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林说:“表姐是怕衣裳不合适?”又替她向周榭解释:“我表姐她们来的匆忙,行李也不齐全。我娘正赶着给她做衣裳呢,诗会还有两天,应该赶得上的。”

“不是,不是为了衣裳。”冬梅小声说:“我又不识字…”

“这有什么,咱们去吃她家的好茶,逛她家的园子去。她们要背诗,咱们听着就是了,权当是散散心去。”

可是她再劝,冬梅总是摇头不肯:“不行的,娘一定不答应。再说,我病也好了,该帮着照看弟弟,哪能自己跑出去玩…”

这倒也是,姑姑那一关可不好过。

可惜了。又林觉得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快乐,所以就算这样过家家一样的诗会,她也会去凑热闹。一开始是怕人觉得她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后来渐渐觉得,重活一次,重新经历一次重年,也许是上天给她的补偿与奖赏。

她那属于成年人的灵魂,现在却透过一双孩子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一切。

而冬梅表姐,她货真价实是个孩子,但是她的表现却一点不象个孩子。

姑姑实在太忽视这个女儿了。

冬梅的态度很坚决,又林也不好再说什么。

说起来,姑姑这次的事情还没个说法,母子三人处境不明,让冬梅这时候去做客赏花园,她也没那个心情。

冬梅果然说得没有错,又林姑姑让人来叫她过去,让冬梅去陪着弟弟贵儿玩。

陪那个小胖墩玩?又林不用亲眼见,也能想象出那是个什么情景。肯定是那个贵儿单方面的欺负使唤他姐呗,看昨天小英那么狼狈就知道了。

可是人家是母子三人,是一家子,姐姐照顾弟弟天经地义,这件事又林也没有办法。她自己还常帮着娘照看弟弟呢。当然,自家弟弟还在牙牙学语,破坏力十分的有限。

四奶奶料事如神,小姑子前脚进门,冯家的人果然后脚就追了来,相差仅是一天,这天快傍晚的时候,冯家的人已经找上门了。

第七章 祸害

这会儿正是三伏天,热得厉害。连着几日都晴天,但就是冯家人来的这一天下午变了天。他们前脚进门,天就下起雨来。

又林姑姑在屋里来回转悠,很是焦躁。一旁冬梅哄着弟弟贵儿。因为下雨不能出去,这孩子在屋里又待不住,不停的找碴生事,想要出门。这样大雨,哪能放他出去?冬梅只能拉着哄着拦着,贵儿嗷嗷直叫。

又林姑姑心里烦闷不安,没好气地训女儿:“你怎么哄的弟弟,嗯?别让他再叫唤了。”

冬梅只能低下头。

弟弟不听话,她也没有办法。她一不能骂,二不能打。娘总说,有弟弟,她们娘俩才算是站稳了脚,将来娘和她都要指望着弟弟安身立命的,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他。

听说爹和伯父都来了,冬梅心里也不安,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除了贵儿不懂事,一心想着玩。

爹那天和娘吵得那样厉害,她在自己屋里都听见了。

爹那么好脾气的人,居然说要写休书。

爹是个脾气很好,很老实的人。老实有时候,也就是性子绵软没主见的代称。家里总是娘的声音大,一天到晚说个不停,爹总是听着,很少反驳。

可爹这次却象是拿定了主意,特别的坚定,不管娘哭闹也好,撒泼也好,他都不为所动。

娘怎么能被休呢?要是…娘被休了,他们姐弟怎么办?他们就没有娘了——那家也就没有了。

贵儿不知道害怕,冬梅却已经懂事了。

她只是恨自己胆小,嘴也笨,不能帮着娘跟爹求求情。

娘是犯了错,可她是为了谁?她总没有偏着外人啊。爹说娘犯了七出之条,可就算是看在他们姐弟俩的份上,爹也不能把娘休了吧。

冬梅干着急,心里头混混噩噩的。

爹和伯父,现在应该在和舅舅说话吧?娘隐瞒没说的事情,他们一定会说出来的。

要是…

冬梅忍不住想,要是又林表妹,她要是遇着这样的事,一定不会象自己这样笨,什么都不会做。上午那个周姑娘来时,表妹给她出主意,说的头头是道的。

这件事,要是求求表妹,说不定她会有什么好主意?

