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疑惑,千羽看出来,解释说:“他答应来了,要他们对我们好一点,付赎金的之前要亲眼看到我们俩。”

“就他自己来?”林薇问。

“是,”千羽点头,“他们这样要求,只能是他一个人,送三百万美金旧钞过来,不能报警,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他终于还是要来,林薇心里骤然抽紧。

千羽大约也看出了她表情里的含义,轻声问:“他们真的是冲他来的?”

林薇无力说出那个“是”,闭了闭眼睛,就算是默认了。

“可是,三百万美金哎,不是小数目,”千羽抱着一点侥幸,“他们也可能拿了钱就走。”

这也是林薇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不想把话说透。赎金的数目也是很有讲究的,三百万美钞,数目没有少到令人对他们的真实目的起疑,也没多到一时难以筹集。若是一百块的面值,一叠一百张也就是一公分左右,旧钞看起来或许会厚一点,就算一点五公分吧,三百叠,装进一只旅行袋,一个男人拿着刚好。他们全都想好了。

千羽也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又开口对林薇道:“你说让你跟他说句话是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你要说那个。”

“那你以为我要说什么?”林薇问。

“大概是什么恶心的话吧,我怎么会知道?”千羽撇撇嘴回答,面色虽然不好,但那表情倒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犀利。

林薇也笑了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千羽一个小孩子尚且能保持镇定,她决不能垮下去。事情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她对自己说,不能放弃!

“其实,”千羽继续说下去,“他不可嫩不来,你说了也是白说,那一下苦头算是白吃了。”

“是,有你在这儿,他不可嫩不来。”林薇不是没想过,只是她舍不得,有些事若能做,她不得不做。

可千羽听她这么说,嘴里却是“嗤”了一声,反问:“他会是为了我?算了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林薇有些意外,还有句话尚未说出来——也是他最亲的人。看起来陈效终究要比她幸运一点,不像她真的是孤家寡人。

“我为什么这么想?”千羽却激动起来,“你应该去问他,是他不要我的!他们离婚的时候问都没问过我,就让我跟着我妈,他根本就不要我!”

话一说出口,千羽就哭了,被遗弃的悲伤,连同这一夜的惊惧,一道变成泪水涌出来。林薇过去抱她,她推了一下,终于还是投降,趴在林薇身上,手拽着她的衣襟大哭。

林薇束手无策,她又一次发现自己将像个男人,不怕孩子淘气脾气犟,反倒怕看见他们哭,那种没有道理可讲的、任性的悲伤是一个她完全不能理解的领域。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大约是六岁,时至今日已经不太记得他的身形和长相,也不知道父爱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千羽始终离陈效不远,而且还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她总以为这孩子再怎么不幸福也不至于跟她一样。

陈效,她又想到陈效。他大概也跟她一样,在那样一个家庭长大,心里大概是缺了一块的。千羽要什么,他也不懂,乱了阵脚,完全没有办法,所以才会这样——他以为千羽不原谅他,千羽又觉得是他不要自己。

她如同想通了一个世纪之谜,可现在,还来得及吗?还有什么意义吗?

像是为了回答她的疑问,小黑牢的门又开了,两个戴口罩的男人走进来,一言不发的将她们分开,又像昨天一样用塑料锁扣绑住她们的手脚。她们被带出去,推进一辆车里。这一次是一辆四门轿车,样子很不起眼,玻璃上的贴膜颜色很深,看天色像是正午,阳光正艳,很不容易看到里面的情况。林薇和千羽被两个绑匪左右夹着,头按下去,匐在膝上。

车子开出去,在路上转了很久,林薇虽然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却也看得出绑匪在故意绕圈子,途中又几次跟陈效通电话,交赎金的地址一改再改,先是在市郊一条高速公路的服务区,而后变成一座旱桥下面,再后来又是一家建材市场。林薇隐约听到陈效说话的声音,觉得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急躁和慌乱,同样一件事情原本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却要费上更多的口舌,中途车子似乎也出了些问题。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不急不乱反倒怪了,但林薇却还是有种判若两人般的陌生感。陈效在她眼里就应该是沉着、从容、平静无波的样子,永远都是那样,从来不会改变。

然而,现实并非想象,不管你急还是不急,绑匪始终不为所动,待到第四次更改交易地点,陈效路不熟,多问了几句,绑匪直接把电话挂断,将新地址通过短信发过去。这样一来,林薇也不知道下一站是哪儿,只能俯身在那里听天由命。

