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林一愣,赶紧朝前走。

“哎哟,表少爷,可不能…”这是又林的小丫鬟小英的声音。

又林站在门口——一眼望去,她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眼前这不是自己的屋子。

案头原来插着的两枝荷花,花瓣已经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被踩碾的不成样子了。架子上的小泥猪大福娃都已经摔成了碎片,点子盒子打翻了,连她正在读的书都给扔在了地上,洁白的纸页上都是黑脚印。

再抬起头来,小英哭丧着脸站在一旁,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清晰的血道子。

目光再转——好,看到罪魁祸首了。

一个小胖墩儿。

李又林穿越了这么几年,不能说见多识广——但这么胖这么墩实的孩子,着实是头次见着啊!

这年头胖孩子并不算多,穷人家没有那个条件,富人家的孩子精养着,也不至于胖得没了形儿。可是这孩子,这…这…

小英一看见又林,终于有了主心骨,带着哭腔说:“姑娘,这…表少爷实在是,我拦不住…这都是我的错…”

小英别的都挺好,就是人太老实了。

又林把脚边的碎瓷片儿朝一边儿踢了踢,走进屋里来。

布置的那么可心的屋子,一转眼儿给糟蹋成这样,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小胖墩看着她进来了,横着两只眼看她,也不说话。

“这怎么回事儿啊?”

小英抹了下脸,赶紧说:“这都是…”

又林没让她说下去,指着那小胖墩儿说:“这谁家小孩儿?啊?谁放他进来的?”不等小胖墩开口,又林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居然把我的书踩成这样子?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你给我赔!”

小胖墩被揪傻了,可能从来没让人揪过——又林朝外头喊:“人都哪儿去了?叫人来,把这小子捆了扔到猪圈去!”

小胖墩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挣扎,朝着又林又踢又抓,嘴里还乱嚷:“你敢!你敢!我让我娘打死你!打死你个小贱妇!”

又林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要说刚才还是有些玩笑的成份,想吓唬吓唬他居多,可是现在她是真动气了。

这什么孩子啊?怎么教成这样儿的?

而且他这力气也太大了!真没白长这一身的膘!现在又林知道小英那一脸一身的狼狈是怎么来的了。这孩子太野,又是主家的表少爷,小英能怎么办?

“小英,过来帮把手。”

小英干脆的应了一声。她性子绵软,可是有一点好处——对于又林的话,那是百分百不打折的全力执行。当初又林就是看中她这点儿才要把她留着贴身伺候的。

两个人一起动手,小英做惯了活的,动真格儿的,小胖墩完全不是对手。

第三章 恶人要先告状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一个尖利的女音突兀的响起:“快住手!”

又林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她不胆小,可是这声音实在听着让人不舒服。尖尖的简直象铁器刮瓷片一样,让人头皮发麻。

她转过头来,小胖墩趁机踢了她一脚,挣开手跑了。

门外站着个穿着桃红色衣裳的妇人,正双眉倒竖,眼露凶光。小胖墩大声喊着娘,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娘,娘,她们打我!你快让人打她们!”

又林简直目瞪口呆,从来没见过这么会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孩子。

那妇人一迭声的安慰他,又要看他哪儿伤着了。完事儿站起身来,马上从慈母状态一下子切换成了母老虎:“你们谁打他了?嗯?”

又林不慌不忙地说:“没人打他,倒是他把小英打了。还把我的屋子糟蹋成了这样儿。我正要带他去和他家大人理论——你就是他娘?”

