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毛老师继续问下去。

“我弟弟死了。”她干脆就说出来了,听起来却有些不真实。

老师也是一怔,没再说什么。

复学没几天,就有人找到学校里来了,先是警察,而后又是何齐那方面的律师。林薇突然明白,为什么陈效让她暂时别回去。警察局总是要去的,大约是王俊打过招呼,没人再为难她,只是了解情况,几个钟头就出来了。但学校里人多眼杂,什么事都瞒不住,渐渐的就传的很难听,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陈效很少到和平花园去,就算去也很晚,一早就又走了。林薇夜里还是失眠,关了房门,听着外面一丁一点的动静,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离去,却几乎没跟他打过照面儿。

只有一天夜里,他来敲她的门,不等她答应就走进来。

“人找到了?”她在黑暗里问,仿佛全世界就剩下这么一个问题。

“还没有,”他回答,背着光,只剩一个剪影,“但有人出来自首了。”

“谁?”她一惊,心里却也觉得不可能。

“胡凯,”他回答,“他说是他主使,何齐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不可能。”林薇道。

陈效点头:“他家里人申请给他换律师,昨天新律师刚刚进去过,今天就改口了。”

“不可能是他。”林薇又说了一遍。

“是不可能,”陈效解释,“胡凯在华善堂有累计七八十万的业务欠款,要么刑事案,要么经济案,有人许过他好处了,他只是两相权衡。”

“你会再继续找下去吗?”林薇并不关心其他。

陈效点头,没再说什么,却也不朝外面走,反而过来坐在床边。林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撑起身体坐起来。他没看她,弯腰从床底下摸出一个酒瓶,而后又摸出一个,再一个,全都摆在地上,一字排开。

总共有七八支,只有一支不是空的,他拿起来,迎着走廊上照进来的灯光晃了晃,说:“酒量不错啊。”

林薇心里跳了一跳,就好像做坏事被活捉了的小孩。这些天,她一直在半夜喝酒,偷偷的喝,喝完了就把瓶子藏在床底下。女佣每天过来打扫,她不让人家进她的房间,就因为这些空瓶子。

除了喝酒,她还去校医那里开过安眠药。先后去了几次,使尽浑身解数,校医拿她没办法,又怕担责任,就把她转诊出去了。她拿了转诊单,去了好几家医院,每一家都照上限配足九天的药量。那些药,竟让她有种富足的感觉,夜里混着酒吞下去,便可得几个小时的安眠。

她本来是个好学生,毛老师很看重她,上课总是喜欢点她的名字,她也总是回答的很好,成绩没有出过前三。现在,却变的像白痴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突然坏掉了,可能再也不会好使了。

“林薇你怎么回事?”毛老师在课上点她的名,同班的学生便都朝她看过来,他们大多看到过她从陈效派给她用的那辆车上下来,知道她开始抽烟,有时满身酒气。

课后,毛老师叫住她,又问了一遍: “林薇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经济上有困难完全可以跟系里面提出来!”

她不是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她的,她在给有钱人当情妇,就这么简单。她甚至都懒得解释,因为他们不会懂的。

唯一的担心就是酒瘾。

她怀疑自己大概已经上瘾了,有一次,她打不开瓶口的软木塞,就硬生生的把塞子推进瓶子里。她想起林燕青的戒断反应,终于有些明白那种疯狂的急切的欲望。她有些害怕,自己终究是林燕青的孩子,迟早也会步这样的后尘,但她做不到不喝酒,不服药。她一定得喝一点,否则就会失眠。

她以为陈效发现了,便会叫她戒,有些怕,又有点盼着他这样做,因为只凭她自己怕是戒不掉了。

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提,反而说:“明晚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她问。

他不曾回答,只是转过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她没有躲闪,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整个人就好像站在一片冰冷的水边,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

第二天,他便带她去买衣服,名店的首饰一件一件配起来。站在穿衣镜前面,她发现自己瘦极了,面色也不好,像个非洲难民。店员却恭维她道:小姐身材真是好,是不是做模特的?她忍不住又那样想:这大概就是金钱的力量。

夜里,她换了衣服,化了妆,又好像是换了一个人。陈效开车带她出去,她想到过一千种可能,却也没想到他会带她去Ash。

第六章 (1)