又是半个多小时走走停停,车子似乎开到了一个繁华地段,那天不是周末,此时大约下午三点多的样子,林薇觉得奇怪,什么地方会有这么多人,趁中途刹车的时候,假装惯性影响,稍稍侧身,看到车窗外面的街景,才知是进了一所大学。但就是这一抬头,又让她挨了边上男人一记重手,打完了又对她道:“别急,就快完了。”很普通的一句话,语气也不凶狠,却带着些阴测测的笑意,听得她心里一颤。大约是快完了吧,她心里想,陈效,她,还有千羽,怕是都快完了。

车子终于停下来,是在学校停车场,那里比校园中其他地方僻静许多,又能很快转移混进人群,不失为一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车子熄火,前排座位上的两个男人即刻离开了车子,是准备伏击,还是单纯观察周围的情况,林薇不得而知。千羽身边的绑匪又将电话拨出去,对陈效说了具体的交易位置。

电话挂断,时间分秒流逝,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陈效。

“我到了。”他在那头讲。

“好,”匪徒回答,“从车上下来,拿着钱,走过来。”

他照做,大约走到中途,千羽身边的匪徒也下了车。极度的紧张,让林薇觉得浑身只剩下心跳,她伸手去抓千羽的手,发觉小姑娘的手心也是湿冷的一片。

“我要看到她们。”电话里又传来陈效的声音。

她们俩先后被拖起来,透过前挡风玻璃刚好能看见他朝这里走过来,手里如林薇想象的那样拿着一只黑色旅行袋,眼睛并没看着绑匪,反而一直望着她,那眼神看着倒不像电话里听起来那样接近崩溃,如以往一样镇定。他一步步地走过来,脚步的节奏比她此刻的心跳要稳。二十米,十米,五米,他已近在咫尺。

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个时刻,已经下车的那个男人毫无预兆的举手,林薇看到他手中黑色的枪管,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枪声就已经响了,距离很近,几乎没有打偏的可能,子弹正中陈效左胸,他仰面倒下去。千羽大叫,林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似乎这个世界已经被静音了,一切都处于绝对的死寂之中。

第十章 (4)

林薇几乎立刻就预感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解决了陈效,就该轮到她和千羽了,但脑子里仍旧充斥着无关的画面——陈效注视着她朝这里走过来,枪响,他应声倒下去——一遍又一遍反复,似乎永无尽头。此刻,从她的位置已经看不到他了,却还是做着毫无意义的想象,几乎能感受到他中弹之后最初的麻痹,以及随之凶猛袭来的剧痛,看到鲜血从穿透他身体的伤口涌出,浸透了衣服和身下的水泥地。

仅仅是这一瞬,朝陈效开枪的男人走出几步,弯下腰。是去捡装钱的袋子,还是确认陈效的死活,林薇不知道,眼睛的余光看到身边的那个人也抽出了匕首,她强迫自己做出反应,手脚都还被绑着,唯一能做的只有扑出去护住千羽。她看到千羽惊恐的眼神,清楚地知道那把匕首就在她身后,近在咫尺。真的到了这样的时刻,她反倒平静了,闭上眼睛,埋头在汽车座椅的角落,等待那最后一击,只希望一切进行得快而干净。与匕首相比,她更希望他们用枪,那支射杀陈效的手枪,却不曾来得及想这背后有怎样的寓意。

像是回应她的愿望,枪声再次响起,一声,她左肩刺痛,又是一声,匕首踉跄落地。时间似乎停滞,一秒、两秒,突然,警笛鸣响,救护车也来了,有如画面快进,原本空旷的停车场突然出来了许多人,警察和医生,以及更多听到枪声过来看热闹的学生和路人,一切都闪电般的迅速,林薇感到自己被抬起,像是被放到了担架上,然后担架被抬起。她几乎虚脱,只能仰面躺在那里,任由别人将她带走。天空耀目,而后又消失,代之以亮着灯的救护车顶板,有人撕开她的衣服,替她处理伤口,又把氧气面罩扣在她的脸上,带着淡淡塑胶味道的气体立刻充溢了她的鼻腔,刚开始好像呛了水,有种深切的不适,呼吸顺畅后总算感觉舒服了一些,知觉也一一恢复。

“陈效…”她嘴里轻念,而后又提高了声音喊,“陈效…”