那个妇人正想说话,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事,狠狠瞪了她一眼,拉着小胖墩就走了。

小英有些不安:“姑娘,那可是咱家姑奶奶啊…”

又林却正在琢磨,怪不得小胖墩刚才会拿白眼看人,原来是家学渊源啊。

其实她也知道,小孩子就象张白纸一样,大人往上面抹什么色,他就是什么样。虽然刚才小胖墩粗野蛮横还出口成脏,但又林生的并不是他的气。

对这位姑姑,从前又林毫无印象。不过这回一见面,立马就印象深刻了。

这事儿没完,又林知道。

她吩咐小英:“先把碎瓷片扫了吧,可别用手拿,当心扎着。给我拿件衣裳来,今天热得出了一身汗。”

晚饭的时候,热热闹闹的坐了一大桌人。上首当然坐的是李老太太,又林的爹李光沛也回来了,四奶奶和又林,又林的弟弟还小,只吃奶。然后就是姑姑带着两个孩子。她的女儿比又林大一岁,儿子比又林小一岁。和小胖墩成鲜明对比的是,又林的这位表姐特别的瘦,不是小姑娘们那种纤巧玲珑的瘦,而是不健康的面黄肌瘦。看看她,再看小胖墩,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她娘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弟弟享用了,而从来就没有让她吃过一顿饱饭。

李老太太看起来也有心事,李光沛对妹妹不打招呼突然带着孩子跑回家来,多少心里也有数。但是饭桌上大家都不提这事,揣着明白装糊涂,倒显得一团和气。小胖墩吃相非常不好,得人哄着喂着劝着才吃,而且吃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

又林的表姐却特别沉默,只闷头扒饭,碗里的饭粒拨得稀稀拉拉的。夹菜只夹面前那一盘,而且又林挨着她坐着,就没见她夹过几次。

两道热菜上来,小胖墩指着问:“那是什么?”

李光沛微微皱了下眉头,不过妹妹还是头次带外甥归宁,又是在饭桌上,不好说什么。四奶奶说:“是笋片鸭汤。”

李老太太笑着说:“你娘打小就爱喝这个汤,尝尝看这汤现在烧的合不合你口味。”

姑姑眼圈一红:“娘时时处处都惦记我——自打到了临州,就很少尝这个味儿了,还是得回来娘这里,托哥哥嫂子的福,才能再喝这个汤。“

李老太太说:“看你说的,一碗汤,至于这样么?快尝尝吧。”

“虽然一碗汤事小,可是这就看得出娘和哥哥嫂子是真心疼我,不象那一家…”她抹了下泪:“我算明白了,别的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娘家才能倚靠。贵儿还小,只要他姥姥、舅舅疼他,就算别人欺负他,那也都没什么…”

李光沛安抚她一句:“看你说的,有谁欺负贵儿了?”

四奶奶脸上不动声色,却暗暗有些吃惊。

几年没见,这个小姑子转了性了。以前要有什么事,那都是当脸甩人巴掌的,现在却懂得迂回出击,指桑骂槐了。在饭桌上提这个话,明显就是冲着在座的人来的。又林那屋里出了什么事,当然瞒不过四奶奶。只不过她本以为,小孩子间的事儿,用不着大人来瞎搀和,本来没事反而节外生枝。可是想不到这个小姑斤斤计较蛮不讲理的脾气一点儿都没有改。

姑姑抬起头看了又林一眼,又说:“看哥哥说的…没人欺负贵儿,就算有,看在哥哥面子上,我也不生气。”

果然李光沛的目光也落在了又林身上,颇有些严厉。可惜又林太了解老爹的底细,根本不怕他。

“妹妹,是不是又林年纪小不懂事,惹你生气了?”

又林乖巧的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姑姑:“是啊姑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

瞧,自家老爹把梯子都给搭好了,又林当然顺着他说。

“你弟弟年纪小,又没出过门,你做姐姐的得多照顾着他些才是…”又林姑姑说:“他要什么不对了你说他两句,可怎么能动手呢?”

李光沛这倒是吃惊了。又林的脾气不让人他是知道的,但是要说女儿会跟表弟动手,这个他可不相信。

小胖墩在一边帮腔:“她打我了,就是她打我的。”

又林暗自佩服,这才叫恶人先告状啊,而且告的这么理直气壮,真该好好学一学,将来说不定用得上。

李光沛严肃起来:“又林,你打了表弟吗?”

