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也这样,后来就好了。”他摆出事实。

“怎么好的?”她问。

“干坏事儿呗,”他笑答,“踹寡妇门,刨绝户坟,骂哑巴,欺负傻子,坏事儿干多了,心就平了。像我这种人,总不能去看心理医生吧。”

尽管还湖涂着,她也知道他这是在拿何齐说事儿,心里更加难受,带着哭腔喊起来:“那我做些什么啊?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啊?!”

“你啊…”他却还是悠悠的语气,“等明天酒醒了,先把自己的屋子收拾一下,都跟狗窝似的了,你一个小姑娘不能这样。”

他的手还在她脸上,她喝酒上脸,双颊滚烫,反衬得他的手指有点凉。她觉得舒服,总算平静了一点,许久才又开口道:“我算什么小姑娘…”

“你几岁?”他问。

“就快二十了。”她回答,年龄似乎与此无关,她五岁就当妈了,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那就是小姑娘。”他盖棺定论。

她还想再争,突然觉得倦极,一合眼就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林薇醒的很迟,陈效照例已经走了。她睁开眼睛就觉得头痛欲裂,回想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宛若混乱的梦境,连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分不清楚。唯一记着的却是陈效说的那句话,酒醒了,把屋子收拾一下。

她强打精神起来,洗漱完了,就动手打扫房间,先把床底下的酒瓶子都清出去,床单被套都洗了,又在趴在地上擦地,一直做到十个手指头指腹的皮全都皱起来。

额头上的汗流下来,迷了眼睛,她一时失神,听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就叫:“林凛,过来帮我换盆干净的水。”

话一出口,她便清醒过来,回过头就看见陈效站在房门口。

“屋子我扫了,可还是不行,”她对他道,“哪有寡妇?要不你带我去踹门吧?”

她自以为好笑,他却一点笑意全无,走过来抱住她,她几乎立刻痛哭失声。自林凛出事,她还不曾在别人面前这样哭过,这是第一次。这个看到她眼泪的人应该是何齐,或者江丹丹,甚至是她舅舅,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她也不搞不懂,为什么会是陈效。

又过了几天,警察局通知林薇去领遗体,尸检报告已经出了,林凛终于可以火化。她是一个人去的,到了门口却发现陈效也来了,她有些意外,却也放松了一些,有他陪着,至少能哭得畅快。后来,她也曾分析自己当时的心境,觉得这事儿就好像跟人上床,只要有过一次,就不在乎两次三次了,反正他已经看见过她哭,再多一次也就无所谓了。

这种事,林薇已经经过一次。一年前,外婆在医院去世,舅妈觉得存款都在她手上,后事便也都要她操办,幸好并不难,只消打一个电话,殡仪馆就会派车来接。林凛更简单,没有什么仪式,到了地方就直接排期火葬。人送进去,出来的就只是一钵青灰。而后,便是选地方落葬,小小一个格子,骨灰坛子放进去,盖上大理石,一切便都结束了。

林薇久久站在那面墙壁前,对着无数蜂房一样的小格子,每一格里都曾是一个人,每个人到头来只得几个字——名字,生卒年月,放眼看出去,大多是寿终正寝的老人,十四岁,任谁看到都要问一句,这孩子怎么了?而后感叹,真是可惜。

“走吧。”陈效对她说。

“去哪儿?”她回头问,是真的迷茫。

第六章 (3)

那天是星期二,林薇下午还有课,陈效便送她去X大。

课上到一半,毛老师正在台上讲红外光谱,她站起来,在全班诧异的目光中走出去。那一瞬,教室里鸦雀无声,毛老师也没叫她,大约是失望,觉得她就这样了。

离开教室,她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坐了大半天,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觉得身上很痛,又找不到究竟是哪里在痛。

就这样直到傍晚,她打电话给陈效,对他说:“我不想读书了。”

“你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她回答。

他静了静,又问:“以后打算干吗?”

“不知道,”她笑道,“给你当情人怎么样?反正已经名声在外了。”

他也笑,却没回答。

电话挂断,她就开始恨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丢脸的是,人家并不要她。

傍晚,陈效还是过来接她了,带她去吃饭。她胃口全无,这才知道吃饭也是费精神的,而她的脑子坏了,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嚼着嚼着就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她安慰自己,像这个样子去念书,也是白念。

吃过饭,他们回到和平花园。林薇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陈效来敲门,对她说:“你准备一下,明天去淮安。”

淮安?那个时候,淮安对她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地名,她地理不好,也没钱出去旅游,听名字大约是在江苏,其余一概不知。

“去干吗?”她问。

“帮你找些事情做。”他回答,

“做什么?”