周围是混乱的人群,无人回应,

千羽很快也被送上车,林薇没看到她,只听到她说话的声音,说得是什么却无从知晓,好像只是一阵嗡嗡嗡的杂音,失落在纷乱的背景里。千羽没事,林薇告诉自己,好像也是在对陈效说,而后注意力再一次失去焦点,她几乎昏厥。直到又一个担架被抬上来,有人在呕吐,她以为是千羽,艰难的转过头去看,眼前所见却如同这一天一夜的疯狂经历一样不真实——是陈效,正半躺在担架上,手拿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一边咳嗽一边吐,吐出来的东西似乎是血。旁边的急救医生好像就在等着他吐完,接过塑料袋,把他往担架床上一摁,押给他扣了一个氧气面罩,紧接着就把他胸前的衣服撕开了,她脑子里还是方才所见中枪倒地的画面,连同想象中血如泉涌的惨状,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陈效身上的穿的T恤撕开,里面是件黑色马甲,刚脱下来就被边上的警察拿走了,身上没有什么血流不止的窟窿,甚至连包扎都不用,医生徒手检查了一下,替他盖上条被单就算完事了。

等医生弄完,回头看见林薇,张嘴就训她:“看什么看,你肩膀上还得缝针呢,快躺好!躺好!”

“他怎么回事啊?”林薇颤颤巍巍的想把脸上的面罩拉下来。

“穿防弹背心中枪了,”旁边等着做笔录的警察插嘴,“距离这么近,肋骨没断算是不错了。”

“那他怎么在吐血啊?”林薇又问。

“大概有点内出血吧,不严重,休息休息就行了。”医生轻描淡写。

正说着,陈效翻身起来又要吐,医生很专业的又给了他一个塑料袋,可他却对着袋子酝酿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林薇木然的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就好像对着一个幻象,直到他不觉得恶心了,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她才意识到自己大概又被他耍了一次,而且,这一次竟是在她面前诈死!她怒从心头起,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手撑着担架边上的金属框架就要起来,只可惜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痛得她又倒下去。

这一下是真不行了,眩晕和疼痛变做一粒粒黑色的光斑,越来越密集,很快挡住了她全部的视野。她突然觉得累极,但这疲累来得正是时候,陈效还活着,千羽也没事,至于其他,都跟她没有关系了。黑暗中,有人握住她的手,她放弃了一切抵抗,任自己睡过去。

车门关起来,一路鸣笛往医院驶去。

林薇再醒过来,已经是在病房了,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柔暗,一切都安静下来,她静静躺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这是何时何地。很快就有个医生来替她检查,告诉她:她肩胛上有一处刀伤,已经缝了针,还有头部的钝器伤引起了轻微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刀伤?她这样想,如果她肩上的是刀伤,那后来听到的那两声枪响又是怎么回事呢?脑筋转得很慢,她百思不得其解。

医生出去,警察就进来了,开始替她做笔录,她如实回答,直到最后大学停车场上那一段,她留了个心眼儿,只是说:“他们一直按着我们,不让抬头,而且太紧张了,什么都不记得。”

替她做笔录的是个挺和气的中年女警,很理解的点头,让她在纸上签字画押完了,就准备要走。

“那几个人都抓住了?”林薇叫住她问。

“两死两伤,都抓住了,你放心。”女警回答。

林薇点头,却不知为什么,她并不放心。

不多时,千羽也做完笔录,被警察送她这儿来了。陈效最晚完事儿,大约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也可能是因为他要说的比较多,一直到夜里才见到。

那时,林薇正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挂水,千羽前一夜也没睡好,困得不行,早早的就在旁边的加床上裹了条毯子睡着了。陈效推门进来,病房里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走廊里漏进来的那一点光线,但不必看,林薇也知道是他。午后,他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过来,那种节奏似乎已经蚀刻在她的意识深处了。

他走到病床边,手放在枕边。林薇睁开眼,装作奄奄一息,用一种快咽气了一样的声音,对他哭诉:“医生跟我说我脑子里有个血块,开颅手术也不一定能拿得掉,怎么办啊?”

她演技不好,装的并不像。她以为他会笑,但他却没有,只是俯身下来。有一瞬,她竟以为他要吻她,结果却还是没有,他只是在她耳边轻声道:“好像没这么严重吧。”

“就许你装?”她放弃了,坐起来。

“我装什么了我?”他好像很冤枉,替她调高病床靠背。

她语塞。的确,这是一场毫无把握的豪赌,如果匪徒直接爆头,他一点机会也没有。她突然就觉得后怕,喉咙干哑,发不出一点声音,过了很久才又问他:“医生说你能起来走路了?”