事实上冬梅猜错了,李光沛这会儿不在家。

在于江镇,李家人的情报绝对及时准确。冯家的人一下船进镇子,就有人立刻把消息传过来了。就在冯焕松兄弟进门前一盏茶的功夫,李光沛刚才从后门走了。

四奶奶出面见了冯焕松,态度和气、热情,对冯家姑爷以及冯家大哥上门表示了含薰而热烈的欢迎,但是对于又林姑姑和他们上门来的原因,一字不提。反正她是妇道人家,那两人也不好和她说这个话。

再说,无论如何,抬手不打笑脸人。四奶奶为人的口碑是远近闻名的,逢年过节礼数一点不缺,既贤惠又周到。冯焕松怎么也没法儿在这位嫂子面前把话都说出来。

“天儿不早了,赶了这么些天的路,想必也累了。我这就让人收拾屋子,你们先梳洗,好生歇一会儿,晚饭时候再见我们老太太吧?我已经打发人去六叔家里找四爷了,只是雨这样大,天又已经黑了,只怕路不好走,只怕今晚回不来。”

爹是有意躲出去的,结果恰好下雨,倒是给了自家一个很好的缓冲时间。

“老太太还一直念叨姑爷呢,说上次姑爷送来的那楠木拐杖特别的好使,远近的人见了没有不夸的,姑爷真是有心了。”

是啊,还有老太太,又一重缓冲。

话说娘和爹懂得兵法吗?怎么把缓兵之计用得这么娴熟到位啊?

冯姑父他们远路而来,一定憋着一股气儿的。但是先是娘,再是奶奶,最后爹再上场,好吃好喝好话不要钱一样招呼上去,让他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说话,就好说了。

又林躲在后头,这种场合当然没有小孩子露面的机会,但是咱不能光明正大的看,还不会偷偷的看吗?

小客厅推荐偷听位置一:迎门的屏风和柱子的夹角。

优点:可视可听。缺点:易被发现。

小客厅推荐偷听位置二:方木立柜里头。

优点:绝对安全,因为柜子可以从里面销一下,外面绝对打不开。缺点:有些憋闷,只能透过一条缝观察外面。

又林这会儿就躲在柜子里偷看偷听。

当然,小客厅里有点儿暗,又林的角度,只看见了这位冯姑父的大哥的侧面。

感觉上,这位冯大伯应该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他不象他弟弟那么老实——说穿了,冯姑父这人有点没主见。但这位冯大伯看起来不一样,不是个可以轻易糊弄的人。要不然的话,找老婆,冯姑父一个人来就够了,何必还要他大哥也陪着他一同来?肯定是有些事,冯姑爷既不方便做,也不会做。有些话,还得这位冯大伯来说。

这位冯大伯叫什么来着?爹好象提过一次,是叫姚焕涛还是叫什么?

等姚姑父他们出去了,四奶奶走到柜子前头,什么都没说,又林已经乖乖从里头出来了。

她常在这儿偷看,其实爹娘一直都知道,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揭穿过她而已。

四奶奶似笑非笑的看着女儿。这孩子真是鬼灵精,特别会看人眼色,现在就一副“我错了我认错不要训我”的乖巧表情。

“你几时来的?”

又林心想,这还用问么?偷听当然需要事先潜入。总不能客人已经进了屋,她再大摇大摆的进去,打开柜子,站进去之后,把门带上,再请外面的人主客自便,就当她不存在吧?