林薇许久不来,Ash倒还是老样子,到处都是外国人,还有各色带着目的而来的年轻女子,这一晚大约有什么活动,公关公司的人也很多。除此之外,舞池里面,吧台边上,那些豪饮疯舞的都好像不曾换过人,音乐震耳欲聋,贝斯强劲,连带着人心也颤抖起来。

林薇经过吧台,又看到埃米特李,她记起自己第一次到这里来,管人家叫李老师,还曾被没来由的白了一眼。若要真算起来,这不过就是几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却让她觉得恍若隔世。她又朝领舞台上看,江丹丹倒不在那里,大约又被哪个包房叫去跳舞了。

陈效走在前面,径直上了二楼,冲最大的那间包房走过去。林薇不可能不认得那个地方,门上还是那块铭牌,刻着KY Chan的名字。她下意识的停下脚步,像是长在那里。

陈效拉了她一把,在她耳边道:“等会儿别乱讲话,凡事想一想再开口。”

她不懂他的意思,更加猜不到门后面究竟是什么在等着她,毫无准备的就跟着他进去了。

两个服务生各推开一边的门,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一样摆满一台子的昂贵酒水,一样的推杯换盏,房间里的陈设也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了,只是人不同了。何齐不在里面。

林薇想,这恐怕就是所谓“物是人非”吧,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路上都在怕什么,怕的就是跟他再见,但真的见不到,心里又像被抽空了一样的难受。

眼前这一屋子人也是有男有女,男人的年纪明显比何齐那一伙儿大了许多,每个人都带了女伴过来,有的嫩有的冷,争奇斗艳的坐在那里。林薇有自知之明,她不过也就是她们中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种感觉倒让她觉得舒服,不像在学校里,周围人的目光投过来,看她都像是看着一个异类。

陈效就不同了,一走进去,便有人站起迎他,就算是坐着的也大声招呼,存心把话说的随便些,好显得跟他很熟。在座的除了王俊,林薇一个都不认识,陈效也没有替她介绍的意思,但单看那些人的反应,又听他们讲话,多少也能猜到他们的大概身份。

最倨傲的那几个自然是做官的,其次似乎是一间合资公司的中方经理,旁人都称呼他“姚总”,陈效叫他姚城建,王俊更干脆,管他叫“老贱”,其余似乎都是公司高管,一半是操南粤口音的香港人,一半是上海人。

这一群人一看就知道是玩惯了的,唯独靠窗的沙发上坐着的那个不同,身边也没坐着女人。那人最是年长,身材瘦小,中规中矩的衬衣西裤皮鞋,外面套一件老式夹克衫,见陈效和林薇进来,也站起来欠了欠身,却不似旁人那样殷勤,但也不是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个好脾气的老爷爷,与周围时髦香艳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一屋子的人,陈效唯独就跟这老爷爷握了手,挨着他落座。林薇着意看了他几眼,听他讲话也是香港口音,别人又都管他叫阿Sir,仿佛是警匪电影里的角色。

不多时,陈效起身找姚城建说话,老爷爷转过头看着林薇笑,开口问:“这位是?”

从进来到现在,林薇一直没出声,此时看了一眼陈效,他却好像与己无关,看都没朝她看一眼。她便只报了名字,没有多说其他。

“哪个薇?”赖至成又问,替她倒酒,又做了个手势请她喝,那样子倒比陈效还周到几分。

“草字头,微尘的微。”她答,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哦,蔷薇的薇。”赖sir却喜欢这样讲。

待陈效回转来,赖志成指指外面的江景,对他道:“这里的vie是不是很好,所以KY过去常常带客户过来。”

林薇听的心中一动,KY Chan,像一个传奇似的名字,Ash,死亡,遗产官司,凶杀,车祸,归根结底,一切的一切都因他而起。他于九泉之下,是骇然还是冷笑,没有人知道。

陈效没有那么多感怀,从容笑答,顺便还嘲了赖Sir一把: “我知道你们是常客,可你跟他来了都不玩儿,也不知道来了干吗。”

旁人听了都笑,其中数姚城建笑的最起劲,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赖Sir丝毫不以为忤,笑答:“我们自然是等着付账单咯。”