“没什么问题。”他回答,拖了把椅子在她床边坐下。

“那你怎么还不走?我要睡了。”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医院你开的?你撵我我就得走?”他不知哪里来的兴致,跟她抬杠。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她急起来,“这是我的病房,就算是你花的钱吧,我之所以躺在这儿也是工伤,你花钱是应该的…”

他看着她,任由她说下去,一直都没打断她。大约是怕吵醒千羽,又或者是觉得没劲,她自己停下来了,也那样看着他,终于问:“陈效,你说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他沉默,许久才回答:“林薇,等这件事结束,等这件事结束。”

“这事情到底怎么了?”她想起自己的预感。

“你不知道更好。”他回答。

“告诉我。”她坚持。

他摇头,而后继续说下去:“离记者招待会还有两天,要是我不能去,香港那边应该会派一个董事出席,所有程序你都清楚,由你来主持,可以吗?”

“你为什么不能去?”林薇更急了。

“不是大事。”他只说了这一句。

她知道再问也没有结果,他仍旧伸出手握住她的,就像救护车上一样。她突然就想开了,他说的大概是真的,只要他们都好好活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大的事情呢。

第十章 (5)

林薇的身体很快复原,但整个人的人状态却差到极点,从没有经历过的巨大压力是一方面,陈效头上悬而未决的罪名又是另一方面,在中国,单单是非法持枪已经不是小事情了,更何况他还开了枪,有可能致人死亡。

这一次,神通广大的王俊是不可能再出现了,陈效的代表律师换成了本地一间大律师行的合伙人庄伯宁。跟王俊正好相反,庄律师是个和和气气的瘦子,打扮不甚讲究,口才似乎也不好。见过第一面,林薇几乎对他不抱希望,直到去了警察局,庄伯宁旁征博引、插科打诨、套近乎拉关系的功夫轮番上场,才让林薇对他全然改观。他援引了《枪支管理法》第十三条的但书规定,认为陈效持枪事出有因,而且还是在绑架这种极端情况下,情节显著轻微,且社会危害不大的,不应认为是犯罪,而是依照其他有关规定处理,最多也就是没收涉案枪支,警告,外加罚款就完了,看办案警官的态度似乎也买账,可点头点了半天,最后不知为什么还是没有同意他们的保释申请。离开警局,庄伯宁仍旧很乐观,但他的想法终究只是一种最理想的结果,警方会怎么认定,还是得等弹道分析的结果出来才能知道。

由于事情比较敏感,即使是在华善堂内部,陈效的去向也是讳莫如深的,大多数员工只知道他是受轻伤住院了。那段时间,公司仍旧正常运营,所有日常事务照旧进行,他的直接下属还是像往常一样把信件、合同以及各种提案、请示发送到他的邮箱,等待批复,林薇作为他的秘书,须得把一切都挡下来,分门别类,能等的就拖着,不能等的就得另外找到人解决,一件事刚刚摆平,另一件又冒出来,与此同时,又有媒体风闻那场绑架案,打电话过来探风声。

白天,林薇自觉三头六臂,在所有人面前保持着一张积极地笑脸,夜里,一个人回到酒店房间,去洗手间,锁上门,洗掉脸上的妆,看到粉彩顺着水流走,镜子里的人变得苍白倦怠。好了,这才是我,她对着镜子说,这才是她真实的面孔,也是她最想念陈效的时刻。

不管林薇想还是不想,记者招待会日子终究还是到了,唯一的安慰是香港总公司的董事一早就顺利到达,而且那个人还是她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赖Sir,赖至成。几年不见,赖Sir还是老样子,他也记得林薇,一看到她就一口一个小薇的叫着。就连她忙中出错,给到当地政府部门的一封邀请函写错了日子,也是赖Sir替她圆过去了。承蒙人家这样厚爱,林薇不禁感激涕零。

中午,李夏总算飞来广州,把千羽接走了,本来千羽走掉,林薇身上的责任也轻了一分,可她却并没有多少轻松的感觉,反倒有些不舍得,因为那桩绑架案,李夏赌咒发誓,不会再让千羽跟着她爸,千羽却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对林薇说:“等你们回到上海,告诉我一声。”