“娘…”又林被自己甜得发腻还带颤音的声音激得起了鸡皮疙瘩:“我就是好奇嘛…”

四奶奶看起来倒不象是要给她上规矩的样子,只说句:“一年大二年小的,就是没个姑娘家的样儿。告诉你,你也就乐呵这么几天了,等你七婶把先生给你请来了,你就得乖乖的给我听话。”

又林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古往今来都一样,爸妈最喜欢说:告诉你们老师让他好好管你。老师也喜欢说,告诉你家长让他们好好管你——

又林这会儿对所谓的学规矩还没有直观准确的认识,否则她绝不会表现得这么轻松无所谓。

四奶奶端起茶来,出了一会儿神,又林也不敢乱动。四奶奶放下茶盏,问她:“你觉得,你姑父是要休妻吗?”

又林愣了一下。四奶奶怎么会问她这个?

大人们平时总是对小孩子说,这个你不懂,长大就知道。

总觉得不该让孩子知道太多成人世界的内情和规则。难道他们指望到了有需要的进修,孩子一夜之间就会长大,无师自通知道怎么当一个“大人”?

那有那么好的事儿。不跌无数跟头,谁能学会成熟?

又林拿不准四奶奶的意思,小心地说:“我觉得…不会的。”

“为什么呢?”

又林觉得,四奶奶好象有点儿考她的意思。当然,也可能是四奶奶自己都不太拿得准冯家的态度。

“奶奶以前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再说…要是姑父真休了姑姑,那冬梅表姐和贵儿表弟怎么办?”

四奶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摸了摸又林的头:“说得对。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就是这个理儿。”

不光是因为这个,虽然姑姑,还有表姐表弟遇到不幸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但是又林更要想,假如说,姑姑真被休了,那她能去哪儿?还不是要回李家。又林和这位姑姑真是相看两相厌,到时候只怕一天安生日子都过不上。

那句有名的话是什么人说得来着?真是至理名言啊。你要有个儿子养不好,就害自己全家。要是有个女儿养不好,把她嫁出去,她就害别人全家。姑姑这性子——呃,又林不厚道的想,还是让她去祸害别人家好了。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又林一定会非常非常努力帮忙的,务必要让他们夫妻早早和好,赶紧打道回府。

只不过…想到那个说话滴水不漏的冯大伯,又林觉得,这件事只怕不太好办。

雨还是很大,又林的绣鞋都给打湿了,回了屋忙唤小英拿鞋来换。结果鞋子递了过来,不是小英,却是表姐冬梅。

“表姐?”又林忙把鞋接过来,连忙道歉:“对不住,我还以为是小英,真是…你别生气,我没有轻慢你的意思。”

冬梅摇摇头:“没事儿,我习惯了,顺手。你…刚才见着我爹了么?”

又林想,在柜子里见着,也算见吧,就点了下头。

“他…”冬梅的手捏着衣角搓来搓去:“我爹说了什么吗?”

又林安慰她:“没有说什么,姑父和冯大伯赶了好几天的路也太累了,已经先去歇息换衣裳了。”

冬梅点点头,表情还是十分纠结。

可怜的娃,小姑娘太懂事了也不好,瞧她弟弟那样儿,没心没肺好吃好睡,活得多滋润。或者象姑姑一样,自己要有一分不痛快,就得转嫁到别人头上,让所有人都十分不痛快,活得也很恣意。惹出烂摊子来,还可以丢给父母兄嫂来替她收拾。

第八章 真相和结果

李光沛这会儿头疼的很。他躲出来去了李六爷李光时的家里。李六爷身子骨不怎么好,还喜欢附庸个风雅,一向和四哥李光沛说得来。两人虽然是隔房的兄弟,处得倒象亲兄弟似的。

所以这件算是家丑的事儿,李光沛也没瞒他。

李六爷抿了口茶——郎中不让他喝酒,他京以茶代酒了——真是以茶代酒啊,都是装在酒杯里面的。可能装在酒杯里,茶的确能喝出些酒味儿来吧。

“四哥也不用忧心,冯家那边儿当然咱们得赔个理服个软,我瞧他们也不会真的想恩断义绝,毕竟这有儿有女了嘛,真要是休妻,冯家姑爷名声也不好。到了他这岁数了,还想讨到什么更好的媳妇?我想冯家上下不会那么糊涂的。”