他却答非所问:“只带必须的东西,其他的,那里也用不到。”

从上海出发去淮安,不过四个多小时车程。车子驶进淮安市区,又往市郊开了许久,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偏,从车窗望出去,不是稻田就是菜地,偶尔有只狗在民居门前吠。林薇还是不知道要去哪儿,却也不问,有种听天由命的意思。就算是被拐卖,她这样想,或者出车祸死了,也就死了吧。

再往前景色却又豁然开朗起来,周围都是簇新的建筑,仿佛是一个开发区。最后,车子开进一个大院儿,终于停下来。林薇看到门口的牌子,才知道是一间制药厂。同去的只有一个司机,把她送到一间办公室,就原车返回了。她在那儿等了半天,才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自称郑经理,听口音也不是淮安本地人。

郑经理问了她的名字,又给她一张表格叫她填。直到看见那张表,林薇才知道自己这回真是被卖了,陈效把她送到这里来做女工了。她还是听之任之,一声没吭就把表填完了,也就是姓名和年龄,学历、家庭住址什么的一概都空着。

她隐约猜到陈效的意图,你不是不想念书了吗?那好,就让你尝尝不念书的味道,乖乖当打工妹吧。前一天,她说不想再念书的时候,他一句规劝的话也没有,她就已经觉得有些奇怪了。

填完表,郑经理又跟她要身份证去复印,林薇没有准备,根本就没带来。郑经理为难了一阵,最后说:“下次你叔叔过来的时候让他给你送来吧。”

林薇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谁是她叔。

郑经理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开导道:“不过,你别看在流水线上做辛苦又不起眼,只要你好好做,机会还是很多的,你看我,也是从流水线上做起,六年升到这个位子。”

林薇还是不语,并没有一点受到鼓舞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低头转着笔。郑经理也有些讪讪的,拨内线叫人过来带她去宿舍。

来人是个瘦小的女孩子,看起来最多十六七,人黑黑的,鼻子上有细碎的雀斑,留着齐耳短发,在门口战战兢兢的叫了声:“郑经理”。

“咦,沈芳,我打电话给你们线长,怎么是你来?”郑经理问。

“线长没空,就叫我过来了。”女孩子回答,还想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郑经理点点头,又对林薇道:“你看,我是做人事工作的,这厂里几百个工人,每一个都叫得出名字。”

看得出是颇为得意的,可惜林薇全无反应,提着行李就出了办公室。

走了几步,那女孩子也赶上来,吞吞吐吐的对她说:“那个…其实,我叫沈兰。”

林薇一听倒笑了,问她:“刚才郑经理叫你沈芳,你怎么不纠正?”

“她刚说每个人的名字都叫得出,我就…,好像不大好。”沈兰回答,又问,“姐,你叫什么?”

这声“姐”听得林薇心里一颤,那一处不知道在哪里的伤口又痛起来,很久才对沈兰说:“我叫林薇。”

从那天开始,沈兰就管林薇叫林姐,就好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一路把林薇送到宿舍,制药厂规模不大,宿舍也是跟开发区的其他工厂合用的。整个开发区几千名工人,又是在远郊,生活区也建的巍巍泱泱,抵得上一个小镇的规模,林薇住八栋311室,沈兰也住那一层,在301。

每间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十来个平米,形状狭长,摆了四张高低床,一头是窗,装着铁栅栏,一头是门,通向走廊,就好像新闻里说过的那种集体宿舍,一旦发生火灾,没人能逃出去。因为是女工宿舍,走廊、厕所、水房,到处拉着晾衣绳,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裙子、汗衫和内衣裤,洗发水、香皂以及各种说不清的体味弥散其中。

林薇并没什么不习惯的,X大的宿舍也差不多是这个条件,只是多了课本和电脑,到了这儿就变成了各色廉价杂志和言情小说,食堂有几台电视机,一到晚上播电视剧的时候就围满了人。她觉得陈效未免看低了她,这点艰苦,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而且她的心病也没那么好治。

第二天,林薇就上岗了。她被分在外包区,也就是给已经下了生产线的药品装盒装箱,车间里也有自动设备,内包装全都是自动完成的,装瓶,密封,标码,打孔,一气呵成。外包装应该也可以这么做,大约是人工更便宜,一直都没有自动化。

入职前的培训只是线长叫了一个女工来做了一遍演示给她看,其实也不难,就是把合格的药板装进已经喷印了批号和有效期的纸盒里,用塑料膜热封,再放进纸箱,最后不干胶带封箱,所有成品按批次分别放好,并挂上待验标牌,等检验合格之后,就能办理入库手续了。

那天,林薇上的是早班,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中间一次半小时的午休,还有两次各一刻钟的工间休息,听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她却宛如煎熬。一开始是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后来又因为没把药板和纸盒次品挑出来,搞得整条线停下来返工。下了班,她被线长叫去谈话,却什么都没听进去,眼睛看出去,面前的人变成了陈效,带着笑对她说:你不是觉得不难吗?现在怎么样?

