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蒋家靠得住吗?怎么事隔多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门亲戚?”

朱慕贤压低了声音,很快地说:“蒋家是我和杨兄一起去寻的。你还记得那次在越秀遇上你们,我们还搭你们的船回来的。虽然早就托人打听了,可是那人一直到去年才找到蒋大人和陆姨妈。年初托人送了信去,蒋大人也回了信,他是个守信诺的人,答应了年中会来,果然来了。之前他们也一直没有杨兄的消息,不知道他的下落。”顿了一下,又说:“蒋大人看过杨兄做的文章,对他很是欣赏。”

杨重光是个有前途的人,都不需要太大的投资,只要不挡住他的去路就行了。他自己会拼搏向前,力争出人头地的。这位蒋大人夫妇俩是念着亲戚情谊也好,有别的打算也罢,对杨重光来说都一样。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又林低下头,微微出了一会儿神,朱慕贤说:“我猜你可能会挂心这事,这几天都在学里也脱不开身,今天要是没遇见你,我也打算让书墨给你的丫鬟捎个话,好让你知道这件事。”

又林有些惭愧,她并非那样的热心人,也没有帮上什么忙。倒是朱慕贤,他倒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对朋友十分仗义。

原来他们那回偷偷的去越秀,就是为这件事去的。居然筹划准备了这么久,还能一直不动声色不露破绽,实在是不能小看了他们。

虽然年纪不算大,可这两个人真是沉得住气。

“杨兄走时,说了会写信来。等我收着了,就知道他在那边的境况了。到时候…”朱慕贤压低声音说:“石姑娘那边,你若是方便,就请帮忙带个消息给她,省得她也放心不下。”

第69章

  让朱慕贤意外的是,他觉得是个热心好姑娘的又林想了一想,却摇了摇头。

“这个消息,我只怕不能帮你捎。”

朱慕贤愣了一下:“为什么…”

又林摇了摇头:“杨公子这么一走,以后再来于江的机会只怕不多。就算会回来,那也得是几年后了吧?他能给石姐姐什么保障,什么承诺?他现在下只怕什么也给不了。既然如此,我觉得他还是尽量远着些石姐姐更好。女子的名声太过要紧。将来要是…要是他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可要是…不成的话,杨公子大可以再寻一门好亲事,石姐姐却可能就此毁了。”

朱慕贤目光有些发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你说得是…我,也曾想过。只是他们两人都太苦,太不容易了,我总想着要能帮他们一把…”

帮人有很多种方法,当然,这种牵线搭桥的行为,朱慕贤的确是一片热心肠。可是从坏的一面看,好心不一定办好事。这个时代女子的名节甚至比她的性命更重要,而且这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甚至会关系到她的全家,全族。

套句被说滥的话,爱很重要,可是仅仅有爱是不够的。

“有时候要对一个人好,不是一味的顺着、纵着,让他能任性妄为才是好,说不定,反而是害了别人。”

小英探了一下头,轻声说:“姑娘。”

又林会意:“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朱慕贤点了下头。又林走到门口转头看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垂着头若有所思。

看他的样子,倒不象只是为了杨重光的事,好象别有心事一样。

大概,想起了他的表妹?

谁知道呢。

总之又林觉得,杨重光和石琼玉之间,困难重重。在这个婚姻必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单单只有两个人的感情,那是远远不够的。正常的,圆满的婚姻,应该是象周榭那样的,门当户对,知根知底,脾性也相投,这就够了。在一起生活,有这些做基础,婚姻才算成功了一半。

只有爱的话…

那够什么?那什么都不够。

既然知道这不是正路,这帮人不但没帮对地方,反而可能会害了他们,又林又怎么会从中推波助澜呢?