“六弟说的也是。他们家在临州,也是要脸面的人家,未必就肯把家丑揭开给人看。只是…”李光沛总有一种此事十分棘手,无法善了的感觉。

外面大雨哗哗的下着,不知道几时会停。

下得人心里没有底。

他还是了解这个妹子的。若只是和大嫂争管家之权,和婆婆闹气,断不至于吓得跑回娘家来。

她肯定还有所隐瞒,这个隐瞒下的大概才是真实原因。

四奶奶旁敲侧击的,也没从冯家兄弟嘴里问出什么来。李光沛就算派人去打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消息。

但是又林却已经知道了,是表姐冬梅悄悄告诉她的。

这个秘密对于小姑娘来说实在太过于沉重,连日来的惊恐,担忧,疾病…让她实在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而这个比她还要小一岁的又林表妹,又是个让人不知不觉就放下心防的人。

“我大伯母有个远房表妹吴姑娘,举家迁到了临州,凭的屋子离我们家就隔一条街。那位吴姑娘在我们家住了两个多月,就有人说,大伯母可能有意想让她给大伯做…”冬梅毕竟是小姑娘,说起这些事情来十分羞涩,那个妾字说得很低很低,几乎听不到。

又林点了下头,没有插话。她知道表姐能说出这些来很不容易,要是一打岔,可能她的勇气就消失了,下面的话也就不会说出来了。

听说冯家大伯没有儿子,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自然很心急。在这个时代,为了生儿子纳妾是很常见的事情。那位大伯母找自己娘家表妹来,个中缘由当然不言而喻。

“但是,那位吴姑娘,好象和我爹…”冬梅根本不敢看又林的脸,说出来的话就象炮烙一样灼痛了她的舌头:“有人说,瞧见过他们一起下棋,我娘很是生气。说大伯母存心不良,要把她表妹安插到我们二房来。”

这个,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潮生觉得,冯家那位大伯看起来应该是个重规矩爱面子的人,这种把妻子表妹推给弟弟做妾的事,他应该不会做。但是也不能肯定,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接下来才说到最关键的部分了,冬梅贴着又林的耳朵,声音细微地说:“我娘和那个吴姑娘吵起来,结果吴姑娘的脸被烫伤了。”

“什么?”又林怔了一下,忙问:“烫的可厉害?”

“听说是挺厉害的,一边额头和脸颊上都烫着了…我也没有见,家里请了两位郎中来给她看呢,都说会破相的…”

又林缓缓的吐了口气。

“所以呢?你大伯和大伯母要你娘给个说法?”

冬梅有些佩服地看着表妹:“对。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啊。姑娘家的脸面何等重要,还没嫁人的姑娘家,脸破了相,让人下半辈子怎么办?这搁到什么时候,也得给赔偿啊,且赔得绝对不能少。

只怕冯家大房要的不是银子田地之类的补偿。

“大伯娘说,要我爹,嗯…纳了吴姑娘,而且不算是做妾,而是两头大,进了门她称我娘一声姐姐…”

又林全明白了。两头大,姑姑怎么会肯?死都不会肯的。但是她既得罪了嫂子,又失了婆婆欢心,现在还闯下这样的祸——除了还有一双儿女,她没根本没有一样能站住脚。但是这个儿子,又实在给惯得不象话。

又林摸了一下花盆里垂下的兰花的叶子,忽然问:“这事儿有多久了?我是说,那位吴姑娘烫伤?”

“多半个月了。”

“脸一直没起色吗?”

冬梅摇头,这个她不清楚。

“姑姑和她争执,都有谁看见,谁听见?”

“嗯?”冬梅想了想:“好多人都见了…”

这个表姐抓不到重点,又林却觉得这事儿不太对。

半个多月前,天气也早已经入伏了,那么炎热。于江就已经热得树叶打蔫儿,临州城里只会比于江镇更热。这样的天气,谁还喝热茶?起码李家是不喝的,茶水能半温就不错了,敢把茶沏得滚烫热——那是想把主子烫死还是气死啊?谁三伏天里还喝那么热的茶?就算不是夏天,春秋冬三季里,茶也不能沏得滚烫端给主子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