等酒水又送一轮,果然也就是这样,老爷爷不知道要玩些什么,就问可不可以唱卡拉ok,服务生大约没听过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还是陈效开口道:“赖Sir都说了,没有道理不唱的。”

办法总归是有的,包房隔音够好,该有的设备也一一送进来。赖Sir一连点了几首歌,全都是老的不能再老的歌,先是83版射雕的主题歌《铁血丹心》,然后又唱《血染的风采》,最后一首的前奏响起来,也是耳熟能详的调子,歌名就在嘴边,就是想不起来。直到歌词部分,赖Sir走到林薇跟前,拉着他的手唱: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作小薇…

众人起哄,林薇一直再喝酒,已经半醉,根本不知道尴尬,心里倒还记得陈效说的话,笑了笑,也拿了一支话筒,跟赖Sir一起把那首歌唱完了。

等老爷爷唱尽兴了,又有人做主叫了几个姑娘上来跳舞,这么巧,里面就有江丹丹。丹丹一眼就看到林薇,睁大了眼睛,对她招了招手。

还是赖至成眼尖,随即就问林薇:“小薇你也是熟面孔?常来这里?”

林薇答:“我怎么消费得起,暑假在此地打工而已。”

“也是跳舞?”

“舞是不会跳的,我卖酒。”

“哇,那你的酒量一定很好。”

“我有酒瘾。”

林薇一通乱答,听起来倒像是老吃老做,怕言多有失,说了几句就借口要去洗手间,避出去了。

江丹丹跳完舞,也跑到洗手间去找她,神秘兮兮的问她:“你知道吗?胡凯犯了事,抓进去了。”

林薇点头,前一天夜里,她刚刚才从陈效那里听到这个消息。

“咦,你知道多少?”江丹丹倒觉得奇怪了。

“也是才听说。”林薇答得含糊。

丹丹听她这么讲,就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了:“我刚听说的时候,还以为是经济问题,他那个人,贪点钱倒还有可能,没想到是买凶杀人,说是只想吓吓人家,谁知道那么不巧,人死了…”

林薇不做声,像听一个天方夜谭里的故事。

丹丹曾经是最看不上胡凯的,说到后来竟也唏嘘起来:“我老早就劝过他,别跟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走的太近,他偏不信,就是眼热人家年纪轻轻的就什么都有了,处处凑上去,打肿了脸充胖子也要跟着一起混,就是为了搏一个出身,结果呢,人家出了事,有家里罩着,他呢,只能自己扛下来了。”

林薇一直觉得丹丹这个人说话总有朴素的哲理,此时这种感觉更家深切了。如果,只是说如果,她没有遇到何齐,或者遇到了,但没有招惹他,那么一切不幸都不会发生了。现在的她还会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掉进钱眼里一样的攒钱,与林凛一起住在雷雨天会漏水的小房子里。

说完胡凯,丹丹又想起来关心一下她,问:“你现在好不好?”

“还不是就那样。”林薇回答。

“那你自己小心些啊。” 丹丹关照。

林薇点头,心想大概是因为看见她跟着陈效,怕她步了胡凯的后尘吧。

时间已经不早,林薇回到包厢,赖志成就说要走了。不管别人怎么留他,他还是那幅笑呵呵的样子,说自己年纪大熬不了夜,要早睡。林薇在一旁冷眼旁观,总觉得这个人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陈效也是一样,一个装怂,另一个就装鲁莽冒进,其实两人都有所保留。她突然有点明白这整件事的因果,无奈喝的太多,只有一种感觉,语言总结不出。

第六章 (2)

临别,陈效叫上林薇,把赖至成送到电梯厅。

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他并不避讳着林薇,开口就问:“何齐怎么样?案子可有进展?”

赖至成这样回答:“总算要结案了,等警局允许离境,就送他回英国去就医。”

“为什么要看医生?他生病了吗?”林薇脱口而出,就连陈效看了她一眼,都浑然不知。

赖至成却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转向林薇,叹了口气回答:“是看心理医生,这一阵出了这么多事情,他承受不来。别的都无所谓,只要人没事就好,小薇,你说对不对?”