夜里,她又失眠,伸手到床底下去探,没有酒。

整整一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前前后后爬起来好几次。睡她上铺的是一个四川来的女工,名叫范蓉,也在外包区工作,被她吵得睡不着,气急起来就猛锤床板。她也耍狠,一脚踢回去。

范蓉跳下来就骂:“白天也是你,闹得大家返工,晚上还不安生,仗着你叔给老板开车,就能为所欲为了你啊?!”

要不是几个刚下了夜班的室友来劝,两人真得打起来。

折腾完这一场,屋里又熄了灯,林薇静静躺在那里,仍旧醒着。她回想这一天的事情,突然明白,别人嘴里口口声声说的“叔”就是送她来的司机王师傅。想到这里,她就笑了,要是有人看到,一定以为她是个疯子。她却无所谓,只在心说:陈效,你看着,我林薇不会输给你。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的。第二天,第三天,差不多还是这样,林薇白天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晚上又睡不着,缺觉的结果就是接下来一天工作表现更坏,就这样渐渐的变成恶性循环。

她甚至还出现了一些疑似酒精戒断反应的症状,半夜里整个人抖得如筛糠一样,直到天际微黄,她渐渐停止颤抖,心跳慢下来,再慢下来,浑身冷汗,嘴里又苦又粘。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却没有,照样看见东边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然后,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第六章 (4)

八点钟,林薇拖着身体起来,又去上班。这一夜下来,她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脑子却异常清醒。上午四个小时,她坐在流水线边上没动过地方,一句话没说,就连头也没抬过,只是干活儿。

到那天为止,她已经在外包区做了整整三天,却是第一次跟上同组其他人的节奏,也是第一次注意经手包装的是些什么药,一共就是三种,一个抗生素,一个治哮喘和支气管痉挛的中成药,还有一个是治疗狂躁症的中枢神经类药物。

午休铃响,她饿极,那种真切急迫的饥饿感,她不知多久没有感受过了。食堂是大锅菜,又是本着节约成本的精神做的,但凡是个人都会嫌菜不好,嘴巴刁一点的女工更是觉得无法下咽,林薇却吃完一碗,又去添饭,引来一片侧目,只当她是从哪个贫困山区来的,几年没吃过饱饭了。

从食堂回车间的路上,林薇遇到沈兰。

“林姐。”沈兰看到她就叫。

一开始,林薇并不想理会,沈兰却跑过来,非要跟她一起走不可。沈兰个子矮,只到林薇耳朵那里,两条腿捣腾的很快才跟的上,林薇莫名心软,步子慢下来。沈兰便跟她说了一路的话,告诉她自己也在外包区,只不过是另一个组,这个礼拜做中班的,所以这几天才没碰上。

随后几天都是这样,上班下班,工间休息遇到沈兰就聊聊天,其实也不算是聊天,几乎都是沈兰一个人在讲,林薇只是听着,休息结束的铃一响,就又回到流水线上去干活儿,一门心思的干活儿,仿佛又回到从前拼命打工挣生活费的时候,唯一的区别是,曾经的她总是目标明确的,而现在却很少去想这些付出究竟是为什么,就连薪水多少也不曾问过。

第二周,她转做中班,还是一样的工作,大约是觉得她做的不错,线长找她谈了一次,讲的无非就是肯定和鼓励的话,说只要继续努力,做的好了就能评先进,评上先进就有机会转到其他岗位上去工作。一样都是流水线,林薇不懂这一条和那一条有什么区别,又懒得跟线长废话,最后还是沈兰解释给她听了。

在整个制药车间里,外包区是卫生要求最低的,也不需要什么特殊技能,所以在那里工作的也都是最初级的女工。此类岗位的人员流动总是很快,做得不好会被开除,做的好,就有机会调去清洁区的制剂车间,做要求更高的工作,收入也会水涨船高。如此经年累月下来,出挑一些的女工,进来不久就被挑走,留下来的始终是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有的是年纪很小,刚刚出来打工什么都不懂的,也有年纪大一些,但除了简单重复劳动什么都不会干的。沈兰倒是个例外,已经在外包区干了一年多,组里每半个月评一次先进,总有一多半都是她得的,其他评上过先进的都走了,就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外包区的流水线上做。但她不说,林薇也没兴致问。