人家亲妈就在边上,林薇总不能公然唱反调,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自以为掩饰的很好。

千羽却还是看出了那么点端倪,临走还在开导她:“会没事的,他那个人,不管出什么状况都死不了。”

这句话,李夏大概也听到了,回头看了林薇一眼,搞得她莫名的心虚起来,只好朝着千羽苦笑。对陈效来说,她只不过是一个秘书而已,却不知为什么要千羽来开导她,但心里却巴不得应了千羽说的那句话。俗话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万年,但愿是真的。

送走了千羽,记者招待会进入倒计时,赖至成坐在宴会厅旁的休息室里,闭着眼睛喝茶,林薇不懂人家凭什么这么笃定,而她自己却紧张成这样,把自己关进洗手间,一边化妆,一边背一会儿要说的话,可越背就越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她知道自己的手在出汗,不停的出,用纸巾擦干很快又湿了,想到一会儿要跟许多人握手,就愈加紧张,休息室附带的洗手间很大,此时却感觉像一间密室。林薇觉得要是再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她就要摔东西了,她从前总是觉得自己心理强悍,嘲笑别人毛病多,现在竟也落了这个俗套。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庄伯宁的号码。林薇忘了其他,立刻接起来,不知道会听到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根本没想到说话的人竟然就是陈效本人。

“林薇,”他对她说,“我出来了。”

事情已经结束,他出来了,还是那个死不了的坏蛋。一时间,她竟不知真假,拿着电话站在那里,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眼泪涌上来,却又不敢哭,怕花了脸上的妆。

她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看了看表,对他说: “还有十五分钟开始,你得赶过来。”

“晚高峰没过,路上很堵,肯定来不及。”他却这样回答。

她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终于示弱:“我怕我不行。”

“不可能。”他只是笑。

似乎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已经安心了一点,不管不顾的把难题扔给他:“我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要是上台忘了词怎么办?”

“就当我站在大厅最后,”他不笑了,难得用这样认真的语气说话,“你看这那里,无论回答什么问题,就当是对我在说,”

“包括说谎?”她又问。

“是,”他缓缓回答,“那就对我说谎。”

电话挂断,时间也已经到了,林薇走出来洗手间,自己也知道动作有些瑟缩,但却没有办法。

她是主持,第一个上场。宴会厅的最前面已经搭了台,台下坐满了人,她忐忑不安,走上台,拿过话筒,宣布记者招待会开始,而后一一邀请各位高管落座。本年度半年报,OTC药厂收购计划、次年增加一线销售人员的计划…,一桩一件的进行下来,一切顺利。她谨记着他的话,看着大厅最后,只当是看着他,即使是别人讲话的时候,也不得放松,一字一句都过了心,从来没有如此深切的体会——他真的是做了许多事情,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今,残局已收,新的棋局也已经布好,就看接下来怎么下了。

自由提问环节,时间还没到,已经有人跃跃欲试的要站起来发问,不必说肯定是跟今天的主题无关的,不是问绑架案,就是问CEO为什么没来?是不是要吃官司了?她又有些慌乱,怕这几个人把整个问答环节的方向带歪了,可越怕就越乱,好像根本没听懂人家在说什么,嘴里像吃了锯末一样干,坐她身边的赖至成已经清了清嗓子,准备出手救场。她拼命让自己镇定,又往大厅最后看,试图在人群里找一个人,想象他是陈效。

结果,她就真的看到他了,站在最后,一扇黑色牛皮软包的门边,整整两天了,她没有见过他,又是隔了这么远看过去,他似乎瘦了一点,脸色有些苍白,却扬起眉毛看着她,表情既戏谑又有些冷傲,她懂他的意思,也抬起头挺起胸,有那么短短一瞬,她觉得他与平时不同,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

她镇定下来,幽默应对,硬生生把问答的方向掰回来,察言观色,把发言权交到主流大报的记者手上。两个小时的媒体发布之后,冷餐会又开始,她站起来,与每一个人握手,对他们笑,再往宴会厅后面看过去,陈效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待一切结束,公司有人提议去酒吧,她回答说累了,就直接上楼回客房了。累是真的累,却又有种不正常的亢奋,冥冥中就知道,他在上面等着她。

到了他们住的那一层,她出了电梯,直接就去敲他的门。他果然在,已经换了衣服,看起来一切如新,开了门,一句话都没有,只做了个手势,很自然的请她进去。她突然失落,觉得自己像是自投罗网。