林薇听得一时失神,许久才点头说是。赖至成看着林薇,目光炯炯,林薇突然意识到,老头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

赖至成和陈效还在一边讲话,说得是什么,她再无心去听,只是想着何齐,如今的他好不好?究竟怎么样了,要闹到看心理医生的地步…她如惯性一样的喝着酒想下去,这大概也就是陈效要她住过去的原因,给何齐最后一击。如果是这样,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陈效没必要再留着她,答应过她的事,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全凭他的心情。她与何齐是真的完了,林凛也已经不在了,那种清晰有形的孤独感又笼罩下来,哪怕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也让她觉得遮天蔽日。

送走赖至成,陈效带林薇上了天台,打电话把王俊也叫来了。

王俊一上来就问陈效:“怎么样?”

陈效不答,只伸手跟他击掌,王俊毫无准备,那样子好似挨打,脸上却骤然活泛起来,贼兮兮的问:“官司就这么结了?”

“是,”陈效点头,“何家人决定不再上诉,就按一审的判决,该怎样就怎样,你下礼拜就准备去华善堂上班吧。”

王俊喜不自胜,那张脸却又回复到平时忧心忡忡地表情:“陈效,你说我这大半年容易嘛,华善堂有哪个是好对付的,接下去又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

陈效却不听他诉苦,换了频道问他:“还有,我让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王俊装傻。

陈效作势将手里的酒朝他泼过去,这一招果然管用,王俊立刻就想起来了:“噢,那辆车对吧?”

看他一脸为难的表情,陈效就知道没戏,却还是存心问他:“找着了?”

“还没。”王俊回答。

“怎么回事?”

“本来就是犯法的事情,你一个无关的人突然跑去问,人家怎么会告诉你啊?”王俊大叹苦经。

陈效嘲他:“你可是王俊,也算是无关人等?”

王俊一听也有些得意了,道:“也就是我,人家送我一句忠告,叫我明哲保身,千万别往下追查了。”

陈效立刻就接口问:“是谁这么说?”

王俊自知失言,含含糊糊的回答:“就是一个海关的人,具体是谁我不方便说,我答应过人家的…”

“滚!”陈效笑骂,“你小子认识的海关的人,还不就是老李,跟我还来这套。”

王俊尴尬的一笑,算是默认了:“人家老李都这么说了,我估摸着他大概是知道那车主的,但那人来头不小,他不好说。”

“来头大刚好啊,更好找。”陈效还揪着那茬不放。

王俊便继续劝他:“你自己手上一摊子的事情,何苦呢?就为了那姑娘的弟弟?”

“我为了我弟弟,行不行?”陈效反问,语气也是半真半假。

“你?为了何齐?”王俊不信,呵呵呵的乐起来。

等他们说完要走,林薇又喝了许多,走路脚下打晃,进电梯的时候鞋跟绊了一下,差一点整个人摔下去。陈效搀了她一把,看她这样子,倒也没说什么。

出了Ash所在的那栋楼,司机早已经把车停在门口候着了,接了他们又往和平花园去。林薇酒醉,在车上左右一晃更难受,开出去没多久就猛敲驾驶座后面的隔板,陈效看她那样子像是要吐,就让司机停车。车子靠到路边,还没停稳,林薇已经夺门而出,踉踉跄跄的跑到一棵行道树下,手扶着树干狂吐。陈效也跟着下了车,站她身后,替她拢起头发。这一晚上,她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喝掉的酒却比她从前几年的学费都要贵,此时吐出来的当然也就是酒和胃液。

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她总算清醒了一些,抬头看着陈效问:“你答应我的事情,会不会再查下去?”

“当然。”他回答,两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

“可是王俊刚才说…,你是不是骗人?”她到底还是醉了,说话颠三倒四,像个小孩子。

陈效从没见过她这样,反倒觉得有趣,笑了一声,回答:“不是,我说到做到。”

她稍稍放心,脚一软,又差一点一头倒下去。他动作快,架住她塞进车里。后排座椅宽大,她趴在上面就迷糊过去了,车子发动,一颠簸又醒过来,含含糊糊的说了声:“我怕。”

他就坐她旁边,看着车窗外面,随口搭话,问她:“你怕什么?”

“我怕等。”她回答。

“为什么啊?”他也就带着笑问下去。

“再这样下去,我大概真的要费掉了。”她似乎想了很久,终于抽泣出声。

“放心,”他拍拍她的脸,安抚道,“你这样的,废不了。”

“你算老几啊?你怎么知道?”她偏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