两周之后,林薇评上了一次先进,也就是一张大头照挂在布告栏里,还有五十块奖金。她很漠然的对待这件事,搞得线长也有点扫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直到那天夜里,她躺在宿舍的床上,那样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失落,原因就在摆在那里——陈效没有来。

她以为他会来,但他没有。

在淮安的第二个月,林薇进了清洁区,负责操作一台内包装机器,并对出来的产品做光检和目检,把空胶囊和有破损的次品挑出来,还是最基础的工作,但总算窥到制剂车间的全貌,身边的同事大多是有经验的女工,还有几个来实习的大四学生。

那一阵,厂里正在赶一批货,几条生产线全开,所有岗位都是三班倒,周围的人没有不叫累的,林薇不是不累,只是懒得喊,此外她心里还憋着一股劲儿,倒要看看陈效究竟指望她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她在内包车间呆了几个礼拜,就出了一件事。那天,她做中班,处理一批次品的时候,发现胶囊里填充的颗粒有些不对劲,看起来好像跟平常的不大一样。她向线长汇报,当时已是傍晚,线长正要回家,草草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去赶回城的班车了。林薇本想作罢,但总觉得这事可小可大,熬到晚上,又去找质检员。幸好那个质检员还算负责,细察之下才发现了问题所在,而且还不是什么小问题。

出事的药是抗生素,在前一道工序已经检出微生物超标,照理就是要销毁了。但当时时间紧,生产任务重,制剂车间几个领导凑一块儿一商量,一是怕影响生产进度,二是由此产生的十几万损失谁来承担?最后便决定把质检记录改了,再将这批次的药粉送去辐射灭菌,然后正常包装出库。却没想到辐射导致了颗粒物性状改变,又凑巧让林薇给看出来了。

抗生素的有效成分很容易受光照、温度、湿度的影响,经过这一场折腾,基本就是废品了,虽然最后没有出厂,但也足够算得上一次重大质量事故。事情经由质检科上报到厂办,再报到总公司,那个批次的胶囊被销毁,相关的几个领导也立即解职。

这件事让林薇得到一次破格提升。进入了制剂车间的核心区域,在那里工作的人,没经验的都有高学历,没学历的都是五年以上的老员工,只有她是新员工,两个多月前还在外包车间折纸盒子。这种情况免不了就有人说闲话,尤其是那些曾经跟她在外包车间共事过的人,她们当中又数范蓉传得最起劲,说的倒还是那番老生常谈——她叔给总公司一个领导开车,凭关系把她介绍进来的,多不要脸的一个人。

一时间,林薇就在厂里出了名,所有人都认识她了。但陈效,却还是没出现。她在淮安呆了三个月,已经是冬天了,第一场雪落下来,她固执的不去买冬衣冬被,总以为自己明天就可以走了,但那个明天却好像永远不会到来。夜里,她冷的发抖,开始觉得自己很傻,竟然会把在药厂打工当作是一场较量,而陈效会一直看着她。事实却恰恰相反,她早已经被忘记了,他那样的人总有许多事要做,倘若一个人不在眼前,便会被抛到脑后去了。

这个念头让林薇愤怒不已,直接导致了她一连几天气都不顺,最后还在宿舍里跟人打了一架。

那是一个星期天,难得有一天休息,洗头洗澡洗衣服大采购,所有的事情都集中起来做,宿舍里也分外的热闹。冲突起因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范蓉拿了一大堆衣服去水房洗,涂了肥皂搓完了,懒得漂洗,就把龙头开到最大,任由水冲着,自己上走廊里跟老乡聊天去了。沈兰正好也去洗衣服,见龙头开着,盆里的水早已经满了,哗哗的漫出来,旁边又没人,以为是谁忘了关,就顺手关上了。不多时,范蓉回来,见这样子就问是哪个关的?沈兰老实承认,范蓉见是个好欺负的,就不依不饶起来,非让沈兰替自己把衣服漂干净了不可。

林薇就在一旁看着,沈兰怕事,动手要洗,被她拦住了。

范蓉本来就跟林薇不对,看见她就骂:“怎么着你?连这也要管?凭着件黄马褂连升三级,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林薇上去就给她一个耳光,范蓉完全没有料到她会一句话都没有抬手就打,莫名其妙就吃了亏,又急又气,扯着嗓子喊起来,边喊边抡着两条胳膊乱打。林薇哪会怕她,一脚踢过去,正中大腿,范蓉一屁股摔到地上,哭喊声变本加厉,引得走廊上的人都来看热闹,范蓉的同乡赶来帮忙,其中一个试图从背后抓林薇的手,结果也挨了一个耳光。

