像姐弟,只是不能承载他的认真,不能负担他的专心。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他们坐在窗边,依稀能听到倾泻的雨落声,仿佛最喧哗处最宁静的天籁,不经意间就能叩响心灵深处的柔软。

再强硬的人,总有那样的柔软在内心呼啸汹涌,顷刻间就能覆盖。

因为要等雨停的缘故,他们开始攀谈。苏笑君要来啤酒跟她慢慢地喝。也许是酒精的催化,也许是雨天特有的伤感怀旧,徐自妍跟他说起遥远的过去。

果真已经那么遥远。

断断续续地说起,神情口吻都是平静。事过境迁,许许多多曾经纠葛的往事慢慢被岁月风干,凝结成透明的网,无处可见却偏偏无路可逃。

雨终是停了。

徐自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那一刻他们忽然同时轻轻叹息。“你要去哪里?”

苏笑君促狭地挑眉:“你家。”

“得寸进尺似乎是你一贯的行为。”徐自妍忍不住直接丢了白眼。

苏笑君咋舌:“呀,我很高兴你对我的了解越来越深刻。”

“你别总是这样口没遮拦。”徐自妍微微不悦,避过眼前的水塘,径直去拿车。

“我跟你说认真的。”苏笑君跟她上了车,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你就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不能,我也不认为我有义务满足你的好奇心。”徐自妍想也不想地拒绝。

苏笑君系好安全带,清了清嗓子,大言不惭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光明正大地被你邀请去做客。”

徐自妍嗤笑:“从现在起你可以每天三柱香开始祈祷。”

“多谢指教,我一定遵从教诲。”他存心气她。

她没有伶牙俐齿,在他面前总是落下风,要反击时往往张不开口,只好闭嘴不理会他。

这何尝不是对付他最有效的方法?

那样安静的沉默依稀让人有点惶惶然。徐自妍打开CD,是王菲的《寓言》,如同雪山般空灵纯净的声音里似有若无间夹杂荒凉与温暖的极端。

苏笑君不言不语,唇角微微翘起,带一股孩子气的天真的陶醉。

车稳稳停在他们学校门口,音乐噶然而止。苏笑君抬起头恰好看到钟浩从另一边走来,身影越走越近,徐自妍忽然开口,声音清冷。“现在你可以下车了?”

苏笑君懒洋洋地笑:“你还真是固执。”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他也不勉强她,打开车门俯□跟她告别,钟浩看清楚是他,随即视线掠过徐自妍隐在黑暗里的模糊的面孔,定格片刻。

“从医院回来?”苏笑君拍了拍他的肩膀问。

一直目送徐自妍的车远去,钟浩才收回视线。“嗯,那里有人照顾她。”

苏笑君点点头,观察他的神情后笑:“一会别拿我泄愤。”

“岂敢。”钟浩没好气地回他。

“那就好,从明天开始,我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苏笑君竟有些惆怅。

钟浩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问:“你当真是认真的?”认真到那么干脆地拒绝凝凝,连丝毫余地都不留给她。

“也许。”他淡淡微笑。

“只是也许?”钟浩不信。

“我要是说的斩钉截铁,你会很乐意?”苏笑君满脸的坏笑。

钟浩白了他一眼:“你别把话说得那么暧昧。”

苏笑君闻言笑了笑:“你认识我这么久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我从不对未知的东西许诺。”

他若说出口必定是再无转圜。

因此他从不轻易开口。

“凝凝有了另外喜欢的人。”

钟浩忽然说起钟凝,苏笑君稍稍一愣,继而笑道:“很好,你也不必再对我耿耿于怀。”

钟浩笑了起来:“你得体谅一个爱护妹妹的哥哥的心情。”

他们默契地击掌,雨后潮湿的空气里犹有暗暗清香,就算有过烦恼也可烟消云散。

第十九章(上)

很多时候一念之间的选择就决定我们最终的命运,而在当时我们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