她是不会缺德的去告什么密,可是她也不会当多事的红娘。

周榭的嫁衣已经绣好了,搭在架子上头,红彤彤,金灿灿,说不出的精致,也说不出的喜气。又林一进门就被这一片大红给震住了,一只脚迈进了门里,一只脚还留在门外,惊讶地半张着嘴。

周榭有点儿不好意思,招呼丫鬟把罩布盖起来。

“别盖哪,我还没细看呢。”

又林走到跟前,这嫁衣上的一针一线,皆是出自周榭之手,再没有第二人动过。这衣裳,一辈子只穿那么一回,然后就会深藏在箱底,再不示于人前。花费了那么大气力,前前后后好几个月,却只有一次穿着它的机会。

也许会有人觉得不值得。

现代的女性早就不绣嫁衣了,有的租婚纱,有的则去买一件。可是那些买来的、流水线生产的婚纱礼服,怎么能有这嫁衣来得郑重和华贵?

更难得的是,周榭这件嫁衣,从头到尾,针脚都是一般的均匀细密,既没有哪里显得因为漫不经心而疏散,也没有哪里显得急躁不耐烦而错乱。周榭的性格就是这样,谨慎,细致,耐心十足。这样的性格,放在谁家做女儿,做儿媳妇,都是上佳人选。

当然,自家表哥也是个好青年,好学上进,孝顺知礼。两家彼此知根右底,门当户对的,你敬我,我敬你…

过日子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纵然现在他们连对方的长相都不大搞得清楚,可是感情么,成了亲之后慢慢就会培养出来的。

又林想,她的将来,大概也是如此。

爱情什么的,实在太奢侈,也太靠不住了。

又林坚决不承认自己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因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的。从成亲挑开盖头的一刻才认识,马上就洞房,接着就生儿育女过日子——

有爱情的人当然也是有的,只是,很少。

周榭这会儿特别盼着又林来。她不能出门,在家里实在憋闷。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又林对自己舅舅家的情形当然知之甚详。关于刘家舅舅舅母的喜好,脾性,口味,有什么忌讳…这些事情每个新嫁娘都得了解。诗里不说么?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刘书昭也有妹妹,但是周榭熟悉的当然是又林了。有什么事情,自然先和她打听。

只是周榭脸皮薄,不好意思问得太多。又林很善解人意,自己主动说起来。比如舅母不爱吃南瓜,也不喜欢豢养猫狗。舅舅则喜欢浓一些的重一些的茶味,平时闲了还会抽袋水烟。刘家的女儿性子都不古怪刁钻,周榭嫁过去不用害怕被姑婆妯娌联手刁难。

婆家的人都讲到了,不过讲得最多的还是刘书昭。这位表哥呢,打小就不是个调皮的人,才三四岁已经启蒙读书,七八岁上可以背诵大篇大篇的那些圣贤诗书文章。一般的读书人,常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来给自己鼓劲儿,读书是为了博取功名,为了荣华富贵。当然这样也不能算是什么错,但是…毕竟是太功利了些。读书只是他们达到目的手段而已。刘书昭却是真的爱读书。读书可以令人明理,可以开拓眼界,可以懂得许多事情。

又林一面说,周榭一面用心的记,看她的样子,恨不得把这些都拿笔记录下来才更放心。

又说了几句闲话,周榭问起:“听说石家最近被人议论纷纷的。”

“你也听说了?”

“家里下人都在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就是那位寄住在石家的杨公子,他的一位姨母寻了来,让他认亲,并且把他带回安州去了。听说会好好栽培他读书,好光耀杨家门楣的。”

“石家就答应了?”