不等又林开口,李老太太咳嗽了一声:“光顾说话,汤都凉了。”

四奶奶忙替李老太太盛了半碗笋片鸭汤,放在她面前,特意说明:“知道姑奶奶不吃姜,今天这汤里就没搁姜。”

“嗯,都快吃饭吧。小孩子拌两句嘴有什么?你小时候不还撕坏了你哥的书,你哥还要打你来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李老太太一发话,姑姑只能委委屈屈地说:“娘说的是。”

四奶奶说:“姑奶奶尝尝这汤,是你喜欢的那个味儿不?”

没人再提这个话,一顿晚饭总算是吃完了。上了茶,李老太太招手让又林过来:“今天和你娘去镇东,都见什么人了?”

又林笑眯眯的从盘子里拈了一块桂花饼给李老太太:“大伯母不在家,娘带我去七婶婶家了。”

“哦…”李老太太点了点头,又招手把又林的那位表姐叫过来。这姑娘的存在感太弱了,坐那儿不动不说话,所有人都快忘了屋里还有这么个人了。

“这是你冬梅表姐。”

又林笑着喊了一声:“表姐。”

冬梅垂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嗳,表妹好。”

李老太太说:“行啦,你们姐妹以前没见过,往后在一块要好好的,不要拌嘴斗气。冬梅啊,你娘原来的屋子小,你这些天就和又林一块儿住吧,她那屋子宽敞,还凉快。”

咦咦?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给她安排了一位房客啊?

第四章 实话不实说

虽然对于突然多了一位房客,又林觉得不太适应。但应该庆幸,这位冬梅表姐和其母禀性大异,又林的姑姑是那种绝不允许旁人忽视她的存在的人,但是冬梅正好相反,她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忽略她的存在——

又林琢磨,这位姑姑铁定是个非常非常重男轻女的主,才把儿子惯成了那样,而女儿什么样,她毫不在乎。

其实她这样的人也不是个别的,这时候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女儿就是赔钱货,辛苦养了十几年所费不赀,还得赔上一大笔嫁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要指望她再孝顺娘家父母了。

又林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她爹成亲已经比旁人晚,对她这个长女非常钟爱,有时候又林想干什么事儿,求四奶奶不行,就去求她爹。多撒撒娇,一般不太出格的事儿她爹都能答应。而四奶奶虽然平时温言软语,可是她非常坚持原则,不行就是不行,撒娇也没用,四奶奶不吃这套。

又林拉着冬梅的手:“表姐是头一次来于江吧?”

冬梅小声的嗯了一声。

“要不了几天就是七夕了,正好咱们一块儿过节。”

又林的院子是很宽敞,但是床只有一张——表姐妹俩晚上得挤一张床睡了,幸好床还够宽敞。

这会儿外头的人已经把冬梅的行李送来了,潮生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这位表姐的处境了。那么薄的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能塞两件贴身衣裳,别的什么也塞不下啊。

这年头姑娘家出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尤其是出远门,衣裳包、妆盒,鞋袜,这些一样都不能少。不然短了那么一样两样的,可没处现买去。

姑姑就算再忽视这个女儿,也不会就只给她带这样少的行李,看来她们这次出门,真的太仓促了,简直和逃难有一拼。

又林的身量比她矮,衣裳她穿肯定不合身,又不能给她丫鬟的衣裳穿。不过有四奶奶在,这个问题当然是主妇来操心,倒不用又林为此事发愁。

等屋里只剩李老太太和又林姑姑了,李老太太的笑容也撂下了。

“这会儿没旁人了,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儿?”

又林的姑姑垂着头,还在嘴硬:“就是和贵儿他爹吵嘴了…”

李老太太不吭声,就那么看着她。

要是又林见着这会儿的李老太太,肯定会特别吃惊。她印象中的奶奶一象是慈眉善目笑容满面的,可是李老太太现在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却叫人心里直发怵。

要知道李老太太是年轻守寡的,要是没点儿刚骨和韧性,这点儿家业早让人吞了。现在她儿孙俱全,儿子出息,媳妇能干,她乐得万事儿不管。早年间提起她来,一般人都不敢招惹呢。

“老大的媳妇,总压我一头,也不想想她什么出身,生的又都是丫头。我和她闹气,贵儿的爹非但不站在我这一边,还让我给她赔罪…”

李老太太还是不吱声。

又林的姑姑见瞒不过她娘,吞吞吐吐地说:“贵儿奶奶也站在那边儿…”

李老太太一针见血地说:“只怕你不光惹了贵儿的伯母,还顶撞了你婆婆吧?”