关了门,他去吧台上倒了两杯酒,递了一只杯子给她,说:“来,庆祝一下。”

她接过来,往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一坐,仰起头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呛了一口。

“慢点慢点,”他在她身边坐下,轻拍她的背,“你一个小姑娘,弄成这样。”

“你现在想起来我是女的了?”她横了他一眼,话说出口却又觉得有些暧昧不清的意思,怕是又要被他捉去话柄。

结果却没有,他只是说:“在我眼里,你总是小姑娘。”

她细品他的言下之意,笑问:“是不是接下去你又该叫我走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在冷餐会上已经喝过不少,此时纯属借酒撒疯,只是盯着他。

“不是,”终于,他摇头,看着她道,“我是想问,你会不会陪我?”

她又笑,问:“你要我陪你干吗?”

“陪我做坏人。”他回答。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觉得失落,却又有种别样的悸动,隐约觉得这是比男女之情更深刻的托付,她抬手跟他捧杯,笑道:“当然陪,刀尖上舔血也陪着你。”说完又是一口喝下去。

第十一章 (1)

后来,再回想起那一夜,林薇总是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女人。她记得自己站起来,拿走陈效手中的酒杯,连同自己的那一只放到茶几上,而后跨骑在他身上,沙发很软,双膝在他腿侧陷下去,直到两个人密实贴合。陈效有些意外她会这么做,却也不是毫无反应。酒精早已温热了身体,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以及每一次细微的动作。她有些怕,但就是想要,也不可能停下来了。

她侧过头吻他,轻浅的吻,而后又吻落到唇侧,他颌骨的棱线,皮肤的触感略带粗糙;脖颈,他喉结滑动;解开他衬衣的扣子,手跟着下探,锁骨,胸腹;再向下,松开他皮带的扣针。那是种奇异的感觉,如此熟悉的一个人,同时又是这样陌生的身体。她看到那一枪在他左胸留下的瘀伤,手指轻触,磨挲,而后俯身吻上去,他身体拱起,几乎难以自制。

她抬头,对他挑衅笑,贴着他的耳朵问:“你行不行啊?”

“完事了再来说我行不行。”他回答,对上她的眼睛,她从未见识过他这样狂乱的眼神。

他开始迫切的吻她,剧烈而长久,找到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继而又将她的双手扣到身后,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伸进她连衣裙的领口,撕开,扯落到到腰际。她被他的动作震慑住,双臂又被扯下来的衣服和胸罩带子束缚着,几乎失去自由,自觉像是掉进了他设的局,兴师动众的开场,却被他用这样一种j□j而又野蛮的方式抢去了主动,而他继续,抱她上床,覆上她的身体,双膝分开她的腿,探下一只手抓住她的足踝,依着光裸的大腿内侧描摹而上,纠缠在裙底,她完全无力招架,呼吸滞涩于喉咙深处,仿佛进退不得,唯有颤抖着身体回应他的唇和手。混乱间,她似乎又看到那片湖水,水面兴起波澜,她紧抓着最后一线神志,不敢放手随波而去,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遇溺。

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她的生涩,想到方才自己在他身上胡作非为,装得好似情场老手,她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他却慢下来,把她拥进怀里,而后又低头吻她,这一次是不一样的吻,似乎不带半点欲念,他一点一点吻下去,嘴唇触到她的脖颈,一阵热从他触及的一点散开,传遍她的全身,那感觉很好,太好了,她不自觉地抱紧他,像是世上唯一的依靠,却依稀觉得他也在颤抖。她有些意外,而吻却继续落下,越来越沉长绵密,欲望又回来了,慢慢渗入,蚕食着她,弥散到身心各处。时间似乎失去意义,一切都不再重要,她要他,指尖陷入他背上的肌肉,把他拉向自己,他终于托起她,解开最后的束缚,进入她,完全没入,温柔却又果决。快感开始层叠,不断累积上升。片刻的停顿,他退出来,却让她渴望更多,他再给,双手扶着她的腰,仿佛捧着她,奉若珍宝,她开始向深渊下坠,那片一直试图吞没她的冰冷的湖水似乎已化作熔岩,穿透,充满她的身体,是冷还是热,她已无法判定,直到坠落的幸福在瞬间达到了痛苦的极限,她全身绷紧,抵着他的身体久久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