“他们当然不能一口应下,不过倒是顺水推舟把球又踢给了杨重光自己,让他自己择定去留。”

周榭想了一想,摇头说:“石家怎么…这样也实在太不厚道了。亏得大哥还跟石伯父学了两年武,平时对这个师父那样敬重。”

毕竟石家的是长辈,还有周富辉他们这一重关系,周榭也不好指责他们,转而说:“有一阵子我还以为我娘想娶石姐姐进门当我们家的大嫂呢。不过后来再细想就知道不可能的。石家是做过官的人家,嫁女儿肯定不愿意低就,石姐姐必定也会嫁一户官宦人家的。只是没想到…”

周榭和又林互望了一眼。

只是没想到,石琼玉早就有了心上人,就是杨重光。

细想想并不奇怪。杨重光生得那样俊逸,远远近近的没有哪个同龄少年及得上。而且据说也很有才华,只是一直没有正式的进学,给耽误了而已。石琼玉和他应该算是青梅竹马了,对他的感情也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周榭一面替石琼玉惋惜,一面说:“昨天我叔叔从杭州府捎了些东西回来,胭脂有两盒,我看颜色很好,香味也正,你拿一盒去试试吧。”

她一面说,一面起身去取了胭脂盒子来。旋开盒盖,果然有一股特别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颜色是很正的大红。

“太艳了,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我可没地方擦去。”

“你这丫头,也不小了,自己平时也该好生拾掇打扮一下,出门的时候也不要那么随随便便了,有的是等着相看你的人。”

周榭拉着又林坐下,取了签棒挑了一点胭脂,替又林点在唇上,又薄薄的匀开。豆蔻年华的少女,唇娇嫩而饱满,象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样。一着上色,更显得娇艳。又林自己看看镜子,只觉得里头的人看起来十分陌生。那张平时看起来只能说是清秀的脸上,因为这抹胭脂色,忽然带上了一层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妩媚。又林想擦掉,周榭按着她的手:“很好看啊,不要擦。”

“怪别扭的…”

“这有什么。”周榭说:“好啦,这盒送你吧,要记得用,能搽嘴唇也能搽脸,可别搁坏了。”

“知道,我一定记着用。这盒胭脂多少钱?”看盒子也知道不便宜。

“这个我也不知道,一起捎来了好些东西呢。”

不用问,肯定都是给周榭采买的嫁妆。

于江毕竟是小地方,许多大户人家要办嫁娶的大事,都会到杭州府去采办购置。周家又不缺钱,只有周榭一个女儿,必定不会吝啬。女子的嫁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是到婆家立身的根本。

李光沛和四奶奶将来必定也会为了又林这样劳心费力——没有办法,当父母的总是愿意为孩子付出他们所有的一切。而做子女能回报父母的,可能连十分,或是百分之一都不到。

第70章

又林进门的时候,刚好七奶奶从她家出来。

“七婶婶好。”又林有些意外:“七婶婶几时来的?不用过晚饭再走?”

七奶奶瞅着又林,过了片刻才笑了笑:“来找你母亲说话,家里还有事儿,就不多待了,有空去我们家里玩。”

“嗯,得空儿了一定去。七婶婶家的点心做的一向好。”

七奶奶一笑。

她现在倒象是看开了,不再整天为了子嗣的事情忧心。

若是她自己不能生,那是她的过错。可是左一个右一个的丫鬟通房没有一个生得出来,总不能是个个人都有毛病吧?

又林先去见李老太太,刚才从周家出来她去买了核桃糕。李老太太有了些年纪,喜欢吃这些甜糯的省嚼劲儿的点心。但是李老太太平时又很节俭,特意打发人去外面买点心零嘴这种事她是不会做的。

长辈的事,当晚辈的自然要牢牢记着,时时想着。

李老太太笑着说她:“又乱花钱,怎么买这么多?”

“这不是借着您的光,其实我们几个也解解馋么?”又林掰了一块核桃糕,递给玉林。玉林先看了一眼李老太太,见她首肯了,才伸手接过去。德林刚才在写字,墨汁沾在了手上,丫鬟打了水来让他洗过了手,他才去盘子里取糕吃。

“刚才在门口遇到七婶婶了,她来给您请安的吗?”