闹到最后,保卫科的人也来了,总算把人拉开了,好一番批评教育。几个女人打架远够不上报警,但处分却是免不了的。沈兰吓得不敢出声,范蓉一脸委屈,哭得梨花带雨。

林薇也挂了彩,胳膊上全是指甲拉的血印子,头发也被抓掉一把,面色却很镇定,对保卫科的大叔说:“是我先动的手,跟别人没关系。”

大叔没见过像她这么不知悔改的,有些生气,答道:“那好,明天就上报人事科,你收拾收拾准备走人吧。”

保卫科的人走掉,范蓉也不敢在311呆了,卷了铺盖被褥上老乡那儿睡去了。

沈兰却迟迟不走,林薇看看她道:“今晚你睡我上铺吧,我们好好说说话,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第六章 (5)

夜里熄了灯,宿舍里的人都已睡熟,林薇和沈兰却还醒着。

沈兰问林薇:“林姐,你觉得制剂车间怎么样?”

“很多机器,一间间玻璃房子,没什么特别。”林薇回答。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调进去吗?”

“为什么?”

“爸妈在外地打工,我小时候是奶奶带着的,要是奶奶去干农活儿,就只剩我和我姐在家,我们总是玩捉迷藏。”沈兰说到这里就停了。林薇预感到这不是个轻松的故事,也不催她。

但沈兰静了一会儿,又絮絮的说下去:“有一天,我怎么都找不到她,一直哭到奶奶回来,我们到处去找,最后在一只樟木箱里找到了,姐姐躲在里面,锁落下来,她出不来,就闷了死。”

沈兰这番话说的很平静,林薇却能分辨出其中暗藏的悲伤,如果她说起林凛的死,一定也是这样的语气。一开始她不懂这件事和制剂车间有什么关系,但很快就明白了,进制剂车间要换特别的工作服,全身都被严密的包裹起来,戴上口罩和帽子,□在外的双手也经过清洗消毒,而且洁净区的表面都是平整光滑的,没有裂痕,接口严密,为了避免灰尘积累,墙面与地面的交界处也是弧形,长长的走廊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金属密封罐。即便是她,刚进去的时候,第一感觉也是窒息。不仅因为口罩增加了呼吸的阻力,还包括空间布局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理压力,沈兰不肯进洁净区,大约就是因为这个。

许久,林薇问沈兰:“你那时几岁?”

“四岁,姐姐六岁。”沈兰回答,胳膊从商铺垂下来,林薇伸出手,握住了。

林薇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沈兰的手放松下来,知道她是睡了,才轻手轻脚的爬起去,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还有风在野外呼啸的声音,远远近近,林薇回到床上去,平躺在那里。沈兰的这番话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她突然意识到,或许所有人都经历过不幸,并因此留下或多或少的心病,哪怕年纪幼小,哪怕与世无争。而此地不是X大,也不是Ash,这里的人没有那么幸运与富有,带着伤的人就会格外多一些吧。

这个念头让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归属感一样的感觉,只可惜明天就要走了,也让她有勇气检阅自己的伤口,时隔几个月,似乎已经结了痂,曾经痛彻心扉的一幕幕被别的一些东西覆盖了,记忆里只剩下何齐最后望向她的目光,好像有些东西正自内而外的崩塌。

次日天明,林薇没有去车间上班,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就直接去人事科了。

郑经理看她进来,笑道:“正找你呢,你就来了。”

那表情倒不像是要炒掉她的样子,但她还是没有心存侥幸,由着人家把她带到一间会议室门口,敲了敲门,让她自己进去。

林薇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推开门,看到陈效坐在里面。

他看看她,对她说:“不错,胖了。”

林薇不知道怎么回答,等得太久,他真来了,倒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

他走过来关了门,又托起她的手,撸起袖子来看了看。隔了一夜,她胳膊上的血印子已经黯淡,但还是横七竖八的,夹着几块乌青,惨不忍睹。

陈效却看得笑起来,对她道:“听说是以一敌三?打架倒是一把好手。”

林薇被他说的有些尴尬,心里又气。她评上先进的时候,他不来,升职进洁净区,他不来,发现质量事故,他还是没来,刚在宿舍跟人打了一架,他倒来了!

莫名的,她不知怎么发作,只觉得他的手指触在她的手腕上,有一点淡淡的暖意。她颤了一颤,大约是因为冷,屋子里没开空调,还开了一扇窗。桌上的烟灰缸里有一段掐灭了的香烟,他应该已经到了一会儿,在等她。此时还没到中午,从上海过来至少四个半小时,他一定是很早就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