看她低头默认的样,这话是说中了。

李老太太在肚里叹口气。

婆媳天生是对头,一山怎能容二虎?更何况是两只母老虎。李老太太当初就没少吃苦,婆媳斗法近三十年,而且遗祸至今。

喏,面前的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就是遗祸。女儿生下来没几天就让他奶奶给抱了去,养成这样一副脾气,改是改不掉了。李老太太费了不少心思,给她寻了门儿好亲事,嫁妆也丰厚。居家过日子和做人的道理教了一筐,现在看来是白教了。

既然说了个开头,又林姑姑也不再瞒着在夫家的事儿说了。

“本来嘛,老大家的不过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嫁进来才六箱嫁妆。看现在大房现在吃的穿的戴的,哪样不是后来婆婆私心贴补的?她又只生了两个赔钱货,不过就是一张嘴惯会讨好卖乖,婆婆偏就吃她那套…”

她越说越顺溜起来,积累了许久的苦水和怨气一古脑全倒给自己的亲娘。

“从婆婆前年一病,家里的事儿一直是大房管着。平时想要一根针也得看她脸色。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处处穷抠。四月里家里上下要添衣裳,我已经说了,因为贵儿穿衣裳费,要多做四身儿,多的钱我自己出,用不着她为难。可是她居然存心的使坏,一套都没给多做。做好送来的那衣裳,也用的不是梁绫和杭薄绸…我气不过,就和她吵了呗…”

相打无好手,相骂无好口。这个女儿一惯的嘴不好。她那个大嫂又是出名的贤惠,她哪能讨得了好?

“再后来呢?”

“后来婆婆出来调停,说她管家事多,辛苦,让我多体谅她。呸,没那本事谁让她逞强揽事儿了?要让我管,准保比她管得好十倍不止。婆婆就是偏心…当初生贵儿的时候还许过让我管家,可是后来就装相,一个字也不提了。贵儿爹胳膊肘朝外拐,也不想想我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和贵儿,为了我们二房好么?他说我不识大体,又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孝顺孝顺,孝就是顺…又说大嫂当敬着才是,一股子酸气,半点儿过日子的艰难都不知道…”

她滔滔不绝的抱怨,但李老太太知道这肯定不是全部,肯定还有旁的事。

要不然只是吵架,想回娘家散散心,让丈夫着着急,也不必来的这么匆忙。瞧她手上,连镯子都没有,只怕路上盘缠都没够,换了当钱花了。

“你还有没有闯祸。”

她立刻说:“没有!真没有!”

李老太太可不相信。

可是这会儿时候也不早了,她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也没精力再审下去,只能先放她一马。

“你的屋子一直有人打扫,回去看看还缺什么东西,直接跟你嫂子说一声。”

对于四奶奶这个媳妇,李老太太是十分满意的。这媳妇持家管事儿很有一手,本事绝不是吹出来的。家里的大小事务,庄子上铺子里还有库房,都打理得条理分明。

“我那屋小,大人孩子挤一起,可怎么住啊?”

李老太太一抬眼,目光电似的投过来:“出息了啊,住惯了府城,看不上娘家的屋子了?”

姑姑心一突,忙说:“哪能呢,看娘这话说的。临州说是府城,可是府里的宅子可没有咱们家宽敞,丫头上夜都是在床前头打地铺,晚上铺上,白天还要卷起来的。那屋子朝向也不好,只能上午见会儿太阳,哪有咱们家好。我这不是怕贵儿住不惯么…”

李老太太淡淡地说:“他刚到一个新地方,你带着他住才好,不然怕他一个人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