李老太太指了一指几上:“瞧。”

一块用桑皮纸包着的料子,还有装着点心的四喜攒盒。攒盒里是四样干果,桂圆、枣儿,莲子。东西虽然普通,盒子却十分喜气。

“七婶婶也太客气了,又不是外人,实在不必这样多礼。”

李老太太只是一笑:“去你母亲那里看看吧,顺便和她说,晚饭调一盘菜心。”

又林笑着应了一声,一手牵着德林,一手牵着玉林,拖拖拉拉的出了门。这两天的天气倒比前些日子要凉爽,风吹过院墙,树叶子沙沙的响。玉林抬起头看着树梢,忽然伸手指了一下:“姐姐,鸟儿。”

又林抬起头看,果然树梢那里停着一只鸟儿,并不是常见的麻雀杜鹃之类,羽毛有一种宝石似的光泽。大概是被他们的声音惊动了,那只鸟儿一振翅,就飞进了浓荫深绿丛中,不见了踪影。

玉林有些怅然地看着鸟儿刚才站立的地方,树枝微微晃动着。虽然是她还是个孩子,可是那一瞬间,她的神情仿佛一个历尽沧桑的人,显得那样无奈。

“走吧姐姐。”

又林安慰她:“老太太喜欢安静,后面园子里不是养了两对鸟儿吗?吃过饭,我陪你去喂鸟儿。”

德林抢着说:“我也去,我也要喂鸟儿。”

又林点头说:“那你等下要好好儿吃饭,不许把菜叶都挑出来,也不能含着饭就摆弄别的东西。”

德林连连点头。他小脸儿红通通的,这一年他也长了个子,新做的小衫小裤盘扣滚边,看起来象画上的金童一样可爱。又林摸摸他的头,又转头看玉林。

玉林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小声说:“鸟儿关在笼子里,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真不象一个孩子的口吻,仿佛有感而发一样。

又林想到她整天整天的困在屋子里…也许她也象鸟儿一样,想往着外面的世界。

“玉林不喜欢它们关在笼子里?那下次跟娘去庙里的时候,咱们把它们放了吧。”

玉林抿着嘴笑,看着又林,显然很高兴。不知道她高兴是因为去放鸟儿,还是因为可以出门去庙里。

四奶奶正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和胡妈妈说话:“你在外头听说过什么没有?”

胡妈妈轻声说:“倒是没有听说——不过今年雨水都少,七奶奶娘家那里,听说田地都旱得厉害,今年秋天田里收成怕是好不了。七奶奶陪嫁的庄子田地只怕也歉收。她想约奶奶您一起开铺子,八成是想这边能赚些,填填那边的亏空。”

四奶奶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

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这个七弟妹不是个没成算的人。虽然遇着年景不好,可是七奶奶嫁妆不薄,这一点亏损,她亏得起,伤不了元气。

而且开古董铺子,可是个烧钱的买卖,一件古董玩器上头就能压成百上千银子,进货售卖的门路也不是一般人摸得准的。一个弄不好,会倾家荡产。

七奶奶怎么会打起这个主意呢?

四奶奶手里是有两间铺子的,但都是做些小生意。要么就把房子铺赁出去,虽然赚得少些,可是胜在安稳省心。

“这两天没事,你且让你侄儿打听打听去,别是谁撺掇着七弟妹想诳她的钱。”

胡妈妈一口应下。

四奶奶微微出神。

七奶奶来,说的可不止想一起入股开铺子这一件事。

还提起她娘家那里,有年纪和又林差不多的少年。言下之意,都不用去猜。

只是刚才四奶奶没有接她的话,七奶奶也就识趣的没有再提起。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挑女婿的事情可不能轻忽。

正说着话,就听见德林的声音在外头喊:“娘,娘。”

四奶奶刚才的心事顿时抛开了,笑着应:“听见了,快进来吧。”

掀起竹帘,又林牵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德林迈进了门坎,就蹬蹬蹬的跑过来扑进了四奶奶怀里头。

四奶奶让他扑得朝后一靠,笑着搂住他:“今天的字写完啦?哟,你吃什么了?”

“吃了核桃糕。”德林嘴边儿其实还没没擦干净的点心渣呢:“是姐姐买的。”

“怪不得一股核桃香呢。”